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br> 這位真正的宣平世子,發絲凌亂,袖口與衣擺都有破損痕跡,上面甚至還留有泥污,像是被人拖拽著從地上一路擦了過去。</br> 總歸是比那“相公子”的模樣,瞧著還要狼狽萬分。</br> 鐘念月疑心了下,低聲問:“相公子不像是相公子,那這個宣平世子,是真宣平世子嗎?”</br> 晉朔帝也沒有立即應答。</br> 他吩咐外頭的禁衛:“先領去洗把臉罷。”</br> 禁衛應了聲,將二人都先帶下去了。</br> “不如請洛娘先去辨認下相公子?”鐘念月出聲。</br> 晉朔帝點了頭。</br> 洛娘此時正與香桃她們在一處。</br> 那日別館殺人,洛娘似是也被驚住了,病倒是不曾嚇病,只是見了晉朔帝難免腿軟,站都站不穩。</br> 沒多久,便有個小太監來回話了。</br> 他道:“回陛下,洛娘說,這個相公子是個生面孔。”</br> 鐘念月道:“那果然是個假的了。只是陛下怎么一個照面,便知他不是?”</br> “念念,亂黨也不是誰人都能做的。若無三分膽氣,與朝廷一個照面,就已經嚇得什么事都不敢做了。今日帶來那個人,你瞧他身上,可有一分匪首氣?”</br> “唔,瞧著身上一絲銳氣也無。”</br> “陛下。”簾子外頭聲音又響起。</br> 幾個禁衛抬著那病懨懨的宣平世子回來了。</br> 他將頭發梳整齊了,又往上頭挽一挽,露出光潔的額頭與干凈的五官。</br> 雖說還是那般有氣無力的模樣,但也好似換了個人一般。眉如漆,鼻若懸膽,面白如紙,模樣俊美,有一分女相,身上也終于透出了兩分貴氣來。</br> 等一見晉朔帝,他便立時又激動了起來,連聲道:“陛下,陛下還記得我是不是?昔年,我曾隨父親入宮為太后祝壽。”他訕訕道:“只是,只是那日回去后,就重病不起了。再后來,便與母親一同去外祖父那里養著了。”</br> 晉朔帝眸光動了動,低低應了聲:“嗯,還記得,你那時年紀更小些,變化倒是不算大。”</br> 宣平世子嗆咳兩聲,氣喘吁吁地道:“變化還是、還是大的,如今身子越發不行了,沒養出個什么名堂,還叫人騙了去,堂堂皇室中人,卻落得這么個滑稽地步,著實是……丟、丟臉。若是沒有陛下,再過幾日,我怕是……一命嗚呼了,我父親也、也不知曉。”</br> 鐘念月驚訝地看了看他。</br> 他竟是真的宣平世子?</br> 也是……皇室中人,哪里是能隨意冒充的呢?</br> 宣平世子大約只是撐著一口氣,話剛說完,便熬不住昏過去了。</br> 孟公公一愣,低聲問:“陛下,請太醫嗎?”</br> 晉朔帝點了下頭:“帶下去吧。”</br> “是。”</br> 等又行了小半月,他們的隊伍抵達了下一個縣。</br> 宣平世子才堪堪緩過了勁兒,說起話來,不再是那樣有氣無力的了,只是葷腥仍得忌著,于是那削瘦的臉,至今都還沒豐潤起來。</br> 不過這人倒是將他為何被囚講清楚了。</br> 原來他外祖一家,似是都有著某種遺傳病,可使人漸漸衰弱,無法做常人能做的事。這樣在這世上半死不活地過著,實在難以忍受。</br> 后來他聽人說起,有一位秦姑娘乃是神女轉世,身負秘法,興許能救他,于是他便尋著那位秦姑娘的蹤跡來了。</br> “他們稱他為‘相公子’,他自稱秦姑娘的一切事宜皆由他打理。他與那秦姑娘都怪得很,好像都能認出皇室中人,只一照面,他就說破了我的身份,隨即冷笑道‘老天讓你撞我手里’,然后就將我關起來了。此后我就再也沒見過他們……我的忠仆,恐怕也早已經死在他們的手下……”</br> 宣平世子說罷,仰面長嘆了一聲。</br> 鐘念月坐一旁聽著,沒出聲。