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連我也不能進?”蔫蔫的柳虛之被醫(yī)宗弟子扶著,站在應(yīng)愷臥房門口,袖中揣著本《應(yīng)盟主秘史》,失望道:“吾未見應(yīng)兄羽扇綸巾之英姿久矣,心向往之,念念不得——真的連我也不能見?”
守門弟子心說萬一盟主待會一醒來就看見您在邊上津津有味看他是怎么跟滄陽山徐宗主卿卿我我攜手歸隱三年抱倆的,怕是能當(dāng)場吐血再活活氣暈過去:“樂圣大人,徐宗主剛才離開時留下過話,盟主醒來前誰都不準進去,甚至連醫(yī)宗大人都被攔在了外面……”
柳虛之失望地嘆了口氣,正不甘心想再試試,突然自己的名字炸響在耳邊:“柳虛之——”
被點名的樂圣:“?”
緊接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騰云駕霧般穿過幾道長廊,凌空飛出偏殿大門,只見徐霜策站在巨大的血河車邊,手里拎著把眼熟的五弦古琴——赫然正是伏羲琴。
“我說徐兄你……”
柳虛之連話都來不及問,就被他一拂袖“送”進了巨車,隨即徐霜策拉著宮惟也踏進車門,四頭神禽同時發(fā)出一聲響亮的鳴叫。
偏殿中的名門世家尊主紛紛覓聲而來,驚道:“徐宗主怎么自己走了?!”“他不是令我等留守不準出岱山的嗎?”“難道應(yīng)宸淵醒了?!”……
尉遲銳追出殿外,一臉空白看向車內(nèi)的宮惟,宮惟亦隔著車窗一臉空白與他對視,兩人眼底都寫著個大大的懵字。這時徐霜策蘊藏靈力的聲音以血河車為中心傳向四面八方,震斷了所有人的議論:
“盟主重傷未醒,而定仙陵驚尸之亂已有線索,吾將赴天門關(guān)查清真相。但凡擅離岱山半步者,以嫌犯論處!”
最后一字余震不斷,四頭神禽已沖天而起,將華麗的巨車帶上了高空。
可憐柳虛之被沖勢往后一推,整個人砸在茶幾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就只見車頭向北一轉(zhuǎn),讓他猝不及防滾到了茶幾底下,稀里嘩啦半天沒爬起來。
而宮惟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了,兩手緊緊地抓著桌案邊緣,上半身還是跟著一搖一晃:“師尊剛才說定仙陵之亂已經(jīng)有線索了?什么線索?”
徐霜策端坐挺拔不動如山,伸手按住了宮惟一只手背,道:“定仙陵之亂,乃是臨江都鬼修所為,目的是為了尋找幻境中的滅世兵人。”
他另一手修長的五指按著桌案上的伏羲琴,這琴是剛才上車前問孟云飛“借”來的——其主并未表示任何反對,概因至今昏迷不醒之故。
“鬼修顯然知道滅世兵人埋藏的具體地點,但仍需要大費周章,控制法華仙尊的尸骨逃出定仙陵,再讓尸骨千里迢迢去替他起出機關(guān)巨人——這應(yīng)當(dāng)是他自己能力受到了極大限制,或是起出兵人需滿足一定條件的緣故。”
宮惟疑道:“什么條件?”
徐霜策略沉默片刻,才道:“也許只有與它產(chǎn)生過聯(lián)系的人,才能將它再次喚醒吧。”
這可太扯了,能與那恐怖巨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莫過于創(chuàng)造它的人、毀滅它的人,最多再加上曾與之一戰(zhàn)的人。宮惟確定自己連見都沒見過那玩意,為何徐霜策認為他的尸骨能夠把巨人從地心起出來?
“鬼修在臨江都四處追殺你,因此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宴春臺時,我以為他的目標(biāo)仍然只有你,但實際我錯了。”徐霜策眼尾向不遠處四肢大張、虛弱平攤的柳虛之一瞟:“伏羲琴音波可以探測地底無形之障,因此鬼修令柳虛之身中鏡術(shù),又馬不停蹄趕去屠戮孟云飛。如此除掉世上唯二可以彈奏伏羲琴的人,自然也就斷了我們找到那滅世兵人的途徑。”
宮惟意外道:“所以兵人真的埋在天門關(guān)?”
