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云瀾拿著白色千紙鶴驀然攥緊。
是他大意了。
之前踏上孽鏡臺的時候, 他就隱隱預料到上面或有蹊蹺,他打算只身上去,若有不對, 也可及時反應脫身。沈殊修為雖然已經(jīng)元嬰,卻并無他數(shù)百年積累的閱歷與強大神魂, 很可能會失陷其中, 是以,當時他強行勒令沈殊只能旁觀, 不可跟他上去。
但那時他并未料到,即便那所謂的孽鏡臺只是幽冥大帝殘魂所映照出的一抹虛影,卻依舊沾染了其遺留骸骨的一絲力量,竟然能夠透過他今生肉身, 窺見了他前世部分經(jīng)歷。
沈殊現(xiàn)在所問,正是閻王在只言片語透露出, 前世他所最為厭憎的、不欲多言的那段關(guān)系。
葉云瀾緊攥蒼白的手背上有暗青色經(jīng)絡浮現(xiàn)。
他并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
有關(guān)陳微遠之事,他連解釋都覺惡心。
沈殊雖問得仿佛漫不經(jīng)心, 眼眸卻已微微瞇起。
“師尊,莫非您之前,當真是在騙我?”
他語氣低沉委屈, 語卻咄咄逼人。
“您說不會與他人結(jié)為道侶,是因為早已與人結(jié)成婚契,身側(cè)之位, 已無空余?”
道侶。
沈殊慢慢咀嚼這個詞匯。
葉云瀾越不回答,他心中那頭惡獸便越有想要破籠出的沖動。
陰影在腳底涌動。
他凝視眼前這個自己觀察了許久的獵物, 忽然很想要把這個人一點一點全部纏卷起來,徹底融進自己黑暗污穢的生命里。
師徒不夠親密,道侶更為動聽。
從那不見天日的魔淵里爬出來之后, 這是他第一次想要占有么東西。
所以,葉云瀾身邊最親密的位置,除他之外,誰都不能占據(jù)。
卻見葉云瀾閉了閉眼,蒼白容色透出一點疲憊。
他道:“為師從不說謊。”
“我說過,此世不會與任何人結(jié)為道侶,便絕無虛言,無論過去或是而今。不僅如此,我此生此世,也絕不會對哪一個人生出情愛之心,無論那個人是誰。”
他睜開眼睛,目光清冷寂靜,緩緩道。
“沈殊,你想要聽我發(fā)誓嗎?”
他沒法向沈殊解釋前世之事,也不想沈殊因那點他無法回應的期待不知分寸。
秘境中危機四伏,他已時間無。
沈殊神色一僵,便見葉云瀾當真要劃破指尖在虛空中涂抹發(fā)誓,才慌了神,忙去握住葉云瀾手腕阻止他動作。
“師尊不可!”
血誓一旦結(jié)成便不可消弭,違背誓言的修士很快會遭受天道反噬,身死道消,他怎么可能讓葉云瀾發(fā)下這樣的誓言!
對方手腕瘦的仿佛稍稍用力便會折斷,血在對方指尖往下淌,滴在地上,如綻開的紅梅。
沈殊握著對方手腕,彎腰低頭,湊過去用舌尖為對方舔手上的血。他嘗到甘甜滋味,與魔淵里那些魔物骯臟腥臭的血液全然不同,不禁嘖了一聲,道:“徒兒不過開開玩笑,師尊如何當真?”
抬頭見葉云瀾面無表情看他,“開玩笑?”
沈殊眨了眨眼,露出一點無辜表情,然而葉云瀾并不吃他這套,面色絲毫不見好轉(zhuǎn)。
他只好低下頭,用額頭貼上葉云瀾蒼白手背,低聲下氣地道起歉來:“是徒兒錯了。徒兒相信師尊的,方才只是徒兒一時口不擇言,師尊莫要見怪。”
葉云瀾只冷著臉將手抽回。
指尖傷口已經(jīng)愈合,上面還殘留潤澤水光,和方才沈殊柔軟舌尖觸覺。
他慢慢蜷起手指,掩于袖中,控制不住低咳了兩聲,又緩緩將喉間腥甜咽下。
他看向面前低著頭的徒弟。
“沈殊,這世上人有許多,來來往往,川流不息。”葉云瀾開口,“為師不過其中之一。”
“……你還要見過許多人,走過許多路,才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殊表情變了變,反問道:“那師尊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嗎?”
葉云瀾淡淡“嗯”了一聲。
沈殊:“是什么?”
葉云瀾道:“我所求,此生已不可得。”
沈殊眸光染上幽深顏色,道:“師尊不妨將所求告訴徒兒,師尊得不到的,徒兒或許能夠為師尊尋得。”
葉云瀾搖了搖頭,“不可能。不必想了。”
沈殊道:“師尊不說,又怎知是不可能?”
葉云瀾道:“時光不可倒流。”
人死難以復生。
空靈的歌聲從宮殿深處傳來,葉云瀾不欲再繼續(xù)這個話題,只循歌聲往宮殿深處行去。
沈殊看他修長背影,那身白衣套在他身上愈發(fā)顯得空蕩寥落,忽然覺得,眼前這人就像一團聚攏而來的霧,給人留下美好的海市蜃樓之后,倏然之間便會被風吹散了。摸不,留不住。
堂堂魔尊,世上莫非還會有他留不住的東西?