</br> 若是他撒謊,那這人撒謊倒是有點水平,半真半假地摻著。</br> 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蘇傾娥怎么能一眼認出皇室中人呢?鐘念月陡然間生出個荒唐的念頭來——她都能穿書,蘇傾娥不會重生了罷?</br> 如果他說的是假話,那宣平世子沒準兒就是相公子。</br> 鐘念月想到這里,按了按額角,道:“頭疼。”</br> 她還是適合躺著什么也不干。</br> 這樣一想,她好像最好的選擇確實是,抱緊了晉朔帝這棵大樹,把旁人都交給晉朔帝來處置。</br> “頭疼?”晉朔帝的聲音緊跟著就響了起來,“孟勝,去傳林太醫。”</br> 鐘念月:“哪里是這個頭疼呢,是他話多,聽得我頭疼。”</br> 她指了指宣平世子。</br> 宣平世子:“……”</br> 他大抵是也沒想到,這假冒他身份的,遇上了他不僅不見半點羞愧退讓,倒還越發理直氣壯。</br> 晉朔帝好笑地道:“嗯,那睡一覺可好?”</br> 鐘念月點了點頭。</br> 近來趕路匆忙,實在累得夠嗆。</br> 她起身道:“何時能將那個秦姑娘抓住呢?”</br> 提到蘇傾娥,晉朔帝的面色都冷了冷:“只怕要多等上幾日。”</br> 這人不過是個弱女子,卻屢次如有神助。</br> 只是晉朔帝從來不信神女之論。</br> 鐘念月點點頭,扭頭看了一眼宣平世子。</br> 宣平世子的表情似是有一瞬間的停頓,幾不可察。</br> 鐘念月知曉蘇傾娥頭頂女主光環不好抓,她問這話也不過是瞧瞧宣平世子的反應罷了。</br> 叫你裝。</br> 演砸了吧?</br> 宣平世子頓了下,才憤怒出聲:“這樣招搖撞騙的賊人,等拿下后,定要罰她挖鼻去耳……”</br> 真狠。</br> 鐘念月心道。</br> 我都沒想過要蘇傾娥遭這樣的刑罰。</br> 宣平世子說到一半就頓住了:“陛下,我失態了,請陛下恕罪。”</br> 他的憤怒是真的。</br> 但鐘念月覺得,這憤怒應該只是為著,他要千辛萬苦裝回世子,才能逃脫制裁。而蘇傾娥瞧著沒什么本事,卻輕松逃掉了。</br> 這人有極大可能,既是宣平世子,也是相公子。</br> 他手下的亂-黨,與那個奪位失敗的先定王,興許很有些淵源。</br> 鐘念月緩緩走出去,徑直去尋了洛娘。</br> 洛娘若是見著真世子就是相公子,她還不得嚇死?</br> 會后怕于被相公子報復吧?</br> 又或者惶恐于卷入了皇家爭斗……</br> “姑娘怎么來了?”書容頭一個看見了她,連忙將手里的水倒了,迎著鐘念月進了門。</br> 書容三人一并住在倒座房內,出門在外,多少有些擁擠。</br> “來瞧瞧。”鐘念月道。</br> 書容羞愧道:“我與香桃沒有來向姑娘請安,卻是姑娘先來了……”</br> 鐘念月擺了擺手:“算了,你們怕么不是?”</br> 書容越加羞愧。</br> 等過了屏風,書容才小聲問:“姑娘就不怕嗎?”</br> 倒也不是說完全不怕的。</br> 晉朔帝有時威勢嚇人。</br> 可若是……</br> 鐘念月小聲道:“若是他待你好時,是真真的好。你也不大會怕了。”</br> 就好似那日,她想的便是,晉朔帝怎么此時還念著我怕不怕黑呢?</br> 書容怔怔地立在了原地,心中暗暗嘀咕,就算是如此,我也還是會怕的。溫柔時越溫柔,狠戾時越狠戾,這般將兩個極端都占盡的人,才更可怕不是嗎?</br> 罷了,也真就只有姑娘與眾不同。</br> 鐘念月走到床榻旁,問:“香桃在睡?”</br> 那簾子一動。</br> 露出了洛娘的臉,她柔聲道:“姑娘是我。”她揪住了鐘念月的袖子道:“我有話要與姑娘說。”說罷,還流露出了一絲焦急。