徐霜策道:“如此看來應(yīng)該是。”
宮惟突然意識到一件讓他脊椎發(fā)涼的事,勉強笑了笑:“但師尊,即便我們找到兵人,也無法把它從地心深處起出來吧。我們……并沒有誰與那滅世兵人……產(chǎn)生過任何聯(lián)系啊。”
車廂微微搖晃,夜明珠的光暈朦朧不清。徐霜策的側(cè)影沒有動,半晌才只見他垂下眼簾,淡淡地吐出兩個字:
“未必。”
宮惟一股寒意直沖咽喉,剎那間他還以為徐霜策下一句話是:你的尸骨都能起出兵人,你本人不更能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徐霜策一言未發(fā)。
他就這么靜靜盯著自己擱在琴弦上的手,宮惟充滿疑惑地看著他,突然荒謬地生出一絲心有靈犀——徐霜策想說的人是他自己。M.
他竟覺得自己跟那滅世兵人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
這更不可思議了,徐霜策覺得自己算創(chuàng)造它、毀滅它、或是曾與它一戰(zhàn)的三種人中的哪一種?
宮惟既詫異又迷惑,卻見徐霜策吸了口氣,突兀地話鋒一轉(zhuǎn):“應(yīng)愷于此時遭受暗算且生死未卜,按仙盟律令,所有名門世家尊主都必須立刻趕往岱山懲舒宮,我也不例外。而法華仙尊的尸身偏偏在此時逃脫,必定是要趁此機會,去天門關(guān)尋找那滅世兵人。”
“姑且不論他是用什么手段讓應(yīng)愷中招的,對方這一系列調(diào)虎離山的安排堪稱緊密,目的便是要搶先我們一步找到兵人。如果我們此刻還待在岱山,那便是耽誤時機,正中對方下懷了。”
宮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只見不遠處柳虛之有氣無力地撐著地板,感動道:“我從未聽徐兄一次性說過這么多話,如今直抒胸臆,想是心境開朗才致健談,可喜可賀!可贊可嘆!那依徐兄之見,幕后黑手想要得到滅世兵人去做什么呢?”
“……”
“開朗健談”的徐霜策垂目而坐,面容俊美冷淡,薄唇緊閉。
車內(nèi)一片安靜。
“咳咳!”宮惟尷尬地清了清嗓子,佯裝無事道:“之前聽師尊說那滅世兵人已經(jīng)被完全摧毀了,那如今鬼修想把它從地心里挖出來去做什么呢?”
徐霜策一搖頭道:“不知。”
柳虛之張著嘴:“……”
“不過不用急。”徐霜策掀開車窗玉簾,輕聲道:“等我們幫他做完那件事情,真相自然就見分曉了。”
血河車當(dāng)空時,車內(nèi)外時間流逝不同,他們已經(jīng)離開中原腹地來到了邊關(guān)附近。只見窗外日頭已過中天,但黑蒙蒙地竟不見亮,遙遠地面上的山川丘陵好似被一層白霧覆蓋了。更遠的地平線上,一道綿延千萬里的寒潮如有生命般,正隱隱冒頭涌動。
“呀,”柳虛之忘了剛才被無視的疑惑,湊上來皺眉道:“不好,天門關(guān)常年氣候反常,怕是又趕上異象了。”
這里只有久居天門關(guān)附近的樂圣對當(dāng)?shù)靥煜蟊容^了解,宮惟問:“地動嗎?”
