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br> “那周公子如何了?”</br> 鐘隨安應聲:“扶下去換衣裳了,倒是沒什么大礙。”</br> 問話是秦相府上的二公子,秦鳴。他與鐘隨安乃是同窗之交,今日的宴會,便是在他的主張之下舉辦的。自然更關心這宴上每個人的安危了。</br> 秦鳴嘆道:“多虧有你助我,今日……”</br> 秦鳴的話未曾說完,那廂便有個人影近了。眾女子都戴幕離,獨她不戴,上前兩步便喚了聲:“哥哥。”</br> 而鐘隨安也沒繼續聽他說話了,只看向來人,低聲問:“怎么出來了?”</br> “瞧瞧。”鐘念月道。</br> 秦鳴頓了下,笑道:“鐘家姑娘。從來只從隨安兄口中聽得你的名字,卻始終不見其人。”</br> 有那么一段時日,鐘隨安的同窗都不禁笑他,那個日日待他這樣好那樣好,還總送東西給他的妹妹,是不是凈是瞎編的。</br> 鐘念月一笑:“那今日見著了。”</br> “是。”秦鳴應聲,展袖指了指不遠處的桌案,“可要一同坐下,或行飛花令,或曲水流觴……”</br> 鐘隨安出聲道:“秦兄先請。”</br> 秦鳴聞聲便知這是有話要說,于是自覺地先行往那邊去了。</br> 鐘隨安方才再度出聲問:“亭子還有旁人?”</br> 鐘念月:“唔。”</br> “陛下的人?”</br> 鐘念月驚訝地看了他一眼,道:“哥哥真聰明。”不過豈止是陛下的人呢,晉朔帝本人都在那里。</br> “還有,那周巖文是不是同你說什么輕薄之語了?”鐘隨安皺眉道。</br> 鐘念月搖了搖頭:“只是說要教我詩文呢。”</br> 鐘隨安面色更冷。</br> 這點子文人把戲,他自然看得穿。</br> “你兄長乃是會試頭名,哪里輪得到他這個三十二名?”鐘隨安越想越覺得不快,“他倒也不覺臉紅?”</br> 鐘念月附和道:“不錯不錯,我哥哥乃是第一,他算個什么東西。”</br> 聽到這里,鐘隨安的怒火倒是又騰地熄了,他輕抿住唇,微微轉過頭,繃住了耳根的紅意。</br> 鐘隨安目光掃視一圈兒,道:“你素來少于出門,各家的姑娘,你都不大識得幾個,不妨今日與她們一并玩一玩,改日也可相邀著一同踏春去……”</br> 鐘念月:“不了不了。”</br> 有朱幼怡他們便夠了。</br> 鐘隨安轉頭看了看。</br> 見妹妹只跟著自己,似是亦步亦趨的模樣,登時心下一軟,道:“不去便不去罷,你同我一起。”</br> 鐘念月便如此接受了半日的詩文熏陶。</br> 熏得她多少有些困頓。</br> 興許是因為他們年紀都長一些的緣故,只叫人覺得刻板無趣,萬氏還叫她從中相看……這哪里相看得出來?這一個個的,比鐘隨安還古板老成呢。也就一個秦鳴勉勉強強能挑出來。</br> 等回去時,鐘念月坐在車里,懨懨道:“下回若是玩蹴鞠投壺射箭,再叫上我罷。”</br> 她還是喜歡瞧那種動起來的美男子。</br> 鐘隨安知她這兩年身子不好,不由道:“去了你也玩不得。”</br> 鐘念月:“無妨,你們玩,我瞧就是。”</br> 鐘隨安聞聲,心下自然更生了幾分心疼。</br> 此時眾人都已經散去。</br> 唯獨周、高兩家的姑娘多了個心眼兒,且多留了會兒,勢要看看清楚,那亭子里的男子該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來頭。</br> 終于那亭子外的紗帳動了動,有人伸手將紗帳卷起,隨后一個身形挺拔的男子緩緩走了出來。</br> 周家姑娘盯著看了半天,什么也沒瞧不出來,只覺得這人背影氣質出眾,側臉瞧著也分外俊美。</br> 半晌,她才聽得高淑兒顫聲道:“像是……像是陛下。”