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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Chapter 9

    宮惟上輩子以性情開朗脾氣好而在民間著稱,心情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么復雜過。
    比被宿敵一劍戳死更慘的是什么?死后被宿敵戮尸,而且全世界都知道你被戮了尸。
    比被戮尸更慘的是什么?戮完不解氣,宿敵親自闖鬼垣、赴黃泉,想把你的魂魄拎出來再折騰一遍;直到確定你已經(jīng)神魂俱滅,連轉(zhuǎn)世投胎都投不了,他才安心踏實回家去了……
    徐霜策正背對著他,看不見是什么表情。
    他沉默了須臾才開口,不知何故尾音略啞:“我要找的是臨江都半月來橫死者共二十八名,有話問他們。魂魄在何處?”
    出乎意料的是鬼判官一怔:“臨江都?臨江都這半個月來有橫死者嗎?”
    宮惟心說這判官怕是鬼頭燒喝高了。果然徐霜策也懶得跟它廢話,只吩咐:“不用多說,將生死簿拿來。”
    鬼判官慌忙命骷髏:“還不快去!”
    鬼垣十二府,每府一名鬼判官,每月輪值守在黃泉入口處,是魂魄通向死亡的中轉(zhuǎn)站。上一次徐霜策把十二座府邸掃蕩了個遍,既公正又公平,誰也沒遲到誰也沒落下;這次眼前這位鬼判官就比較慘,獨自面對滄陽山徐宗主,堪稱是倒了血霉。
    少頃骷髏咔吱咔吱地奔回來,手捧一本厚厚的黃紙簿冊。鬼判官從龐大身軀中費力掏出法杖,對簿冊一點:“開!”
    九九八十一道磅礴金卷從虛空中唰然鋪開,一落而下,組成了八十一條流光燦爛的瀑布!
    闖鬼垣是損壽元的,宮惟不惜冒險偷偷跟徐霜策下來,就是為了這一刻——通過生死簿找到小魅妖的魂。如果還沒過奈何橋,就想辦法把小魅妖拉回到原身里來,如果已經(jīng)投胎轉(zhuǎn)世了,起碼要知道對方投到了哪里,會不會過得不好。
    然而他定睛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八十一道卷軸空空如也,一個字都沒有。
    無人生,無人死,這半個月的地府記錄一片空白!
    “……”徐霜策皺起了修長的眉角:“這是怎么回事?”
    鬼判官莫名其妙反問:“仙君,什么怎么回事?”
    “為何生死簿上一片空白?”
    鬼判官肯定地道:“一片空白說明無人生死,記錄是不會出錯的!”
    徐霜策眉頭皺得更緊了,少頃道:“十六年前我下黃泉尋找法華仙尊魂魄的時候,你們說死者不在生死簿,就代表他神魂俱滅,亦不入輪回了。難道全天下所有死者都神魂俱滅不入輪回了不成?”
    鬼判官辯解:“可是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宮惟心頭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不祥的預感。
    徐霜策明顯也想到了同樣的事,當即打斷了他:“把十六年前至今的所有記錄都拿出來,去!”
    骷髏忙不迭又咯吱咯吱地往回跑,少頃搖搖晃晃捧著一大堆黃紙簿冊回來。鬼判官再掏法杖一點,霎時滿天金卷展開,莊嚴壯觀至極——
    然而宮惟的瞳孔卻難以置信地縮緊了。
    人間的所有生卒記錄在太乙二十八年初戛然而止。
    從十六年前開始,準確地說從他死在不奈何劍下那天開始——鬼垣生死簿上就再也沒人出生,也沒人死過!
    如果說剛才只是心頭發(fā)涼,那么此刻就是真正的不寒而栗了。宮惟下意識看向徐霜策,只見他薄唇緊抿,臉色森白,緊握不奈何的那只手筋骨凸起,半晌終于道:“世上眾生攘攘萬千,怎可能十六年來無一人生,亦無一人死?”