“天穹至暗寒潮來,不是地動。”柳虛之瞇眼對日頭觀察片刻,道:“算算這個時節(jié),可能是黑虹貫日。”
黑虹貫日天象不祥,但天門關(guān)靠近極北冰川,出現(xiàn)什么都不以為怪,只能說運氣不那么好罷了。
徐霜策的手終于從伏羲琴上移開了,淡淡道:“柳兄,請。”
柳虛之?dāng)偵线@檔子事可算是倒了血霉。他突破金丹后已在合虛期停滯多年,自知這輩子都未必能突破大乘,對飛升更是不感興趣,平生只想安穩(wěn)待在宴春臺賞月彈琴、流淚葬花,做個風(fēng)流文雅之士,順帶聽聽各位仙友不怎么文雅的小話本。奈何此番遇上徐霜策之后,他先是身中鏡術(shù),又砍傷了嫡徒,欠下穆奪朱兩萬兩黃金,最后還被迫來到這千里之外寸草不生的極寒之地彈琴賣藝,真是何止一個慘字了得。
然而徐宗主在此,他再不情愿也沒用,只得長嘆一口氣取過琴來,彈指一撥——當(dāng)!
靈力震響驟起,宮惟突然被拉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耳朵被人從身后伸手捂住了,頓時外界一絲聲響不聞。
他扭頭向后看去,正遇上徐霜策眼睫低垂,兩人的視線輕輕一撞。
一連串長長短短的音符以血河車為中心,從高空向四面八方擴散,組成無形的海浪沒入大地。柳虛之閉目側(cè)耳似乎在傾聽什么,一刻鐘后疾風(fēng)暴雨般的十指陡然一停,睜眼道:“有了!繼續(xù)向北四百里處,冰川盡頭有一處地裂!”
鏡術(shù)遺留的傷害極大,眼下他靈力更加枯竭了,一邊喘氣一邊擦拭額角的冷汗,疲憊而欣慰:“柳某人幸不辱使命,徐兄,你可不可以放我回……徐兄?”
徐霜策在柳虛之震驚的視線中收回手,放開了宮惟的耳朵。
宮惟忙不迭從他懷里起身爬到另一邊坐墊上,神情自若,耳梢滾燙。
“……”
片刻安靜后柳虛之恍然大悟,撫掌贊嘆不已:“徐兄對弟子盡心盡力,無微不至,當(dāng)真是吾輩楷模!回想我之前為人師尊真是多有疏忽,慚愧慚愧!”
徐霜策置若罔聞,視線直接越過了他:“降。”
隨著他這一聲落地,四頭神禽同時長嘯,猛地向下俯沖而去。
柳虛之還沒來得及坐穩(wěn)就咣當(dāng)一聲栽倒在地,與此同時徐霜策穩(wěn)穩(wěn)按住了宮惟的手。巨車如利箭劈開兩側(cè)洶涌寒霧,約莫半盞茶工夫,轟然一聲降落在了地面。
隨即車門打開,風(fēng)雪立刻尖嘯著涌了進來。
此時已至天門關(guān),天地嚴寒且靈氣稀薄,斷然不能再御劍了。宮惟按著揚起的鬢發(fā)跨出車門,重傷造成的靈力空虛無法護體,立馬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個寒戰(zhàn),緊接著被兜頭裹上了一層溫暖的外袍。
只見徐霜策展開衣袍把他緊緊摟在身側(cè),風(fēng)雪絲毫侵襲不進,白檀氣息撲面而來。然后他另一手按住了瑟瑟發(fā)抖的柳虛之,站在雪地中抬起一腳——
周遭裸露著黑巖的冰天雪地都唰地后退,腳步落下時,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山坡下背風(fēng)處。
宮惟從外袍縫隙間向上一望,他們離剛才起步的山坡不過相距十余丈。看來此地確實靈氣貧瘠,連天下第一人的武力都被壓制到了極限,換作旁人來估計十成里都剩不下一成。
徐霜策溫聲問:“還能支撐嗎?”
柳虛之忙不迭訴苦:“徐兄你可知,我已經(jīng)在宴春臺住了數(shù)十年,那里終年四季溫暖如春,我已經(jīng)完全不能適應(yīng)……徐兄?”
柳虛之目瞪口呆地看見徐霜策正低著頭,神情平穩(wěn)溫和,與縮在滄陽宗主外袍里的小愛徒四目對視。
宮惟面頰微熱:“謝師尊庇護。”
徐霜策微一頷首:“支撐不住時告訴為師。”
“……”
柳虛之愕然張嘴半晌,突然又悟了。
“難怪徐兄方才開朗健談,定是如今收了小弟子,胸中塊壘一掃而空之故。”柳虛之欣然釋懷,撫掌贊揚:“看來教學(xué)相長這句話誠不我欺,今日真是從徐兄身上受益良多!”