</br> 高淑兒心下轉動得飛快,整個人都被震驚和興奮所淹沒。</br> 她見晉朔帝,不過那么幾回。</br> 那便是在晉朔帝的壽辰時。</br> 太后不舉壽誕,而宮中又無皇后,太子皇子的生辰都是從簡。</br> 因而只有那么幾回。</br> 她都離得好遠好遠……</br> 無端地,高淑兒一下想了起來,很早以前,那一次陛下的壽辰,她便覺得自己好似看見了鐘念月立在那高階之上,立在晉朔帝的桌案前,俯瞰著眾人……</br> 她那樣小的年紀……</br> 便膽敢引-誘陛下了?</br> 那可是她表哥的父親!</br> 高淑兒激動得指尖都發著顫。</br> 她要冷靜,她要悉心搜集證據,改日再一并呈到太子面前去,太子日后哪里還會看得進鐘念月?不恨她都是好的!</br> 高淑兒一笑,挽住周家姑娘的手臂,道:“無事了,走罷。”</br> 這廂鐘念月回了家,便陪著萬氏聊了會兒天。</br> 萬氏并不是那等拘泥的女子,只大方問起女兒可有中意的年輕公子。</br> 鐘念月說一個也沒有,她便也只平靜地一點頭,道:“那過兩日,你再瞧。今日這些方才只是一部分……后頭還有瓊林宴呢。”萬氏倒沒什么門第之見,又道:“若是有那家中貧寒,但人品貴重的俊美公子也可。”</br> 鐘念月一一點頭應了,這才打著呵欠歇息去了。</br> 沒兩日,府上便收到了一封請帖。</br> 卻是從長公主府上發來的。</br> 鐘念月怪道:“咱們家同長公主府上有什么交情么?”</br> 萬氏搖了搖頭,道:“長公主深居簡出,更少有舉宴的時候。她有一子一女,長女早早成了婚,也不該是為選夫婿。不過……”萬氏一頓,道:“她那兒子今年已有十八,卻還未定親,興許是為了這個兒子罷。”</br> 長公主到底有個名頭擺在那里,雖說她的兒女都未曾襲承半點稱號爵位,但她總歸還是陛下的姐姐。</br> 等到了舉宴這日,萬氏便還是命下人備了馬車,一行人朝著長公主府去了。</br> 鐘念月相熟的人不多。</br> 如秦誦等人,此時應當在國子監讀書,如錦山侯這樣的,又多半不會來摻和這樣的宴會。</br> 鐘念月輕嘆一聲,道:“改日總要騙兩個一并來玩。”</br> 萬氏失笑道:“朋友怎么怕交的多呢?念念大可再交幾個朋友。”</br> 倒也巧,萬氏方才說完話,高淑兒便過來了,道:“鐘姑娘,一并過去說話可好?”</br> 高淑兒吃錯藥了?</br> 鐘念月怪異地瞧了她一眼。</br> 高淑兒見她不理睬,心下有些急,忙道:“我聽聞你近日叫丫鬟去買如意齋上月新做的簪子,卻沒買到是不是?”</br> 她道:“我買著了。”</br> 鐘念月平日里并不缺首飾,只是她先前在如意齋看中了一個簪子,想要買來送給朱幼怡。</br> 高淑兒僵硬地笑著道:“我今日揣來了,你要瞧瞧么?”</br> 她打的什么主意?</br> 鐘念月歪了歪頭,這才輕輕松開了萬氏的胳膊,緩緩朝高淑兒走去。</br> 高淑兒將鐘念月請了過去,還真叫丫鬟拿了個匣子打開給她看。</br> 高淑兒肉疼死了。</br> 她月例并不多,只是一心想著若要行大事便要舍得微末小利。如今她便舍得了。</br> 她道:“我瞧了這簪子,分外適合你,你若喜歡,便贈給你好了。”</br> 鐘念月笑了下,倒也沒客氣,真叫香桃收下了。</br> 高淑兒想做什么,后頭自然會暴-露出來。</br> 高淑兒算盤打得極好。</br> 她都聽說了,鐘念月只與錦山侯他們一處玩,身邊沒幾個朋友,她便正好趁虛而入,等與鐘念月做了朋友,要抓她的把柄還不容易?</br> 這時候有小廝道了一聲:“長公主到,娉婷姑娘到。”</br> 高淑兒是當真熱心起來了,當下便與鐘念月解說了起來:“走在長公主身側的年輕婦人,便是長公主的女兒。”