第三十一章</br> 祁瀚有時怕見惠妃。</br> 這聽起來很可笑,怎么會有人怕見自己的親生母親呢?</br> 從祁瀚記事起,惠妃便總會告知他,萬家與我們并非骨肉血親,萬家待我們雖非真心,但你要待你表妹好,咱們是有情有義的人。</br> 除去這些,便是每日里問他,你父皇同你說什么了,是夸贊你了,還是斥責你了。</br> 再有便是,三皇子若是與你起爭執了,你便忍一忍,拿出兄長的風范來,如此陛下與太后才瞧得見你是個重手足之情的好孩子……</br> 聽得多了。</br> 便心生幾分叛逆抵觸了。</br> 祁瀚想到這里,行至殿門前的步履不由一頓。</br> “可是太子回來了?”惠妃驚喜的聲音在門內響起。她難得失了儀態,疾步上前,一把握住了祁瀚的手,道:“瞧著似是瘦了些,吃了苦了?!?lt;/br> 祁瀚還惦記著自己那難聽的嗓音,便只低低應了聲:“嗯。”</br> “等回了太子府,該好生補一補了?!被蒎鄣琢髀冻鲆环中奶?。</br> 祁瀚似有所動,陰沉的眉眼也柔和了許多。</br> 惠妃又問:“你今日去見陛下時,也是這般模樣么?該先在府中沐浴更衣才是,你父皇素來見不得這般失了形容的模樣?!?lt;/br> 祁瀚喉中一緊,沒有應聲。</br> 惠妃又嘆氣道:“罷了,也無妨。興許這般模樣,陛下才知你在清水縣的辛勞呢,心底總要記你一功的?!?lt;/br> 祁瀚這才嘶聲道:“清水縣的事宜……錢大人說只是樁小事。”</br>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為著這樣的小事,就弄得這樣形容憔悴,父皇見了也未必會記得他的苦楚,恐怕只會嫌棄他行事笨拙。</br> 惠妃笑道:“哪里的話呢?如今滿朝都知曉我兒開始領差事了。大皇子、三皇子,哪個不羨慕呢?”</br> 祁瀚徹底不應聲了。</br> 惠妃渾然未覺,只當他是累的。</br> 惠妃宮里沒有小廚房,自然不似乾清宮那般,說備膳便能隨時叫人備膳去。</br> 她只能叫人先拿了點心來,嘆氣道:“那日請了你表妹入宮來說話,備了不少吃的東西,卻不知為何,她是一口也不曾動過。只怕是因著上回莊妃、三皇子的事,對我心生了嫌隙……我以往如何待她,卻是全然記不得了。”</br> 她是怕了。</br> 日后我若是再給她遞吃的,她是不是也不敢接了?她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過的?</br> 祁瀚驟然扣緊了桌沿,一時間也沒了胃口。</br> “她身子不大好……”祁瀚嘶聲道。</br> 上一回就是裝病,這一回又是哪里身子不好了?</br> 惠妃淺淺一皺眉,輕聲笑道:“是嗎?”</br> 就連那日陛下都特地給她送藥膳來。</br> 惠妃只是想到晉朔帝,心底多少心緒難平。</br> 祁瀚卻是怪異地看了她一眼,頭一回覺得惠妃口中說的“對表妹再好一些”,似是有了點口不對心的味道。</br> 也或許是父皇還朝后,根本沒有提起中毒的事罷。</br> 表妹倒是白受罪了。</br> 祁瀚掐了掐手指,這會兒也有些坐不住了。</br> “我先回府去了?!逼铄鹕淼馈?lt;/br> 惠妃并未察覺到兒子的變化,還笑道:“清水縣這一趟回來,更見穩重了。去罷,只怕你還有不少事要做呢?!?lt;/br> 她怕鐘念月作什么?