他薄唇微揚,笑了笑。狹長眼睛里滿溢戾氣邪性,邁步追了上去。
閻王殿后是一個巨大深坑,深坑空洞難以見底,只其中有一條蜿蜒向下空中走廊。
走廊朱瓦碧欄,地上堆砌灰白石磚。
葉云瀾站在走廊前看了半晌,便欲邁步走上去,被沈殊扯住衣袖。
“秘境兇險,師尊難道不怕這走廊也只是幻象,走上去便會墜入這無底深坑嗎?”沈殊不贊同道,“要走,也是徒兒先走。”
說罷便大步邁了上去。
這幾年閉關(guān),沈殊個子竄的快,今已經(jīng)比他高上些許,大步走在前方,以葉云瀾的力氣想攔都攔不住。
便見沈殊踏上石磚,用力踩了踩,腦后束的長發(fā)也跟微微搖晃,后才轉(zhuǎn)過身,沖他微笑。
“這走廊尚還結(jié)實,師尊過來吧。”
葉云瀾安靜地看了他一眼,邁步走過去。
兩人并肩往下走。
這走廊在黑暗中往下蜿蜒,坡度甚陡,長無盡頭。葉云瀾是凡人之身,走得稍有些把握不住平衡,只能扶著欄桿往下走。他望向外邊的黑暗,隨著他們深入,黑暗里也漸漸浮現(xiàn)出一些景象。
不僅僅是景象,還有聲音。
深坑黑暗里浮現(xiàn)出一大片燃燒不盡的火海,里面放著一眼望去難以計數(shù)的巨大油鍋,油鍋里泡沫涌動,無數(shù)鬼魂掙扎,發(fā)出刺耳聲音,還有更多鬼魂從幽深黑暗里突兀出現(xiàn)如同餃子般墜落入油鍋里。
葉云瀾目力不足,看不清鬼魂落入油鍋后皮焦肉綻的可怖模樣,也覺慘嚎聲人不虞。沈殊倒是看得很清,烈火映照在他漆黑瞳仁里,卻見不到絲毫人所應有的悲憫同情。他仔細看,微微偏頭,問葉云瀾:“這就是傳說中的十八地獄?”
葉云瀾道:“地府已空。今都只是幻象而已。”
沈殊:“幻象么……”
兩人繼續(xù)順著走廊往下走。
黑暗里景象變幻,油鍋之后,還有刀山銅柱,血池石磨,沈殊“嘖”了聲,道:“花樣不少。”
葉云瀾覺得他語氣頗有怪異,一時卻又尋思不出怪異在哪里。
忽然一陣陰風吹過,外間泡在血池中掙扎的鬼魂齊齊轉(zhuǎn)頭朝走廊看來。
后便是一聲令人悚然的斷裂聲從身后傳來。
葉云瀾回頭,發(fā)覺他們之前已經(jīng)走過的走廊竟開始寸寸崩塌!與此同時還有呼嘯之聲,葉云瀾看不太清,只見到一群白森森之物從崩裂的走廊后方向他們追了過來。
手腕被人牽住,沈殊道:“師尊快走!此地有禁空禁制,無法御劍!”
葉云瀾被他牽著往走廊下方跑,不時額角就已經(jīng)冒了汗,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息,胸口悶痛卻愈發(fā)明顯。
汗水一滴滴順著蒼白下顎往下滑,忽然腳下一踉蹌,差點摔倒在地,幸而被一只手伸過來扣住肩背,穩(wěn)了身形。側(cè)過頭便見沈殊擔心表情,“師尊還好么?”
葉云瀾眉心緊蹙,喘得已經(jīng)有些說不出話來。
沈殊看他蒼白面色,忽然蹲下身,“快,我來背您跑。”
這走廊極其陡峭,本就常人難行,后方崩裂卻速度極快。
已經(jīng)沒有葉云瀾猶豫的時間。
他伸手攀上沈殊的背,雙手繞過他脖頸,“走。”
沈殊感覺到葉云瀾削瘦的身軀覆在了自己身上,與之同時而來,是一陣清淡的香。
葉云瀾枕在他的左肩,還在不住喘息。細微氣流拂在頸側(cè),灼人發(fā)燙。
他身體僵住,腳底下陰影涌動,有幾根差點抑不住爬上來,勾住對方腳踝。
葉云瀾沒有發(fā)覺沈殊的異樣,待喘勻了氣,便扭動去查看后方的狀況。
他覺些走廊并非是平白無故坍塌的,是被那些白森森之物生生吞吃塌。
那些白森森之物里有幾個飛得快的,已經(jīng)追到眼前,葉云瀾在沈殊耳邊提醒道:“小心。”
便見沈殊悍然出劍,劍光飛掠,將那幾個鬼物打散。然而即便打散,這些鬼物卻又會很快聚攏。
葉云瀾總算看清了那些鬼物模樣。
并非實體,也非幻象。糅合的人臉已經(jīng)見不回最初的模樣,只見得無盡扭曲痛苦,張空洞的嘴尖嚎。
電光火石之間,葉云瀾知道了這些究竟是什么東西。
是地府里受刑鬼魂所遺留的怨念。
幽冥大帝的神魂氣息消散,余留的力量已經(jīng)不足以鎮(zhèn)壓這些怨念,才會在此作亂。
尋常力量無法凈化這些怨念,如今之計,只能盡快逃出這處深坑!
可真的還來得及嗎?
青年奔跑的軀體傳來炙熱溫度,令他顛簸搖晃。葉云瀾伏在沈殊的背上,五指緊扣著沈殊肩頭。
忽然,他低聲道:“若待會來不及尋到出口,你便先把為師放下。為師有辦法……解決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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