    鬼判官肯定地道:“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你……”
    “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鬼判官加重語氣強調(diào),說著重復了幾遍,哈哈大笑起來:“既無人生,亦無人死,生死簿是不會出錯的——”
    它神情明顯已經(jīng)開始不對勁了,就像所有神智只夠支撐它正常問答到這里,只聽眾鬼齊聲唱喏:“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聲浪匯聚成洪流,順三途河滔滔而下,沖刷忘川兩畔漆黑蒼涼的巨石。寒鴉驚飛四起,撲棱棱遮蔽了陰霾血灰的天空,將黃泉籠罩在黑暗中。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回響此起彼伏,直上九霄,大地在可怕的共振中劇烈搖撼。
    “生死在簿,從無一錯——”
    骷髏大張齒骨,眾鬼如癡如醉。鬼判官好似已渾然忘記一切,癡癡向后倒去,海面般的陰火搖晃閃爍,驟然幻化為無數(shù)緋紅花瓣,巨浪般層疊掀起。
    ——是殮房那二十八名死者魂魄消失時出現(xiàn)過的桃花!
    明明是緋云漫天的奇景,此刻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吊詭陰森。下一刻,桃花掀起吞天巨浪,一波更比一波兇猛浩瀚,鋪天蓋地吞噬了整座鬼垣!
    宮惟啪地抓住身前巖石,但無濟于事。他就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眼前發(fā)黑耳膜轟鳴,遽然向后摔去,颶風從耳邊呼嘯刮過——
    撲通!
    他跪倒在堅硬的地面上,膝蓋撞得生疼,眼前天旋地轉(zhuǎn),一陣陣想嘔的欲望直沖腦髓,突然只聽頭頂傳來一道噩夢般的聲音:
    “誰在那里?”
    宮惟削瘦的脊背一下繃直,慢慢抬起頭。
    眼前果然已經(jīng)恢復成了昏暗的醫(yī)莊殮房,二十八具棺槨還打開停在那里,不遠處徐霜策目光似霜雪,正自上而下地盯著他,說:“出來。”
    “……”
    空氣仿佛凝固住了。
    宮惟膝行向前磨蹭了兩步,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發(fā)著抖:“宗、宗主饒命,我只、我只是……”緊接著哇地一聲干嘔起來!
    這番表現(xiàn)起碼有五分真——宮惟的身體一向很皮實,這要換作前世沒死的時候,陰曹地府三日游都不帶喘一下的。但小魅妖體質(zhì)實在是太弱了,神魂抽離鬼垣時不可避免受到了沖撞,近距離靠近不奈何更是讓他心口急劇抽搐,因為喘不過氣而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其實吐不出什么來,只喉頭痙攣干嘔,突然咽喉一涼,被不奈何劍柄抬起了下巴。
    徐霜策略俯下身,宮惟被迫仰頭直視他那雙沉冷的黑眼睛,頓時什么嘔吐的欲望都沒了。
    ——徐霜策有潔癖,性極嚴苛。
    他要敢吐在不奈何劍鞘上,小魅妖這具肉身今天就能死得碎尸萬段。
    “向小園。”徐霜策一字字道。
    宮惟維持著這個姿勢,白金劍鞘映出他因為驚恐而微微睜大的眼睛。
    “那鬼修追著你,是想得到什么?”徐霜策盯著他的瞳孔,緩緩地問:“如果它是法華仙尊,那你是誰?”
    “……宗、宗主饒命……”“向小園”懵懵懂懂的聲音響起來,帶著顫抖的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宗主饒命……”
    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但徐霜策置若未聞,瞇起眼睛問:“你剛才跟我下鬼垣了?”
    “我……我……我什么都沒……”
    徐霜策加重了語氣:“你剛才看見了什么?!”
    砰!
    門被大力推開,尉遲驍快步跨過門檻,迎面撞見眼前的景象,失聲道:“徐宗主饒命!向小園肩上有傷,難以行動,所以剛才被我等疏忽留了下來,不是故意忤逆您的!萬請宗主高抬貴手!”