</br> 就算陛下待鐘念月真有心,她有本事生這么大個太子出來么?</br> 等惠妃如此一番自我安撫完,再抬起頭,殿內已經沒有祁瀚的影子了。</br> 祁瀚先去了一趟國子監,并未見著鐘念月。</br> 倒是迎面撞上了鐘隨安。</br> 祁瀚也并不喜歡這個年長幾歲的鐘家大哥。</br> 鐘隨安和他很相像,卻又不大像。</br> 只是不等祁瀚作出什么反應,鐘隨安便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低聲道:“還請太子下一回,莫要隨意帶我妹妹出去了?!?lt;/br> 祁瀚喉頭一哽,想要冷笑,但又生生壓住了。</br> 這里人太多。</br> 就這么一遲疑的功夫。</br> 鐘隨安已經看也不看他,從他身旁掠過去了。</br> 祁瀚有些心煩,實在按不住壓低了聲音,道:“這又怎么能怪我?表妹與你又不親近……”</br> 鐘隨安步履一頓,加快了步子。</br> 自然是被戳著弱點了。</br> 但祁瀚也并沒有高興到哪里去。</br> 他立在那里恍惚了一瞬,驚覺原來并非他想的那樣,鐘念月并不是只有他這個表哥。沒了他,一樣還會有其他人來關懷鐘念月。</br> 祁瀚收拾了心緒,喚了國子監的人來問。</br> 國子監的人如實答道:“鐘家姑娘?似是隨錦山侯去了。后院兒有處飛天亭,您去那里瞧一瞧?”</br> 一聽“錦山侯”三字,祁瀚便禁不住皺眉。</br> 難道母妃真引著鐘念月去認識什么錦山侯了?那般紈绔!豈能混在一處玩?</br> 祁瀚沉著臉疾步就往飛天亭去了。</br> 跟在他身邊的小太監越發覺得太子的心思變化莫測,一會兒晴一會陰,有些摸不清楚。</br> 那飛天亭形如其名,飛檐往上拔起,像是要接入天際。</br> 而亭子里,隱約可見幾道人影坐在一處。</br> 只聽得鐘念月道:“不要?!?lt;/br> 不要?</br> 不要什么?</br> 可是有人欺侮她?</br> 祁瀚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跨上了臺階。只是等他入到亭子里,鐘念月已經轉了聲道:“我接著往下說。原來他回頭一瞧,卻是三兩點綠瑩瑩的火光浮動在半空,他被得嚇得慌不擇路……”</br> 祁瀚一愣。</br> 而那廂亭子里的人也注意到了他,有人認了出來,便驚叫了一聲:“太子殿下?”</br> 鐘念月聽見這聲,便悄然翻了個白眼。</br> 祁瀚還驚愕地立在那里,臉上的表情一半兇惡陰沉一邊震驚,混在一處,使得他瞧上去多少有一分好笑。</br> 他的目光微微一轉動,將亭子里的人仔仔細細地收入眼底。</br> 哪有什么錦山侯?</br> 而這些人倒也都是他認得的。</br> 他自打生下來,惠妃便教他要識人,還記得住人。</br> 這些人……右相府上的秦誦,方大學士府上的方琰琰,兵部侍郎府上的朱幼怡……</br> 出身都是不凡。</br> 且都是常被他們的長輩掛在嘴邊夸耀的子弟。</br> 祁瀚一時說不清心底是個什么滋味兒了。</br> 直到秦誦問:“殿下回京了?敢問殿下前來所為何事?”</br> 祁瀚這才勉強擠出了點聲音:“你們方才在說什么?”</br> 朱幼怡是個年長鐘念月兩歲的姑娘,她一板一眼道:“鐘家姑娘在講鬼火?!?lt;/br> “鬼火?”祁瀚一愣。</br> 表妹膽子那樣小,還能講鬼故事了?