徐兄再一次并未理會他,縮地成寸的法術(shù)氣勁從周圍騰起。
從此處徒步走到柳虛之所說的裂谷,中間相隔四百余里,幾乎就已經(jīng)進入極北之地的范圍了。
自古以來極北都是流放罪大惡極之徒的不歸路,長孫澄風(fēng)說“連你我這樣的大宗師都未必能全身而退”并不完全是夸張——連天門關(guān)都如此難行,真正的極北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萬一再遇上寒虹貫日這樣的不祥天象,委實惡劣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宮惟被徐霜策摟在衣袍中,面頰緊貼著他堅實的肩窩,被刻意忽略的悵惘和迷惑再一次涌上心頭。
極北之地荒涼貧瘠,天地全無一絲靈氣,任你是滄陽宗主還是大乘宗師,自身靈力都未必能發(fā)揮出百分之一,不異于在身上背著萬鈞的鐐銬去爬山。
——而十七年前徐霜策萬里奔襲,守在度開洵流放必經(jīng)的冰川之巔,將其一劍殺之,拂衣而去,多年來并未告知任何一人。
那時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這時眾人腳步一停,徐霜策道:“到了。”
宮惟這才從溫暖的臂彎中好奇地探出頭,只見前方不遠處,冰川赫然出現(xiàn)了一道綿延不見盡頭的大裂谷,好似上天降下神鬼莫測之力,在大地表面留下的巨大斫口。
滾滾陰寒幾乎凝成黑色的實質(zhì),正從那深淵上騰空而起,直上天穹。
幾乎在同時,宮惟元神深處掠過一絲荒謬而清晰的感覺——那深淵下好像真的有什么。
他怎么會產(chǎn)生這種感應(yīng)?
宮惟來不及思索,只聽徐霜策輕聲道:“深淵下有東西。”
“徐兄,徐兄你看我們已經(jīng)走到這里了,不如接下來我就待在上面等你們吧……徐兄!”
可憐柳虛之話沒說完就被噤聲術(shù)堵了喉嚨,被無形的力量踉踉蹌蹌拉到斷崖邊,緊接著腳下一空:“啊——”
柳虛之竭力當(dāng)空展袖,盡量以一個天外飛仙般優(yōu)美文雅的姿勢,呼嘯著向深不見底的地心墜去。
緊接著宮惟身體騰起,竟然是被徐霜策打橫抄了起來:“抱緊。”
宮惟下意識雙手抱住徐霜策修長結(jié)實的脖頸,兩人一同躍向冰寒刺骨的深淵!
風(fēng)聲呼嘯向上,如利刀擦刮雙耳。下墜的過程足足持續(xù)了半刻鐘,旋即急速減慢,直至穩(wěn)穩(wěn)停住。
徐霜策雙足離地尚存半尺,袍袖與鬢發(fā)翩然拂落,緊接著身側(cè)傳來:砰!
宮惟覓聲望去,只見柳虛之如火炮般重砸在地,萬尺高度瞬間讓他砸出了個深坑。
宮惟:“……”
半晌才見樂圣大人灰頭土臉從坑里爬出來,捂著后腰咬牙嘆道:“徐兄,若是你定要讓我跳的話我是會跳的,下次能否先知會我一聲再……徐兄?你這是?!”
只見深淵底部光線昏暗,但一絲風(fēng)聲皆無,奇異的熱力正隱隱從腳下巖石傳來。徐霜策的腳終于穩(wěn)穩(wěn)落在了地上,亦將懷里橫抱著的宮惟放了下來,低聲吩咐:“此處奇詭,小心跟著為師,不要亂跑。”
然后他略微俯身把宮惟散亂的發(fā)繩緊了緊,又為他整了整衣襟,才起身舉步向前走去。
柳虛之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突然恍然大悟地吸了一口涼氣,心悅誠服向?qū)m惟拱手:“師徒情深,令人動容!從此我也要學(xué)著這樣好生待云飛!”