</br> 這個娉婷姑娘指的也就是她了。</br> 鐘念月轉頭瞧了一眼。</br> 她生得與長公主有幾分相像,模樣端莊美麗,只是眉眼間多少有一分憔悴。</br> 高淑兒道:“她成婚后,一直不見有子息。這月方才傳出消息,說像是有了身孕了。”</br> 這人一天天八卦聽得倒還挺多。</br> 鐘念月應了聲:“嗯。”</br> 高淑兒見她終于搭理自己了,便來了勁兒,心想著背后議論人也無妨,反正能與鐘念月說上話就好。</br> 只是不等她再開口,卻又聽得小廝道了一聲:“太子殿下駕到。”</br> 這一下眾人都震驚了。</br> 只因自打太子辦差以來,忙得幾乎不見了人影。在場許多女眷,都已有很久不曾見過太子了。</br> 包括鐘念月。</br> 高淑兒面露興奮之色,顫聲道:“太子,太子來了。”</br> 鐘念月這才抬頭瞧了一眼。</br> 這一瞧,倒還真險些認不出人來。</br> 太子身量猛地竄了個高。</br> 他身著青色衣袍,五官去了幾分青澀氣,轉而多了幾分沉穩與儒雅。興許是因著也長開了些的緣故,他的面容越發俊朗了。</br> 鐘念月總覺得高淑兒激動得像是快昏過去了。</br> 而此時,太子朝她們看了過來。</br> 不過只一眼,便飛快地挪開了。</br> 那倒是感情好。</br> 鐘念月心道。</br> 太子在原著中便是極為心高氣傲、睚眥必報的人物。多半是熱臉貼她的冷屁股,貼多了,已經不想貼了。</br> 正正好!</br> 咱們誰也別搭理誰,免得我還得想法子和你拼個你死我活。</br> 鐘念月站了會兒,宴會還未開始呢,便有下人來到她的跟前,道:“奴婢是長公主跟前伺候的,長公主交代了,說知曉鐘家姑娘受不得寒,身子嬌貴。便令我等前來請姑娘,先到旁廳歇息。那里已經備下熱茶與點心了。”</br> 鐘念月第一反應便是……晉朔帝吩咐過了。</br> 否則她與那長公主可是一句話也未說過。</br> 鐘念月:“走罷。”</br> 高淑兒咬咬唇,忙道:“我與鐘姑娘一起,一起。”</br> 鐘念月笑著斜睨她一眼。</br> 高淑兒不得不感嘆,鐘念月的確生得極美,便是斜睨這一眼,都是顧盼神飛。</br> 下人很快就引著鐘念月和高淑兒,到了不遠處的旁廳中。</br> 旁廳中立了一扇屏風。</br> 鐘念月盯著那屏風瞧了瞧,心道一會兒后頭不會又出來個晉朔帝吧?</br> 高淑兒羨慕嫉妒恨地瞧了鐘念月一眼,心道,鐘家明明不似從前那樣風光了,鐘念月卻偏偏過得好像比誰都要隨心肆意,連長公主都要這樣悉心照顧她。</br> 正想到這里。</br> 高淑兒突地發現不遠處那扇屏風后,緩緩出現了一個人影。</br> 那人影是從側門進來的。</br> 身形高挑,寬袖長袍。</br> 而后在屏風后落了座。</br> 高淑兒心下一激動。</br> 想什么便來什么?當真……當真是陛下么?他又來見鐘念月了?是、也是……否則怎么會驅動長公主呢?</br> 鐘念月此時狐疑地看了看那扇屏風。</br> 對方是孤身一人。</br> 而此時她身邊坐著的又是高淑兒,而并非是什么男子……再看屏風后的影子……較之晉朔帝,似要單薄些許。</br> 屏風后的人終于開了口,他道:“我上月在欽州處置官銀丟失之事,路遇賊人三十余名,有個賊人一刀砍在我胸膛之上……實在是好疼好疼。我便禁不住想,能再見表妹一面多好。若能僥幸活下來,我定要同父皇稟上,我要求娶表妹的心意。”</br> “只是待我回京,命人送了云錦到府上,卻也不見表妹傳來半句口信與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