</br> “不是鬼火?!鼻卣b糾正道,“是被鬼追?!?lt;/br> 鐘念月心道什么呀。</br> 都不是。</br> 她在給人講《走近科學》呢。</br> 她小時候最愛守著電視看了,看村子里的母豬為何一夜離奇死亡,她能一口氣就著下三碗飯。</br> 事實證明,大家也還都挺愛聽的。</br> 她帶小紈绔們玩大富翁。</br> 扭頭就給好學生們講母豬,啊不,鬼火的誕生原理。</br> 多講兩個,好學生們就忘了要監督她做功課了。</br> 祁瀚的表情越發僵硬,他發覺自己連他們在說什么都聽不大懂,更別提插聲進去了。</br> 祁瀚只能回答最初的那個問題,道:“我是來尋表妹的?!?lt;/br> 眾人恍然大悟:“來尋鐘家妹妹的?!?lt;/br> 鐘家……妹妹?</br> 祁瀚聽著這一聲,心底有一分別扭。</br> 他離京才多久?</br> 這樣快,鐘念月便有了別的玩在一處的朋友了?</br> 秦誦又道:“既是如此,那故事先不講了,等你說完話,咱們便回來接著背書?!?lt;/br> 朱幼怡面露不舍,只是他們都家教良好,自然不會沉溺于故事里,經秦誦這么一說,她便也跟著點頭:“我一會兒還要教念念寫字呢。”</br> 鐘念月:“……”</br> 她便抱著腿:“哎呀呀,秦誦哥哥,幼怡姐姐,我方才好像踢著石頭了……”</br> 祁瀚聽得她叫得,比往日喚自己表哥時好像還要甜上三分。</br> 心底頓時像是深深扎了根針下去。</br> 他想也不想便彎腰要去抱鐘念月:“哪里踢著了?表哥瞧瞧。”</br> 朱幼怡卻是一把將鐘念月抱住了,道:“我來瞧……太子多有不便。”</br> 另一個小姑娘也忙擠了上前。</br> 秦誦則在一旁有條不紊地指揮道:“瞧瞧紫沒紫?揉不揉得開?”</br> “拿我湯婆子來?!?lt;/br> 他們七嘴八舌的,倒是又一次沒了祁瀚插手的間隙。</br> 祁瀚:“表妹……”</br> 他的表妹像是沒聽見他的聲音,連頭也沒有回。</br> 祁瀚立在那里,竟覺得這亭子造得實在糟糕又難看,四面漏風。</br> 那風刮過來,直直往他的骨頭縫里鉆。</br> 他那表妹,不需要他了。</br> ……</br> 祁瀚何時走的,鐘念月都不知曉。</br> 鐘念月到底是沒逃得過。</br> 朱幼怡盯著她寫了三幅大字,一派老氣橫秋地贊道:“念念寫得不錯?!?lt;/br> 鐘念月忍不住問:“你們不必去上課么?”</br> 朱幼怡道:“父親一早便叮囑了,說是有事耽誤了,不去也無妨?!?lt;/br> 秦誦點頭:“正是。何況我們課業已經修完了?!?lt;/br> 鐘念月:?</br> 失敬了。</br> 原來大家都是學神。</br> 說痛苦罷,倒也不算太痛苦。</br> 鐘念月只是不愛學罷了,并非是不會學。</br> 等她一學完,秦誦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亮了,嘴上說著不好,身體倒是很誠實地玩起來了。</br> 一日下來,鐘念月實在累了,便打著呵欠要回府去了。</br> 眾人也收拾了坐馬車回去。</br> 只是私底下悄然議論了幾句:“明明是太子更喜歡鐘家妹妹,怎么外頭都不這樣說?”</br> “誰知道呢。”</br> 半晌,朱幼怡輕輕嘆了一聲:“鐘家妹妹真是好?!?lt;/br> “又乖又聽話,教什么便學什么?!?lt;/br> 叫人極有成就感。