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視為……伴侶之人?
沈殊攥緊了掌心。
難道他作為葉云瀾徒弟, 與對方在天宗相伴這年,卻仍不被對方視為伴侶嗎?
他并不甘心,想開口問詢, 卻又壓制了下來。
不一樣的。
心底有一個(gè)聲音冷冷告訴他。
徒弟和伴侶,分明是不一樣的。
他看著葉云瀾坐在桌邊, 神色淡而遠(yuǎn), 縱使回頭,目光也并未真正看他, 而是落在空處,仿佛在看著他所不可及之處,隱約流露出些許回憶和思念。
令葉云瀾露出這樣表情人,也不是他。
他聽到葉云瀾清淡聲音。
“……我與他相遇于自身微末之時(shí)?!?br/>
“他強(qiáng), 位于高位,執(zhí)掌生殺, 脾性難測,旁人皆畏他懼他, ”葉云瀾頓了頓,“只是,他在我面前, 尚有幾分容情。偶爾鬧氣耍性的之時(shí),更像是個(gè)孩子。”
“他所教我之事良多?!?br/>
“沒有他,便沒有今日之我?!?br/>
“他曾想娶我過門。起初, 我并未應(yīng)他?!比~云瀾低眸看著茶盞上面漂浮的茶葉,茶水映出他蒼白的臉, “后來,他為護(hù)我而死。”
“這事,皆已過去良久?!?br/>
“我未能忘懷?!?br/>
葉云瀾聲音一直都很平淡, 說罷,執(zhí)起茶盞抿了一口,沈殊卻仿佛從中窺見了一點(diǎn)靜默深藏的東西,濃郁到極致,言語反而顯得蒼白寡淡。
沈殊聽到自己沙啞聲音。
“所以,師尊以前說,此生不會再找道侶,便是因?yàn)檫@個(gè)原因嗎?”
葉云瀾靜靜道:“是?!?br/>
沈殊:“徒兒……明白了。”
他忽然覺得船艙中悶得有透不過氣,起身對葉云瀾道:“師尊,我想出去走走?!?br/>
葉云瀾微頷首,沒有再看沈殊,而似是覺出幾分倦累,抬手除去發(fā)冠,又除去外袍,去往床上歇息。
沈殊替他仔細(xì)掩好了門。
直到門縫中再窺不見葉云瀾身影,沈殊手搭著門扉,慢慢低頭,臉沉到陰影里。
胸口燥郁煩悶,神魂中的傷口仍在作痛,每當(dāng)他控制不住情緒之時(shí),里處就有暗流涌出。
他聽到魑魅魍魎聲音在尖嘯呼號,里面夾雜著泛著亮光碎片,可每當(dāng)他想去看清,便會頭痛欲裂。
天地冥冥之中,仿佛有什東西,在阻止他窺探。
沈殊一拳砸在旁邊的墻壁上。
……
飛舟行三日,在天宗問道坡停下。
六峰弟子蜂擁而出,各自返回自身洞府。
雁回峰。
門前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響聲,葉云瀾推門而入。
一月未曾回返,竹樓之中依舊窗明幾凈,纖塵不染。步入其中,外面寒霜料峭都盡數(shù)消去,只覺溫暖如春。
這出竹樓四處都被沈殊布置了除塵保暖陣法,即便沒有住人,陣法依舊照常運(yùn)轉(zhuǎn)。
他環(huán)視一周,便邁步走入書房中,端坐案前閉了閉目,提起紙筆書寫起來。
沈殊沒有隨他走入屋中,而是在屋外花圃打理起來,一如往時(shí)將雜草除盡,松土施肥。
待到將一切整理完畢,抬頭看,日光晃晃,時(shí)已至正午。
沈殊去做了飯食,端入屋中,整齊擺好,聽到書房傳來葉云瀾聲音。
“沈殊,過來?!?br/>
他看了眼桌上精致飯食,抬起指尖在桌上快速刻了一個(gè)保溫咒,才走進(jìn)書房。
葉云瀾將書好紙張推到他面前。
“你且仔細(xì)觀讀,若有不懂,可以問我。”
沈殊點(diǎn)頭,拿起紙張觀讀,入手才發(fā)覺厚厚一疊,上面盡是突破元嬰事后的竅門方法、心得感悟,皆巨細(xì)靡記錄下來,上面墨跡未干,分明是葉云瀾花費(fèi)一個(gè)上午時(shí)間書就。
沈殊心中微動,可轉(zhuǎn)念又想起,葉云瀾三年前受傷修為散去時(shí)也不過金丹,這心得感悟、竅門方法,又是從何而來?