“……”
宮惟在他感佩的目光中欲言又止數(shù)次,才委婉道:“最好還是先問過孟公子的想法。”
·
冰川裂谷深達萬尺,抬頭向上望去,只見兩側(cè)冰壁崎嶇相疊,冰層被天光折射千萬次,映照出大片深藍、幽藍、淺藍交錯的熒光,瑰麗奇異非常。
腳下是裸露的黑色巖石,原始地貌錯綜復(fù)雜,猶如巨型妖獸體內(nèi)的無數(shù)道血管,蜿蜒通向前方未知的黑暗。
柳虛之又奏響伏羲琴數(shù)次,但這種世所罕見的險惡之地靈氣趨近于無,連當(dāng)世樂圣都無法奏出凝聚靈力的音波,并不能探測前方深達數(shù)百里的地底空間。徐霜策便讓他收了伏羲琴,凝神片刻后仿佛感應(yīng)到什么,牽著宮惟的手向某條不起眼的石徑走去。
柳虛之大奇,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徐兄怎知這路如何走?難道大乘境宗師有獨特的法門,亦能從這黑暗中感知辨位?”
徐霜策不答,腳下一轉(zhuǎn):“那邊。”
確實是他所說的方向,連宮惟的感覺都越來越明顯了。前方仿佛有什么無形的力量在牽引著他的元神,吸引著他一步步向既定的方向走去。
但他不明白為什么。
在他有限的記憶里,自己與那傳說中的滅世兵人毫無關(guān)聯(lián),只在幻境里遠遠地見過一次。徐霜策自然也是如此。
難道這就算與它產(chǎn)生過聯(lián)系了嗎?
柳虛之用所剩無幾的靈力勉強燃了張照明符,盡量撿著平坦的地方保持文士儀態(tài),又忍不住問:“徐兄,應(yīng)盟主之前傳話于我時,說滅世兵人被摧毀的地方是一座有著山脈與城郭的平原,為何如今我們卻在這萬丈冰川之下?”
徐霜策淡淡道:“滄海桑田,便是如此。”
柳虛之不由愕然:“那得多長時間才能把平原丘陵變作極寒冰川?你們看到的滅世之戰(zhàn),難不成是上千年之前的景象了?”
徐霜策突然停下腳步。
借著照明符的光,隱約可見前方道路陡然斷裂,黑暗中只覺斷口高度怕是有數(shù)尺。徐霜策松開宮惟的手,衣袍翩然一躍落地,然后才轉(zhuǎn)身示意宮惟也跳下來,穩(wěn)穩(wěn)地用雙手接住了他。
柳虛之也跟著跳了下來,這才聽黑暗中徐霜策簡潔地道:
“是。”
柳虛之詫異搖頭而嘆,但斷口之下的這段路較之剛才更加黑暗崎嶇,連他也沒了說話的心思,只得低頭向前跋涉。宮惟一只手被徐霜策牽著,穿過一條寬度僅容一人側(cè)身而過、伸手不見五指的甬道,摸黑前進了兩刻鐘之久,前方才終于亮起了些微的光。
這時他元神突然明顯地感應(yīng)到了什么,好似三魂七魄都被人拎著往上一提。
就在前面。
宮惟不敢表露出絲毫異樣,只步伐加快了幾分。然而這里實在沒有半寸平地,他冷不防踩在石塊上絆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站穩(wěn)身形,便感覺徐霜策絲毫未停地大步向前而去。
宮惟手腕還被他拉著,不由趔趄了兩步才跟上,走著走著突然感覺到什么,心里微微一沉。
他道:“師尊?”
徐霜策頭也不回地嗯了聲。
宮惟小心翼翼說:“師尊,我腳崴了。”
徐霜策步伐稍微放慢了些,但仍未回頭:“就快到了。”
“……”
宮惟望著他的背影,瞳孔微微放大。
就在這時冰川底部錯綜復(fù)雜的羊腸小道終于來到了盡頭,徐霜策腳步陡然一拐,眼前豁然開朗。
陰風(fēng)呼嘯撲面而來,山體內(nèi)部竟出現(xiàn)了巨大的空心穹隆!
同一時刻,數(shù)十丈外。
柳虛之失聲道:“地底竟然還有這般的景象!”