</br> “長得也好?!狈界勇?。</br> “講故事也好?!?lt;/br> 玩具也好。</br> 總之哪兒哪兒都是好……</br> 若是惠妃這會兒聽了他們的話,只怕要狠狠冷笑出聲。</br> 鐘念月回到府中,收拾一番便歇下了。</br> 沒一會兒,她的門被推開,只聽得錢嬤嬤低低喚了一聲:“大公子?!?lt;/br> 鐘念月懶得動彈,就沒起身招呼。</br> 鐘隨安身上還帶著點冷意,等走近了,他撣了撣身上的雪,又猶豫著將外衫脫去了。</br> 錢嬤嬤驚聲道:“公子這是做什么?當心著了涼。”</br> 鐘隨安低聲道:“都濕了,是涼的?!?lt;/br> 鐘隨安說罷,這才自己搬了個凳子放在鐘念月床邊,坐著不動了。</br> 錢嬤嬤心道今個兒鬧的是哪出???</br> “公子用過晚膳了?”</br> 鐘隨安:“用過了。”</br> 錢嬤嬤便也不好問了。</br> 鐘隨安這一守便是一夜。</br> 還連著來了兩天。</br> 這天半夜,鐘念月乍然一驚醒,見著自己床頭坐了個人,這人見她醒了,忙抬手來拍她腦袋,一邊拍,一邊結結巴巴地哼小曲兒。</br> 鐘念月迷迷糊糊的,腦子轉了半天,才隱約聽出來,他哼的是《木蘭從軍》的調子。</br> ……是狗比哥哥啊。</br> 鐘念月閉上眼,慢吞吞地躺了回去。</br> 第二日再醒來,她房里果然又不見鐘隨安的身影了。</br> 萬氏早早來了她的房中,悉心為她挑選今日要用的首飾與衣裙。</br> 鐘念月過得不大能分清日子,只是見萬氏這般鄭重,她不由低聲問:“今日是陛下的壽辰么?”</br> 萬氏應了聲:“是?!?lt;/br> 鐘念月點點頭,便坐在那里充個木頭人,任由萬氏拿著首飾往她身上比劃了。</br> 折騰到酉時,眾人便要起身乘馬車朝皇宮去了。</br> 鐘家已然備下了壽禮。</br> 用一個比鐘念月頭還大的盒子,裝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兒。</br> 鐘念月也不感興趣,上了車便開始打瞌睡。</br> 宮門前車馬多。</br> 鐘府的馬車夾在其中,半晌也不見得挪動一回。</br> 鐘念月卷著簾子,朝外掃了掃,隱約可聽見那隔著數條巷子之外,傳來的嘈雜聲。</br> 萬氏見她聽得出神,不由道:“今日十里八巷,都該是披紅掛綠,共賀陛下生辰,……往年還有異域小國的使臣,前來朝拜。只是你從前都不大肯來,每回都是稱病在家中,賴著怎么也不肯起床?!?lt;/br> 說話間,他們的馬車便被引進了門。</br> 惠妃早早就命人備下了軟轎,將萬氏與鐘念月一并請了上去。</br> 其余人么,也有那皇親在其中,還有些與宮中娘娘沾親帶故的,只是其他人都不敢在此時行特權,因而他們就只有眼睜睜看著鐘念月的身影遠了。</br> 半晌,才不知是誰低低嘀咕了一聲:“果真是內定的太子妃呢?!?lt;/br> “噓,噤言?!?lt;/br> 那人不敢說了。</br> 卻仍舊氣得高家姑娘臉色變了變。</br> 宮宴擺在保和殿。</br> 只見兵士陳杖而立,教坊中人懷抱琵琶或琴,一個個梳得飛天發髻,身著薄衫,入了偏殿中。</br> 不多時奏樂起,樂聲恢弘。</br> 鐘念月聽著聽著,覺得仿佛自己都要去登基了似的。</br> 待他們一行人也入到殿中,自有宮人引著他們一一落座。