    ——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被打破了。
    徐霜策意義不明地瞥了尉遲驍一眼,終于深吸一口氣,直起身松開了對“向小園”的鉗制。
    宮惟啥都顧不上,立馬拔腿撲向尉遲驍,傷口帶血瑟瑟發(fā)抖,把尉遲驍嚇了一跳,趕緊使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去。
    徐霜策問:“你有何事?”
    尉遲驍其實是走到半道發(fā)現(xiàn)丟了小魅妖才找回來的,但他哪敢再提這茬,只得趕緊想辦法岔開徐霜策的注意力:“稟……稟宗主,晚輩聽聞鬼哭,猜想是徐宗主開了黃泉之門,因此匆匆趕來,不知宗主在鬼垣中是否有所發(fā)現(xiàn)……”
    “沒有。”
    “啊?”
    徐霜策淡淡道:“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
    尉遲驍硬著頭皮道:“是嗎?那看來查清此事非一日之功了。那晚輩……晚輩這就先告退了?”
    徐霜策連答都沒答。
    尉遲驍唯恐惹他不快,趕緊一拉宮惟,拽著他向屋外溜。
    宮惟跌跌撞撞地跨過門檻,殮房結界之外天光大亮。他被尉遲驍提溜著后衣領,扭頭向門里一看,徐霜策正站在一排排棺槨的包圍中,側影如劍一般挺直孤拔。
    “宮惟,”突然他開口道。
    宮惟心里一緊,卻只見徐霜策正望著自己面前昏暗、沉凝的空氣,像是在對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幽靈說話,每個字都極其冷靜清晰:
    “要是你再騙我一次,我就讓你后悔自己當年竟敢去死。”
    咔噠一聲雕花門關上,將殮房留在了濃郁的黑暗中。
    ·
    “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趕緊出來留在那屋里干嘛?那么想找死是不是?”尉遲驍拎著宮惟的后領訓斥。
    宮惟有氣無力地捂著頭:“我受了傷,我走不快,你又自己先跑了不等我……哎喲!”
    尉遲驍敲了他個爆栗:“再這樣我就真不管你了!徐宗主的命令你也敢違背?活膩歪了是吧?”
    兩人回到客棧,已是傍晚時分。宮惟又渴又累,本想頂嘴說本來就沒敢指望少俠你罩我,瞧你把我罩得這病那痛全身是傷;但轉(zhuǎn)念一想,還指著尉遲少俠把他親叔叔劍宗召來,救自己一條小命于徐宗主魔爪之中,于是立馬可恥地變了副嘴臉,滿面感動說:“少俠你可真是個好人,千萬別跟我這非人之物計較,你就是我的情深義重再生父母……”
    尉遲驍被他感激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住口!太假了!”
    宮惟:“呔!挑三揀四!”
    尉遲驍突然站住腳步,高大身影堵在客棧走廊上,一瞥周圍沒人,才正色道:“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問你。”
    “什么?”
    “臨江王府外與那鬼修正面相抗時,你是怎么控制‘肅青’的?”
    宮惟裝糊涂:“什么肅青?”
    “一門二尊三宗四圣,名門世家年輕一代的子弟當中,論戰(zhàn)力我忝居前三,我之下是徐宗主的外門大弟子溫修陽,溫修陽之下便是孟云飛。云飛的‘肅青’劍雖然不如他舜弦古琴之威,但也是這天下有名號的仙劍之一。你一個剛筑基的小魅妖,是怎么把肅青劍從他手里奪來的?”
    尉遲驍比宮惟起碼高一個頭,劍眉濃密,目若寒星,微蹙眉頭直直盯著他。
    “……”
    宮惟沉默片刻,閉上眼睛說:“你看錯了。”
    尉遲驍皺眉道:“你背地里到底有什么古怪?我不可能看——”
    他話音戛然而止,只見宮惟睜開眼,右眼珠赫然殷紅如血!