只見天光從他們頭頂?shù)那ж鸨谟痴障聛恚_下則是深不見底的地層斷崖。滾滾陰風(fēng)從那斷崖中呼嘯而上,猶如地獄厲鬼千萬年不曾停息的哭號,匯聚成聲勢浩大的黑龍沿冰壁沖上天穹。
換作旁人必然已心驚膽裂,甚至連柳虛之這樣的大宗師都不由膽寒:“若我是不曾修道的凡人,怕會以為這下面就是民間所說的陰曹地府……”
徐霜策站住腳步,眼底映出腳下黑不見底的深淵:“就在這里了。”
他平直的語調(diào)反而讓柳虛之更加毛骨悚然:“那滅世兵人就沉在下面?”
“是。”
“那……那徐兄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
柳虛之滿心疑問,卻只見徐霜策回頭向他瞟了一眼,然后目光投向手里牽著的宮惟,微微一笑,殺意清晰透骨:
“愛徒,為師說過讓你不要亂跑的。”
柳虛之大驚之下來不及阻止,只見徐霜策出手如電,在鮮血四濺中一掌貫穿了宮惟的胸腔!
宮惟胸腔起伏,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師尊?”
他想要掙脫前面那人緊抓著自己的手,但此刻為時已晚了。
只見靈力的漩渦從“徐霜策”腳邊平地而起,如黑煙般覆蓋全身,數(shù)息后嘩然消散;待靈力完全散盡之后,鉗住他胳膊的已經(jīng)不是滄陽宗主,而變成了一道灰袍兜帽的高大背影!
“啊,”它輕而低沉的聲音從兜帽下傳來:“被發(fā)現(xiàn)了?”
撲通!一聲重響,“宮惟”大睜雙眼倒在地上,在黑煙中化出了原型——一座通體烏黑陰邪的小石人。
柳虛之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卻只見徐霜策猝然轉(zhuǎn)身振袖,單手打出一道如劍氣勁,靈光一舉斬斷深淵上空滾滾黑氣,周遭視線霎時一清!
數(shù)十丈距離外,深淵地裂另一側(cè)。
一道鬼魅般的灰袍虛影同樣立在斷崖邊,兜帽垂下看不清面容,煙霧般的指爪緊緊鉗著少年的手——那才是真的宮惟!
柳虛之神情劇變:“這、這就是臨江都那鬼修?它是何時混進來的?!”
徐霜策目光閃動,并未作答。
但緊接著柳虛之腦海中閃過剛才的一幕幕畫面,自己反應(yīng)過來了:“啊,就是剛才你先跳下去,又轉(zhuǎn)身接住你弟子的時候——”
在那陡然下墜的斷口處,徐霜策短暫放開他愛徒的手,然后轉(zhuǎn)身穩(wěn)穩(wěn)接住了跳下來的宮惟。就在那錯身而過的黑暗瞬間,宮惟竟已被人無聲無息地調(diào)了包,而他們就牽著這么個小石人走了一路!
普通障眼法或替身術(shù)都不可能瞞過大宗師的眼睛,更不可能出現(xiàn)剛才人死之際鮮血迸射的景象。柳虛之與地上那面目陰冷的石頭人互相對視,這才真正感覺到不寒而栗了:“這是從何處來的陰邪法術(shù)?”
徐霜策望向?qū)Π躲Q制著宮惟的灰袍鬼影,冷冷吐出兩個字:“鬼、垣。”
十余丈外斷崖另一側(cè),鬼影終于從兜帽下發(fā)出了聲音:“徐霜策。”
它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是直接響在了旁人的腦子里,而且音質(zhì)極其怪異,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沙沙的回音,完全聽不出男女老少。
柳虛之常年接觸音律的耳朵本能地動了動,感覺到一絲形容不出的熟悉。
只見鬼影抓著宮惟的手,力道冷酷兇狠語調(diào),卻似乎十分輕柔:“把深淵底下那件東西取來給我,否則你嫡傳弟子今日就要死在這里。”
“……”
一陣比一陣強烈的不適涌上宮惟心頭,卻并非來自于身側(cè)的鬼影,而是來自于腳下——
萬丈深淵中仿佛潛伏著某個巨大的物體,兇邪、怨恨、充滿惡念,正隨著他們的到來而慢慢蘇醒,一下比一下更加清晰地牽動著他的元神。
不要過來,宮惟望著遠處斷崖邊的徐霜策想。
深淵底下的東西極度危險,不要過來,不要喚醒它——
“魂身替死,”徐霜策突然凝視著鬼影道。
柳虛之:“什么?”