</br> 鐘家的位置算是靠前的,雖不至緊挨著晉朔帝的手邊,但也足夠彰顯鐘家的地位。</br> “你舅舅他們也在?!比f氏笑道。</br> 無論是鐘念月,還是原身,對萬家的親人都沒什么印象。</br> 從前萬家人到鐘府來,原身都很少踏出自己的院子。萬氏也縱容她,便從不硬要求她出來見人。</br> 鐘念月抬頭朝萬氏說的方向掃去。</br> 只隱約掃見了幾個彪形大漢,實在分不出誰是誰,便只好收起了目光。</br> 又不知干坐著等了多久,只聽得太監拖著長長調子,嗓音高亢地道了一聲:“陛下駕到……”</br> 于是烏壓壓的人們,便紛紛起了身,行三跪九叩的大禮,頭磕下去,像是恨不得都埋到膝蓋里去。</br> 等行完禮,再直起身,鐘念月朝那座上望去。</br> 便見晉朔帝頭戴冠冕,旒珠垂下,將他的面容遮掩幾分。因而那張俊美面容,登時少了幾分往日的文雅氣,更添帝王的凌厲、深不可測之勢。</br> 鐘念月微微怔了片刻,這才有種更強烈的,那坐在座上的人,乃是封建王朝里萬人之上的真實感。</br> 她瞧著瞧著,突地覺得,那座上的人給她分了幾縷目光。</br> 晉朔帝看了她一眼。</br> 這樣遠,也能察覺到她在瞧他么?</br> 鐘念月的目光轉了轉,才發覺,……四周還真沒什么人敢直視晉朔帝。</br> 可不就將她給露出來了么?</br> 鐘念月咂咂嘴。</br> 便舉起懷里的小匣子,沖晉朔帝拍了拍。</br> 晉朔帝隱在旒珠后的目光微微一閃動,輕抿了下唇,方才出聲:“……開宴。”</br> 樂聲驟換。</br> 教坊舞姬從偏殿搖曳著腰肢進來,鐘念月視線立馬就被牢牢吸引過去了,看了個津津有味。</br> 晉朔帝卻還在看她呢。</br> 孟公公也在看。</br> 看了還出聲道:“姑娘似是沒怎么動筷子。”</br> 晉朔帝淡淡道:“宴上都是些冷食,倒也沒什么可用的?!?lt;/br> 孟公公點頭應聲,盯了會兒,卻是覺得不大對勁:“姑娘像是……像是正專心瞧人家跳舞呢?!?lt;/br> 晉朔帝:“……那便讓她看個夠?!?lt;/br> 孟公公失笑:“姑娘真是孩子心性……什么玩意兒都能勾走她的目光。”</br> 說完,孟公公又覺得自己像是說錯話了。</br> 什么都能勾得走,那還記得陛下么?</br> 晉朔帝卻是淡淡道了聲:“無妨。”</br> 他喜歡養著她。</br> 自然便可以將一切她喜歡的東西,都親手贈給她。</br> 自然也就牢牢記著,該要倚靠誰了。</br> 酒過半巡,殿內都飄起了酒香。</br> 鐘念月什么也沒吃著,一轉頭,便見錦山侯沖她勾手指。</br> 錦山侯勾了半天,都不見鐘念月動,倒是遠昌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兒怎么了?手抽抽了?”</br> 錦山侯連連搖頭,也不坐了,悄悄就往鐘念月身邊去。</br> “我帶了牌來?!卞\山侯低聲道,他緊張地道:“我們悄悄在一旁玩,好么?”</br> 鐘念月看了看其他幾個小紈绔,果然也坐不住了。</br> 鐘念月:“好叭。”</br> 鐘念月起身往偏殿走。</br> 錦山侯緊隨其后。</br> 祁瀚坐在不遠處,一皺眉,也想跟上去,可他是太子,又輕易走脫不得,便只能生生忍了。</br> “你去?!彼c了個小太監。</br> 倒也不只是他瞧見鐘念月的動靜,那廂高淑兒咬了咬唇,站起身:“我倒要去看看,她要搞什么花樣?