他想起葉云瀾口中那個(gè)念念不忘、教他良多之人,臉色不由黑了幾分。
——而且,葉云瀾一回來便予他這,莫不是在催他趕緊閉關(guān),突破元嬰?
沈殊翻著這疊紙張,看著上面整齊雋秀字跡,愈看愈是煩悶,忽將之疊起,開口道。
“此中內(nèi)容深奧,徒兒一時(shí)半會間之間,恐法看完。師尊不若給徒兒一日光景,待徒兒研讀完畢,再找?guī)熥饐栐???br/>
葉云瀾輕頷首,道:“也可。只是在閉關(guān)之前,你當(dāng)將此中不明之處盡數(shù)弄懂,如此晉級元嬰,當(dāng)可多出三分把握。”
沈殊心道一聲果然如此,將紙張疊好入懷,道:“已是正午,徒兒做了飯食在外,師尊不若先用餐罷?”
葉云瀾道:“好?!?br/>
兩人走出書房,端坐于矮桌之前。沈殊雖已結(jié)丹,按理而言已經(jīng)辟谷,但仍舊習(xí)慣與葉云瀾一起吃飯。
只是,這頓飯他卻食不知味。
收拾完碗筷,他回到自己小竹樓中,將那疊紙張隨手一拋,他仰面躺到床上,望著屋頂房梁發(fā)怔。
忽然想起什,他伸手摸到枕頭底部,從中摸出一張雪白絹巾來。
時(shí)已過經(jīng)年,上面仍有淡淡香氣縈繞不散。
葉云瀾之前厲聲斥責(zé)仿佛又在在耳畔響起。
“沈殊,你若真記得我是你師尊,那你便不該忘記,這三年來,我教過你,什是道德人倫,什是禮義廉恥,什是尊師重道——”
他坐在床上,握著那條絹巾,低頭看了半晌。
忽然沙啞至極地笑了聲。
“師尊,這東西,徒兒早就已……忘了?!?br/>
外面陽光正烈。
他屈著腿,躲在墻角陰影中,掌心拿著絹巾,包裹住自己。
閉上眼,恍惚間,他似乎回到當(dāng)年他躲在墻角偷聽之時(shí)。他垂眸低喘,頻率逐漸與門窗中那人聲音重合一致。
不夠。他想。
他推開了窗,看向里面橫陳在雪白狐裘上人,翻窗走進(jìn),攥緊那人手,壓住所有掙扎,又俯身,溫柔吻去對方眼角流下淚。
“別再去想別人了。”他開口道。
“想想我,好不好?”
“師尊……師尊……師尊……”
沈殊靠坐著墻角,胸膛劇烈起伏。
紅日漸西斜,陽光入侵到這方陰影,映亮了他一半臉。睫毛沾著細(xì)碎水光,不知是汗是淚。
他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臉。
次日。
沈殊拿著那疊紙張,去向葉云瀾請教。
葉云瀾說得細(xì),但他卻問得更細(xì),而且解決完一個(gè)問題后,要回去試驗(yàn)一番,才再向葉云瀾請教下一個(gè)問題。
如此拖了半月,終究還是將那些紙張講透了。
“沈殊,你該去閉關(guān)了?!?br/>
吃飯之時(shí),葉云瀾忽道。
沈殊道:“其實(shí)……不用閉關(guān),徒兒也能突破元嬰,不過是速度慢些罷了。”
葉云瀾搖頭道:“突破元嬰和你之前突破金丹時(shí)候不,金丹只要修為足夠,靈氣固化,便可成型。而元嬰由心而生,乃是另一個(gè)你自己,需要問心問道,去尋找契機(jī)?!?br/>
“而且最重要是……”
葉云瀾目光淡而透徹,“沈殊,你心不靜。”
沈殊沉默了一下,知葉云瀾決定已不可更改,暗嘆了一口氣,手中筷子戳了戳盤中白玉豆腐,道:“師尊所言甚是,可徒兒還是有一擔(dān)心?!?br/>
葉云瀾凝眉,“擔(dān)心什?”