鬼影似乎凝定了一瞬。
“黃泉鬼修的一種替身秘法,當(dāng)被迫困在某處時,可將魂與魄撕裂開,天、地、人三魂附在傀儡替身上,這樣傀儡便完完全全化作本尊,連血肉心跳都毫不作假;其余七魄則隨時可以逃逸而出。”
徐霜策瞇起眼睛:“但這么做要付出代價,便是失去三魂后,其余七魄所依附的身體無法維持穩(wěn)定形態(tài),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能化作鬼魅般的虛影。只有當(dāng)傀儡替身化作的本尊被殺死時,那天地人三魂才能于千萬里之外回歸而來,令虛影恢復(fù)成本尊。”
“‘魂身替死’從未出現(xiàn)在任何仙家典籍中,即便在鬼垣十二府內(nèi)部都已失傳百年,不想今日得以親見。”
徐霜策抬起一腳懸空在深淵之上,二指挾一張靈光閃爍的千里傳音符豎在唇間,銳利的視線盯著鬼影,聲音輕而狠:
“他跑不掉了,應(yīng)愷。”
與此同時,萬里之外岱山仙盟,緊閉的房門突然嘩地被拉開。
“盟、盟主?”“盟主!”
眾弟子紛紛失聲,卻見應(yīng)愷面沉如水,大步流星,衣袍翻飛穿過長廊,一掌轟開偏殿大門,在二十來位世家尊主震驚的目光中拔劍而入,定山海神劍之威撲面而來——
鬼影霎時似有所感,尖厲長嘯飛身后退,五個指尖同時刺進了宮惟側(cè)頸。
但此時徐霜策已如利箭當(dāng)空,以身相代法咒發(fā)動,脖頸飛出一弧鮮血灑進深淵。
懲舒宮中,定山海劍出如長虹,眾目睽睽下一劍貫穿了鉅宗眉心!
血淋淋的劍尖從后腦穿出,鉅宗連反抗都來不及,尸身兀自搖晃了兩下,才砰一聲栽倒在地。
緊接著在周遭難以置信的驚叫聲中,那“尸體”迅速被黑煙籠罩,數(shù)息后煙霧散盡,才顯出了金鎧為軀、青銅為面的真身。
有人失聲:“兵、兵人?!”
傀儡已死,三魂歸來。千仞冰川最深處,鬼影像是被無形的神劍貫穿,整個頭顱折斷般猛地向后,全身骨骼爆發(fā)出可怕的銳響!
徐霜策飛身落地,一把奪回宮惟按進懷里,咽喉上鮮血滾落浸透了衣襟。
柳虛之也匆忙凌空趕到,只見鬼影終于在那利刃穿腦的劇痛中恢復(fù)了本尊,面色蒼白冷汗涔涔,赫然正是當(dāng)世鉅宗!
“……”柳虛之張了張口,做夢般擠出兩個字:“澄風(fēng)?”
長孫澄風(fēng)一向是那種非常斯文俊朗的面相,但此刻因為三魂遭受定山海重創(chuàng),已經(jīng)全然沒了那種閑適灑脫的氣度,顯得有些狼狽。
但即便如此他面上仍然帶著笑影,只是有點唏噓:“原來應(yīng)兄早就醒了。你倆唱這一出雙簧,就是為了把我釣出來吧。”
說著他忍不住咳了口血,轉(zhuǎn)向?qū)m惟問:“——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不對的,因為剛才你險些摔倒,‘師尊’卻沒有立刻停下腳步查看么?”