    “你看錯了,”宮惟柔聲道。
    聲、光、意識都被迅速抽離,尉遲驍像突然跌進了沒有盡頭的深淵,下墜讓他大腦空白,唯有無邊無際的狂風從耳邊掠過,宮惟那張微笑的、秀美的面孔在頭頂越來越遠,直到一發(fā)無聲的巨響——
    嘭!
    尉遲驍猝然趔趄,被宮惟單手一把扶住:“公子?你怎么了?”
    眼前仍然是客棧走廊,時值晚膳時分,小二跑堂聲從樓下傳來,咫尺之際是宮惟關切的目光,雙眼黑白分明。
    尉遲驍神智微微恍惚,似乎剛才突然丟了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沒發(fā)生;他已經(jīng)渾然忘記臨江王府門口發(fā)生過的事,下意識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只見宮惟微笑起來,少年風流輕裘緩帶,那面容渾然不似凡間能有。
    他戲謔道:“公子,你小心呀。”
    尉遲驍猛地心擂如鼓,猝然掙扎退后半步,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他急促道,“你干什么靠那么近!”
    兩人距離一下被拉開了,宮惟也不介意,無辜地負起手:“扶你呀。”
    他行止時袍袖間飄出若有若無的芬芳,像照進世間的第一縷春曉。但尉遲驍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能下意識強迫自己撇開目光,倉促一揮手:“我回屋了,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宮惟笑瞇瞇應了聲。
    尉遲驍?shù)纛^就走,走兩步又想起來什么,回頭刻意盯著地面,聲色俱厲地道:“——不想死就別去招惹徐宗主了!”
    宮惟:“哎,知道了!”
    話音未落就見尉遲驍一個箭步?jīng)_回房,仿佛逃跑似地,砰一聲重重關上了門。
    “?”宮惟聳聳肩:“奇怪。”
    ·
    總算打發(fā)了尉遲少俠,宮惟口干舌燥全身都疼,揉著后脖頸回到自己屋,首先就噸噸噸灌了一大杯水,然后才倒在榻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尉遲驍當初來時便拒絕了留宿在臨江王府或當?shù)匦尴砷T派的提議,花錢包下了一家位置僻靜的客棧。此舉可謂明智,至少能避開當?shù)匦¢T派、小散修絡繹不絕的造訪和套近乎,房門一關便落得個清靜,什么喧雜都聽不見。
    宮惟望著客棧天花板,已經(jīng)把奇怪的尉遲家大公子拋到了九霄云外,腦子里轉(zhuǎn)著無數(shù)雜念,一會兒想那十六年來一片空白的詭異生死簿,一會兒想當年徐霜策是如何一劍蕩平鬼垣十二府的,一會兒又琢磨誰會頂著他的名義拿著他的劍四處殺人……亂七八糟想了半天,終于漸漸平靜下來,不可抑制地冒出一個念頭:
    我騙過徐霜策嗎?
    可二十年前是他自己要進千度鏡界的,幻境里發(fā)生的事,怎么能叫騙呢?