竟然敢與錦山侯在一處玩。實在不像是個姑娘家。”</br> 她身邊的丫鬟也忙跟上了。</br> 高夫人見狀驚訝,忙問:“去哪里?”</br> 高淑兒只借口道:“出恭?!?lt;/br> 這大殿之中,誰動了,誰走了,倒是沒太多人關心的。</br> 畢竟此時該輪到眾人獻上壽禮了,那舞姬都緩緩退了下去。</br> 遠昌王作為晉朔帝的大哥,便是頭一個獻禮的。</br> 等他走上前,行了禮,再抬頭,卻發覺他弟弟身邊那個孟勝不見了。</br> 不知去哪里了。</br> 罷了,也不歸他管。</br> 遠昌王心道。</br> 這坐在宮宴上的人,自然不是能隨意走動的。</br> 見鐘念月一行人走近,當下便有宮人問:“侯爺,還有諸位公子、姑娘,這是要做什么去?”</br> 錦山侯:“到偏殿坐坐?!?lt;/br> 一旁幾個小紈绔還爭相去拉鐘念月的袖子呢,一邊拉一邊說:“好念念!我今日帶了好多銀子來,我用這個和你換。你給我多畫一些券好不好?我都玩破產三回了??偸禽斀o錦山侯。他還讓我輸了給你當馬騎……”</br> 錦山侯紅了臉,結結巴巴道:“我才沒有?!?lt;/br> 高淑兒走近了,聽見了這番話,實在無語。</br> 一幫紈绔子弟。</br> 明明出身不低,卻還要威逼旁人來給自己當馬騎。</br> 鐘念月姑娘家家,也有臉去騎么?</br> 守在那里的宮人回了下頭,似是聽了什么吩咐,隨即道:“鐘姑娘隨奴婢來。”</br> 鐘念月疑惑地點點頭,甩開了小紈绔們的手。</br> 一個個都眼巴巴地望著她,跟著便要往偏殿走,卻是全被攔下了。</br> 高淑兒心下驚訝,為何鐘念月過得去?</br> 她幾步上前,也想跟過去瞧瞧。</br> “這位姑娘有何事?”宮人也將她攔住了。</br> 高淑兒羞紅了臉,不好在這么幾個紈绔跟前說自己要出恭。</br> 宮人見狀似是懂了,當下便叫了個人來領她往另一頭走。</br> 高淑兒咬咬牙,數次回頭,卻是什么也看不見了。</br> 只隱約見著衣角一閃,她好像在鐘念月身邊見著了那位頂厲害的孟公公?</br> 我瞎了么?</br> 高淑兒面無表情地想。</br> 嗯,我瞎了。</br> 這廂孟公公一見著鐘念月,便當先接過了懷里的匣子,問:“給陛下的?”</br> 鐘念月點點頭。</br> 孟公公笑了:“那姑娘隨我來,姑娘親手給陛下罷。我先幫姑娘托著?!?lt;/br> 鐘念月提了提裙擺,隨著他往另一個方向走。</br> 七拐八拐的,不知怎么的便瞧見了幾節臺階。而那臺階之上,便是晉朔帝的龍椅了。</br> 鐘念月驚訝道:“上去?”</br> 孟公公點頭:“上去?!?lt;/br> 鐘念月扭頭看向無數個在她眼中化為黑蘿卜的朝臣與女眷:“他們……”</br> 孟公公一笑,道:“他們瞧不見。”</br> 我又不是穿隱身衣了。</br> 鐘念月咂咂嘴。</br> 卻聽得殿內奏樂聲又是一變,殿中眾人全都伏地垂首,似是連眼睛都閉上了。</br> 鐘念月從那調子隱約分辨出來,這像是什么祈福之樂。</br> 鐘念月這才一步一步拾級而上。</br> 將孟公公抱著的匣子重新接回來,擺在了晉朔帝的桌案前。</br> “陛下萬福。”</br> 晉朔帝擦了擦手,方才打開了那匣子。</br> 只見里面躺著一幅字。</br> 孟公公忙問:“是誰的墨寶?……呃。”