</br> 鐘念月點點頭道:“我也正有話與你說呢。”</br> 書容是個識趣的,她道:“香桃去廚房尋吃的去了,我去瞧瞧。”</br> 然后就退出去,反手將門也合上了。</br> 洛娘急急道:“姑娘,那個宣平世子他……”</br> “就是真的相公子?”鐘念月接聲道。</br> 洛娘一愣:“姑娘……知道?”</br> 鐘念月點了下頭:“猜到了。”</br> 洛娘倏地落下了眼淚,她哽咽道:“我怕姑娘不信,也怕說出來反惹來更大的禍事。相公子知道,知道我是個膽小怯弱,又慣來明哲保身的人,他知道我敢背叛他,就一定也敢瞞著姑娘,所以就大搖大擺地來了咱們這里。”</br> “我方才聽姑娘說,若待你時是真真的好,又有何可怕呢?”</br> 鐘念月怔了下。</br> 同樣一句話,落在不同的人耳朵里,倒好像又被賦予了不同的意思。</br> 她倒真不知曉,自己隨口一句話,還叫洛娘放下了心中的害怕。</br> 洛娘又道:“不過姑娘這樣聰明,倒是輪不到我來說了……”</br> “姑娘是來瞧我的么?”她問。</br> 鐘念月點了下頭:“我猜出他的身份后,便想著,你見他真實身份是皇室成員,恐怕要害怕的。”</br> 洛娘破涕為笑:“原來姑娘還想著來寬慰我么?”</br> 鐘念月點了頭:“不過你也這樣厲害,自己就不怕了。”</br> 洛娘抿唇笑得柔弱,只是眼眸明亮得厲害。</br> 她道:“也還是姑娘的功勞。”</br> 她如此推拒,又捧了鐘念月一番,然后扶著床站了起來,她低聲問:“陛下知道么?”</br> 鐘念月想了想:“他定然也有猜測了,等晚些時候我私底下與他說一說。”</br> 她近來已經很少與晉朔帝獨處了,就算在一處,也都有孟公公等宮人在側。</br> 怕只怕萬一晉朔帝有疏漏,她若是因著些兒女情長的小事,將這樣的大事誤了,那就真叫分不出個輕重了。</br> 洛娘點點頭,緩緩吐出一口氣,也不覺得怎么怕晉朔帝了。</br> 姑娘年紀小,不通曉男女那檔子事。</br> 她今后還得牢牢與姑娘站在一處,幫著她,為她謀劃,姑娘要什么,她就想法子為姑娘要什么。</br> 只是這廂話才說完呢,外頭有人叩門,問:“可有人在?”</br> 洛娘臉色一變:“相、相公子的聲音?”</br> 鐘念月神色不變。</br> 如今她是看明白了,晉朔帝說是一句城府深也不為過。</br> 晉朔帝能輕易放宣平世子四下活動,就應當有后手。</br> 她道:“怕什么?”</br> 然后起身緩緩走向了門邊。</br> 洛娘深吸一口氣,連忙也跟了上去。</br> 她現下怕的倒不是別的了,怕的是相公子拿姑娘下手。</br> 等洛娘走上前去時,門已經被鐘念月打開了。</br> 宣平世子由兩個宮人扶著,站在外頭。</br> 那兩個宮人都是晉朔帝身邊的人。</br> 難怪晉朔帝這樣放心了。</br> “胡亂嚷什么?”鐘念月斜睨他道。</br> 宣平世子:“……”“敢問如何稱呼?”</br> 鐘念月心道,你都收了那么多封信了,還在這里裝樣子。</br> 她笑道:“叫世子爺。”</br> 宣平世子:“……”</br> 宣平世子露出孱弱姿態,道:“敢問是哪個世子?”</br> “宣平世子。”</br> “……”</br> 洛娘大抵也是頭一回見相公子如此吃癟,連表情都裂了裂。</br> “我、我才是宣平世子……”他露出更為孱弱可憐的姿態來。</br> 鐘念月:“與我何干?如今眾人都只知我,不知你。我管你想個什么身份,是要做南世子也好北世子也好,左右不能搶我的名頭。”</br> 她一抬下巴,問兩個宮人:“你們說是么?”</br> 宮人哪有不服從的道理?</br> 自然跟著點頭道:“您說的是。”