    宮惟打心底里覺得冤屈,在床上翻了個身,心想他最開始見到徐霜策的時候,這個人脾氣明明還很好,并沒有后來那么冷酷無情。他剛被應愷從滄陽山桃林中撿回去那陣子,不知何故徐霜策經(jīng)常來仙盟懲舒宮做客,每次做客都給他帶吃食點心、畫本書籍,手把手教他寫字,有一次還送了一把小嗩吶給他玩兒。
    那應該是他們之間相處最融洽的幾年。
    然而好景不長,后來他漸漸長大了,身上諸多“殊異非人”的表現(xiàn)并沒有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淡化,反而越發(fā)突兀明顯。他仍舊喜歡吃花,喜歡模仿身邊人的行為,妖異的血紅右瞳總時不時出現(xiàn);徐霜策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對他的態(tài)度漸漸冷淡疏遠起來,很多細微的裂痕也隨之悄然浮出了水面。
    但宮惟沒有放在心上。
    宮惟從小脾氣奇好無比,對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好奇、友善和寬容,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真正生氣。他對徐霜策尤其親昵,雖然一直不明白自己得罪徐宗主的點在哪,但從不因為對方的冷淡而產(chǎn)生不滿,最多只感覺疑惑。
    ——直到后來那次意外發(fā)生。
    宮惟因故遭人刺殺,應愷震怒之余,決定一鎩各世家不正之風,于是傳令天下成立大刑懲院,任命宮惟為刑懲院長。
    那個時候?qū)m惟心智根本沒長成,能管好自己都不錯了,更遑論去管別人家子弟。因此應愷的本意是親自監(jiān)管刑懲院,但讓宮惟跟著自己學習各種事務,這樣他以后與各大名門子弟接觸時,至少有個讓人不敢得罪的身份,不至于吃暗虧。
    想法本身是好的,只是沒料到,這個決定遭到了徐宗主從未有過的堅決反對。
    那天徐霜策駕臨仙盟,在懲舒宮與應愷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執(zhí)。剛巧宮惟高高興興跑來找徐霜策獻寶,一字不落把兩人的爭執(zhí)聽進了耳朵里,包括徐霜策那些從來沒有當他面說出來過的、極其傷人的重話。
    宮惟平生第一次生氣了。
    那是他跟徐霜策之間第一次刀兵相見的沖突。
    這次沖突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一向強硬的徐宗主罕見地退讓了——他一言不發(fā)拂袖而去,甚至都沒還手。
    也幸虧他沒還手,矛盾沒有從一開始就立刻發(fā)展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在隨后的數(shù)年間,滄陽宗與宮惟摩擦不斷,各種不愉快頻頻被激發(fā),應愷再怎么居中調(diào)節(jié)都沒用,徐霜策跟宮惟兩人不和的事最終鬧得人人皆知。
    ——如果沒有千度鏡界的話,也許這種大矛盾沒有、小摩擦不斷的狀態(tài)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日后那個讓他倆從此不共戴天的契機也不會出現(xiàn)。
    但可惜,徐宗主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二十年前,徐霜策修為突破大乘境中期,必須進入千度鏡界幻世中去破障,才能更進一層到大乘境后期。
    全天下只有宮惟一人能完全控制千度鏡界這座上古神器,因此應愷也沒辦法,只得千叮囑萬囑咐,嚴令宮惟全程護送,不得有失:
    “……滄陽宗主命中多殺障,不除殺障恐難飛升,反之又恐傷及無辜性命……千度鏡界幻境強到極致時,能令人投胎轉(zhuǎn)世、生老病死,幻世百年光陰不過現(xiàn)實彈指瞬間。因此你讓滄陽宗主進幻世后,投生成將門虎子或一代梟雄,待戰(zhàn)場殺敵過萬,自可功德圓滿,屆時便能殺障盡除地回到現(xiàn)世中來……”筆趣閣
    徐霜策命中多殺障不是什么秘密,有人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他早就已經(jīng)得道飛升去了。
    修仙者要成大道,必須破掉命中的各種障——有人是情障,有人是心障,最難渡的是殺障。命帶殺障的修仙者大多實力強橫,但自古以來得到好下場的很少,因為大多數(shù)都在殺障降臨時走火入魔,有夫妻相殘的,有屠戮師門的,還有的長期心態(tài)扭曲,慢慢淪為了七情六欲滅絕的魔頭。
    徐霜策為了壓制殺障,從少時便修無情道,他天資冠絕于世,百年內(nèi)便升到了大乘境。但如果不想辦法徹底解決殺障,他就永遠無法飛升,更可怕的是修為越高破障越難,如果他走火入魔大開殺戒,那么怕是有上千上萬人要橫遭非命。
    應愷當然不能讓他在現(xiàn)世中大開殺戒,只能送進千度鏡界,在幻境的引導和保護下發(fā)泄掉他心中那恐怖的殺欲。
    “我確實解決了他的殺障呀。”宮惟枕著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地想:“我跟著他在幻境里勞心勞力跑前跑后,結果他一回到現(xiàn)世,就抄著不奈何對我喊打喊殺,還叫我償命——怎么就變成我的錯了?”