他話音還未落下,便見著上面的字實在扭曲如蟲子了。</br> 鐘念月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寫的,入國子監寫的第一幅字。丑是丑了些,卻花了我好久的功夫。我如今獻上的又豈是字呢?分明是我一腔心血了。”</br> 孟公公哭笑不得。</br> 這第一幅……</br> 孟公公的目光微微變了。</br> 那自然是大不相同。</br> 且聽得晉朔帝淡淡出聲:“澤居苦水者,買庸而決竇……你抄寫的是《五蠹》,法家韓非子所著。朕早年對法家叢書,愛不釋手?!?lt;/br> 孟公公心下更驚訝。</br> 尋常人哪里知道抄寫這些東西?可見姑娘也并非完全是那不學無術之人。</br> 晉朔帝面上不顯,只道:“將它懸于勤政殿。”</br> 鐘念月:???</br> 等等!</br> 晉朔帝卻是滿心熨帖,勢要將它掛起來。</br> 這東西,比滿篇抄寫什么“壽”字,來得有趣多了。</br> 抄了滿篇壽字的太子還不知呢。</br> 祁瀚坐得離龍椅更近,他只覺得好似聽見了他那表妹的聲音。</br> 眾人仍低頭俯首時,他難得大膽一回,悄然抬起了頭。</br> 那桌案前只剩下了晉朔帝。</br> 是他多想……</br> 祁瀚的目光陡然一頓。</br> 只見他父皇的手旁,隨意放了一幅字。</br> 那是突然間多出來的。</br> 此時樂聲已止。</br> 眾人再抬起頭。</br> 竟無一人發現這般異樣。</br> 祁瀚沒由來的,背后涼了涼,總覺得好似有什么事悄然發生了變化。</br> 這廂高淑兒也禁不住喃喃自語:“我瞎了……”</br> 否則她怎么會在回來的路上,猝不及防地瞧見,那個鐘念月正高高立在那無數級階上,似是俯瞰了眾人。</br> 鐘念月這會兒也欲哭無淚呢。</br> 怎么這樂聲說停便停了,她猝不及防,本來想躲椅子后頭,但那一瞬間她就想了很多,想著椅子后頭又冷,地面又硬。</br> 于是一下躲晉朔帝的寬袖長袍之間去了。</br> 晉朔帝心下覺得好笑,又覺得有趣。</br> 便好似他袖中藏了只貓似的。</br> “吃什么?朕喂你?!睍x朔帝出聲。</br> 鐘念月沒搭理他。</br> 往桌案底下一躺,拽著晉朔帝的衣袍當被子,便合眼要睡。</br> 周圍的樂聲便權當伴奏了。</br> 酒過三巡。</br> 宮宴也走到了尾聲。</br> 錦山侯等人已經眼巴巴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萬氏卻發覺自己女兒沒了。</br> 再一抬頭。</br> 倒也怪。</br> 陛下也少了件外袍。</br> 今個兒皇宮里怎么凈少東西?</br> 此時鐘念月在桌案底下笑瞇瞇地沖晉朔帝道:“陛下的衣袍拿來墊地面倒是極不錯的,披風也給了我罷……”</br> 晉朔帝半點也不生氣。</br> 只覺得少女抬臉時,便如那夜空,綻著星星點點的光,粲然美麗。</br> 若是能將她揣在兜里便好了,煩悶時且拿出來瞧一瞧。</br> 也不必還給萬氏了。</br> “下回第一幅畫,也給朕吧。”晉朔帝道。</br> 鐘念月語塞。</br> 我畫的簡筆畫豬,也要掛你勤政殿么?</br> 你讓人家史書怎么寫?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