宮惟只覺得徐霜策把自己按在懷里的雙手用力奇大,按得他肩胛骨都有點疼。半晌徐宗主才終于緩過一口氣似地,稍微放松了些許,讓宮惟得以回頭露出一只眼睛,上下打量長孫澄風(fēng)。
“不好意思,魂身替死之后再用化形術(shù)對靈力的消耗太大了,最多撐兩刻已是極限,實在沒時間扮演徐兄這等愛徒如命的好師尊。”長孫澄風(fēng)不知是嘲弄還是感嘆地搖搖頭,又轉(zhuǎn)向徐霜策:“那你呢,徐兄?你又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徐霜策簡短道:“金船上。”
長孫澄風(fēng)頗感意外:“這么早?那為何當(dāng)時你沒有……”
“當(dāng)時無法確定,直到所有人被召回岱山懲舒宮。為請幕后主使入甕,只得與應(yīng)愷配合出此下策。”徐霜策頓了頓,道:“你還有什么話說嗎?”
長孫澄風(fēng)終于喘過了那口氣,從地上起身,板正地坐直。
“是我的錯,徐兄。”他誠懇道,“度開洵被流放后,我終于有機會看到了他留下的諸多手稿,大部分關(guān)于鬼修邪法的鉆研和記錄都駭人聽聞,全然不知是從何處學(xué)來的。我特別注意到有一頁提起極北冰川的地裂之下,埋藏著一座威力足以滅世的機關(guān)兵人。我對那強大的力量動了心,多年來一直想將它據(jù)為己有。”
說著他自嘲地一哂:“我身為鉅宗,對絕世兵人的狂熱追求并不亞于當(dāng)年企圖偷盜法華仙尊右眼的度開洵。手段卑劣,實在慚愧。”
此番說辭十分誠懇,然而徐霜策無動于衷:“既然十七年前便已看到手稿,為何至今才來尋找兵人?”
“其實當(dāng)年我千辛萬苦來找過一次,就在升仙臺之變前不久——算算時間那時度開洵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你殺了。”長孫澄風(fēng)搖了搖頭:“但實不相瞞,無功而返。”
柳虛之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忍不住問:“為何無功而返?”
“不是誰都有資格從萬丈深淵中將上古兵人喚醒的,柳兄。”長孫澄風(fēng)向徐霜策一瞟:“不信你問問你身邊這位徐宗主,是不是這樣?”
柳虛之一頭霧水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見徐霜策面色如冰,不置可否。
“直到十七年后我才終于找到機會,利用鉅宗身份之便將兵人絲帶進定仙陵,控制住了法華仙尊的遺骨。本想請法華仙尊為我起出這深淵中的兵人,卻未想驚動了徐兄你親自駕臨岱山,不僅快刀斬亂麻砍碎了所有驚尸,還發(fā)現(xiàn)了仙尊尸身內(nèi)的兵人絲。”
“在金船上被各位仙友公審時,我心里其實是很驚慌的。”長孫澄風(fēng)長長嘆了口氣,道:“所幸還有一個孽障弟弟可以為我頂缸,也算是盡了他最后的一點價值。”
柳虛之終于將事情的前前后后串聯(lián)起來,頓時一股怒火直沖心頭:“在蓬萊殿令我身中鏡術(shù)的人是你?”
長孫澄風(fēng)道:“抱歉,柳兄。”
“屠戮我數(shù)名弟子,險些令云飛喪命的人是你?!”
“……”
長孫澄風(fēng)神情頓了頓,才低頭道:“實在抱歉,柳兄。其實我也不想那么做的。”
柳虛之勃然大怒,鏗鏘一聲青藜出鞘,但還沒來得及上前,就突然被半空一道強硬氣勁擋住了:“——徐宗主?”
徐霜策左手略微抬起,并未看又驚又怒的柳虛之,只盯著地上的鉅宗:
“十七年前度開洵被流放后,你曾隱瞞所有人,獨自一人親身來到此地?”
明明是剛才他自己親口說過的話,長孫澄風(fēng)的眼神卻微微閃爍,片刻后吐出一個字:“是。”
徐霜策說:“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什么?
柳虛之滿頭霧水,卻見徐霜策薄唇微勾,現(xiàn)出一絲冷笑:
“十七年前獨自前來尋找兵人的長孫澄風(fēng),就是在這里被你殺而代之的嗎,度開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