    他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合上眼皮,意識漸漸黑甜起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wěn),恍惚間似乎做了很多夢,都是些零碎片段。他看見戰(zhàn)場烽煙血色漫天,層層疊疊的死尸堆積成小山,一個銀鎧白甲的年輕將軍蜷縮在戰(zhàn)壕下,一手緊緊捂住雙眼,鮮血正不斷從掌心順手臂蜿蜒而下,肩膀因為痛苦而顫栗著。
    宮惟在滿地血肉中小心踮著腳,走到這將軍面前,彎下腰端詳半晌,碰了碰對方捂在眼前的筋骨凸出的手指,感覺很有意思,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那將軍警惕地向后一仰:“什么人?”
    風沙裹挾鐵銹和血腥,向遠方混沌的天際掠去,除此之外靜默無聲。
    “……”良久后將軍干涸開裂的嘴唇勉強動了動,沙啞道:“你是……這里的鬼魂嗎?”
    轉(zhuǎn)眼間青山綠水,炊煙裊裊,農(nóng)家小院雞犬相聞。井上繩索嘎吱嘎吱地轉(zhuǎn)動,吊出滿滿一桶水,宮惟潑潑灑灑地抬出來,只剩下了半桶。他隨手撕了塊布帛,沾上水輕輕擦拭將軍光裸的胸膛,縱橫交錯的血肉迅速將半桶水都染成了淺紅。
    他也不計較,把水潑了,要再去挑,手腕卻突然人扣住。
    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是面前這個蒙住眼睛的男子,從右手腕上解下一只金環(huán),然后摸索著扣在了他左臂手肘以上的位置。
    那金環(huán)造型非常罕見,是三道波浪形螺旋首尾相連,呈不規(guī)則環(huán)狀,上面雕刻著密密麻麻復雜精巧的符咒篆字。
    “——我記事起就佩戴它,已經(jīng)忘記了是從哪里來的。”男子聲音非常低,但醇厚好聽,說:“謝謝你救我一命。”
    宮惟歪頭看著他,又看看手臂上的金環(huán),似乎感覺非常新奇,半晌眉眼彎彎地一笑。
    時光帶著畫面再變,他好像在睡夢中沉沉浮浮,看見斗轉(zhuǎn)星移、變故陡生,又看見紅柱高照、血光乍現(xiàn)。
    最終震塌幻世的是一道磅礴劍光,如烈焰穿透寒夜,閃電破開迷霧,森寒劍鋒瞬至眼前;徐宗主雷霆震怒的面孔出現(xiàn)在劍光后,每個字都滿含殺意:
    “你敢殺我妻子,今日就讓你償命,宮惟——!!”
    宮惟猛地睜眼,冷汗涔涔,濕透重衣。
    窗外天光大亮,赫然已是第二天晌午。
    篤篤篤,屋外傳來叩門聲,一道清朗溫和的聲音響起:“向小公子?你還好嗎?”
    是孟云飛。
    “……”宮惟有瞬間不知今夕何夕,呆呆坐了片刻,直到孟云飛連喚幾聲不應,拍門聲急促起來,他才如夢初醒:“沒事,我……”
    呼地一聲門響,孟云飛已臉色鐵青地破門而入,迎面撞見宮惟好端端坐在床上,緊繃的神情這才遽然松弛下來:“冒犯了!我還以為——”
    還好他把“以為你橫遭不測了”這幾個字硬咽了回去。
    宮惟僅著雪白中衣,一頭烏發(fā)亂糟糟地,抱著被子一臉迷茫望著他。孟云飛不由臉有點熱,咳了聲問:“向小公子沒事吧,難道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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