沈殊筷子尖尖狠戳進(jìn)豆腐里,夾起來一口咽掉,直直望著葉云瀾道:“徒兒是擔(dān)心,自己閉關(guān)之后,誰來給師尊做飯,誰又來照顧師尊起居?”
葉云瀾怔了一下,似有不自在側(cè)過臉,道:“為師雖無法修行,卻也不是連自己都照顧不了自己。這事情,又何須你來擔(dān)心?!?br/>
沈殊狐疑看著葉云瀾神色,忽道:“師尊,我閉關(guān)之后,你莫不是打算服用辟谷丹以度日吧?那物苦澀難吃,又營養(yǎng),哪里比得上我做給師尊白玉山泉豆腐、糖醋酸溜排骨、青筍炒海參、蓮香白肉凍、冰糖燕窩粥?”
他每吐出一個(gè)菜名,葉云瀾面色就僵一分,最后忍可忍道:“閉嘴。為師已說了,這不必你來擔(dān)心?!?br/>
沈殊乖乖閉嘴。
兩人這才繼續(xù)吃飯。
葉云瀾端起手邊用竹碗盛著冰糖燕窩粥,拾起勺子,喝了一口。
淡淡甜香化在口中,粥底綿軟,燕窩爽滑,令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下。
一碗見底,葉云瀾眉目松融,道。
“好好閉關(guān)。待你結(jié)成元嬰,我有獎勵(lì)予你?!?br/>
沈殊點(diǎn)點(diǎn)頭,開始收拾碗筷,目光一直沒有離開葉云瀾眉眼,葉云瀾被他看得不太自在,起身回去書房,取了幾瓶丹藥過來,放在沈殊手邊。
“此為化嬰丹,能夠助你晉階元嬰,數(shù)量應(yīng)足夠你結(jié)嬰所用?!?br/>
化嬰丹是珍貴之物,以他積蓄了幾年的宗門功勛,也不過才換了這幾瓶,在去天池山論道會之前,就已經(jīng)提前為沈殊準(zhǔn)備妥當(dāng)。
沈殊卷著袖子把碗筷洗刷干凈,把丹藥仔細(xì)揣進(jìn)懷里。
葉云瀾將他送回小竹樓。
閉關(guān)前,需要現(xiàn)在住處周圍落下陣法禁制,隔絕外界所有動靜干擾。
葉云瀾在一旁看著沈殊慢慢布下陣法,一直到人定時(shí)分。沈殊將陣法布好,他便出聲。
“沈殊。”
沈殊回首,朝他走過來。
他道:“修行順?biāo)?,馬到功成?!?br/>
沈殊定定看著他,忽然拉住他手。
他身體微僵,終是沒有立即甩開。
沈殊認(rèn)真地看著他,目光灼灼,道:“師尊,等我出關(guān)?!?br/>
葉云瀾側(cè)過頭,輕輕“嗯”了一聲。
……
晨曦破曉。
葉云瀾朦朧醒來,起身披衣,推開了窗。
走出臥房,竹樓之中清凈整潔,只是一望人,顯出些許寂寥。
他去井邊取水洗漱。
木桶沉,他搬得有吃力,額角冒汗。
艱難洗漱完,他回身去往書房,取出一本書靜靜觀閱。
而后手中提筆,在上面落下批注。
忽然,窗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陣清淡花香飄入進(jìn)來,令人心曠神怡。
他抬起頭,下意識道:“沈殊——”
卻只見窗外一片絢爛花海,空無一人。
窗門是因風(fēng)而開。
葉云瀾沉默了一下,起身走到窗邊。
他靜靜看了花海半晌。
絢爛陽光灑落在花海之中,其中有各式各樣的花草爭奇斗艷,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比之三年之前,這處花海又大了許多,以他目力,幾乎已一眼望不到盡頭。
其中花草種類顏色極,是這幾年沈殊走遍天宗六峰,才尋來栽種于此。
他忽然感覺有饑餓。
尋思一會,才想起自己今日早飯未吃。
于是取出一瓶辟谷丹,倒了幾粒用水服下,卻覺嘴中發(fā)苦,滋味難言。
……半分也不及沈殊昨日所做那碗冰糖燕窩粥香甜。
葉云瀾把辟谷丹放到桌上,難得皺了皺眉。
而后輕嘆了一口氣。
或許,自己也該去學(xué)學(xué)如何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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