</br> “你也莫要在此地杵著了,且回去吧,別打攪了我與美人共飲暢談。”鐘念月道。</br> 這真正的宣平世子,真正的相公子,此時方才隱約明白了,蘇傾娥為何提起她來恨得牙癢癢。</br> ……他知她是女子,旁人呢?</br> 她口口聲聲與美人共飲,這名聲不是就落在宣平世子的頭上了嗎?</br> 相公子若是一早先與太子和三皇子,來個三方會晤,友好交流。</br> 那么他就會知道,鐘念月,老折磨大師了。</br> 沒事兒不要對她瞎好奇。</br> 相公子大約是真被鐘念月氣得夠嗆。</br> 他一仰頭,還有什么法子呢?只有裝氣暈了。晉朔帝總不好真任由他被氣暈吧?</br> 相公子方一仰倒。</br> 鐘念月便拍了拍掌道:“好,此子羸弱,不堪我宣平世子一擊,這就昏了。”</br> 相公子:“……”</br> 反正坑的都是我自己的名聲唄?</br> 相公子堪堪扶住了宮人,又慢吞吞地抬起頭來,道:“我只是體弱了些,讓你見笑了。”</br> 鐘念月:“啊,我還當你氣死了呢。”</br> 相公子倒是不敢死了,連昏也不好昏了。</br>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洛娘,洛娘卻穩穩當當地立在鐘念月身旁,目光不閃不避,就這樣迎上了他。</br> 相公子一怔。</br> 好哇。</br> 竟是背叛得這樣徹底。</br> 連他也不怕了?</br> 相公子目光閃動,只怕洛娘會破釜沉舟,將他身份告知鐘念月。</br> 他腦中飛快轉動起了多個念頭,最后終于選定了一個。</br> 他向著鐘念月躬身一拜,道:“我這就告辭吧。”</br> 話音落下時,相公子卻是頓了下。</br> 他嗅見了一點香氣。</br> 他抬起頭來,笑道:“你身上的香氣,與我有幾分相同呢。”</br> 鐘念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隨即笑道:“是么?那大抵是宣平世子都愛涂脂抹粉罷。興致高時,還要著女裝呢。”</br> 相公子:“……”</br> 他這下是真匆匆離開了。</br> 鐘念月挺快樂的。</br> 她既安撫好了洛娘,又耍了相公子,困意都去了三分。</br> 她緩緩朝外行去。</br> 等拐過一條又一條的回廊,她在那游廊下,見著了晉朔帝。</br> 這般南方景致其實很契合晉朔帝表現出來的氣質。</br> 有種從容淡雅的味道。</br> 晉朔帝回過頭來,笑道:“朕心想著,念念這樣聰明,沒準兒猜出來宣平世子才是真相公子了,興許心里怕得不大能睡著,還是該來哄一哄。誰曉得進了門,那床榻都是冷的。”</br> 他明知故問道:“念念去哪里了?”</br> 鐘念月聽他這樣說,頭一個想到的卻是。</br> 他是不是把手伸被子里摸摸了?</br> 有沒有低頭去嗅呢?</br> 方才相公子說什么我身上有香氣,晉朔帝不會也聞見了罷?</br> 鐘念月覺得手心有些熱。</br> 她緩緩走向他,小聲抱怨道:“陛下手眼通天,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br> 晉朔帝點頭,又笑著問她:“好玩嗎?”</br> 鐘念月走得更近了些。</br> 她沒應聲,只覺得晉朔帝身上好似也有點香氣,是那種冷香氣,還浸著木質的味兒。</br> 不等她答,晉朔帝便又緩緩開了口,好似魔鬼在引-誘一般。</br> 他低聲道:“念念你瞧,只要你愿意,人人都能來換你歡喜。”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