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點半,唐蘅站在酒店自助餐廳外,他起得早,已經吃過了早餐,而其他老師和學生尚在用餐。</br> 凌晨時分似乎下過一場小雨,此時天已晴了,陽光落在微微潮濕的青灰色地面上。唐蘅正望著青磚的紋路走神,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br> 盧玥背著個雙肩包,沖唐蘅笑笑:“師弟,昨晚沒睡好?”</br> “有點失眠,”唐蘅也沖她笑了一下,“我臉色很差?”</br> “黑眼圈有點重。”</br> “哦,我沒事。”唐蘅心想,怪不得剛才幾個學生碰見他都像見了鬼似的,迅速道一句“老師早上好”,踮起腳溜了。</br> “我聽說你昨天吐了,”盧玥把幾縷碎發挽到耳后,關切地問,“昨晚喝多了?”</br> “也不能指望師兄一個人喝,”唐蘅笑道,“今天悠著點。”</br> 盧玥點頭,聲音帶著幾分歉意:“今天應該還有飯局,明天進村調研就好了。”</br> “沒事的,師姐。”</br> 兩人不再言語,各自眺望著遠處蔚藍的天際線。唐蘅心中生出幾分悔意,昨晚孫繼豪問他之前是不是來過貴州,他報復似的說來給對象吊喪……現在怕是盧玥也知道了。冷靜下來想想,說這話純粹是逞一時口舌之快。李月馳好好地開著小店談著戀愛,倒是他,為自己憑空造了個謠。</br> 從昨天下午高鐵抵達銅仁,到現在,糟心的事一件連著一件。這調研為期十天,據徐主任說,工作安排得很滿——唐蘅希望果真如此。他稀里糊涂地被徐主任拉來出差,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順利完成工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發生。</br> 至于已經發生了的,也最好裝作沒有發生。</br> 七點四十五分,所有老師和學生在自助餐廳外集合,今天的安排是兵分兩路,唐蘅孫繼豪帶學生去肉制品加工廠調研,徐主任盧玥帶學生走訪下游銷售鏈。當地政府派來的車已經到了,走出酒店大門,只見長長一串黑色七座SUV,首尾相連地停在路邊。</br> 唐蘅愣了片刻,孫繼豪在他身旁低笑道:“沒想到吧,這陣仗。”</br> “你們去年在貴陽也是這樣?”</br> “比這還夸張,當時我們住市里嘛,交通更方便,當地專門找了個禮儀隊,每輛車前面站一個禮儀小姐,手里舉著‘歡迎蒞臨’的牌子——都穿旗袍啊,你想象一下那個畫面。”</br> 唐蘅:“……”</br> 雖然沒有禮儀小姐,但這長長一串锃亮的SUV也足夠令人恍惚——他們不是來貧困縣考察扶貧么?這陣仗像人大代表進京述職。</br> 徐主任和盧玥率先帶領學生上車,孫繼豪還在和廠里派來的副董寒暄,這位副董自稱姓黃,看上去四十歲出頭,連聲請孫繼豪叫他“老黃”,孫繼豪說,黃董太客氣了!黃董說,不不不,您就叫我老黃吧,孫教授!孫繼豪說,哈哈,那……那就老黃吧,你也別喊我孫教授呀,怎么搞得這么嚴肅……老黃和孫繼豪客套夠了,又轉來握住唐蘅的手,一雙倒三角眼炯炯有神,唐老師!我冒昧問一句,您貴庚啊?我猜啊不超過二十五歲,絕對不超過二十五!m.</br> 唐蘅昨晚沒睡好,本就懨懨的,當下更覺得頭大,冷聲敷衍道:“您猜錯了。我們抓緊出發吧。”</br> 老黃見風使舵,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咱們現在就出發!”言罷親自把唐蘅帶向車隊中第二輛SUV,司機已經打開后座的門,恭敬地站在一旁。</br> 唐蘅沒多想,躬身坐了進去。車廂整潔如新,空氣中泛著淡淡的檸檬香味,然而唐蘅有種不祥的預感——雖然他故意沒怎么吃早飯,但或許這頓暈車還是免不了。</br> 他對暈車藥反應強烈,每吃必吐,所以從來只用暈車貼。昨晚孫繼豪買暈車藥時他也沒說什么,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暈車貼,就先自己扛一扛。外面鬧哄哄的,老黃又在和學生們寒暄,唐蘅閉了眼,輕輕靠在座椅上。司機還在車外站著,密閉車廂難得地安靜。</br> 又過一會兒,外面的人聲漸漸小了,唐蘅聽見“咔噠”一響,是車門被打開。唐蘅知道司機上車了,他仍舊閉著眼,檸檬香味熏得他頭暈,不想說話。</br> 等了約摸半分鐘,車卻未動。這司機也不吭不響,靜如一團空氣。唐蘅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然后一瞬間,就清醒了。</br> 李月馳坐在副駕,正轉過身來,直勾勾盯著他。</br> 他穿一件灰色立領夾克,牛仔褲,寸頭剃得極短。他就這么不加掩飾地盯著唐蘅,半分鐘,或許更久。</br> 唐蘅驀地想起昨天晚上,他說“你是想確認我究竟喜不喜歡女人”時,臉上那抹冰冷而嘲諷的笑。</br> “……你怎么在這?”他以為他不會再見到他了。</br> “他們叫我來接待領導。”李月馳把“領導”兩個字咬得極重。</br> 唐蘅無言,片刻后說:“另一隊才是調研銷售鏈的。”他想就算今天李月馳被叫來接待,接待的也不該是他。</br> “你看不出來么?”李月馳嗤笑一聲,“他們覺得我和你‘認識’,想靠我和你套近乎。”</br> “……”</br> 唐蘅被他堵得接不上話,說什么好呢?他和李月馳的確是認識——又何止一個輕描淡寫的“認識”?他們之間是一筆爛賬,不如不說。</br> 倘若那些人知道他和李月馳發生過什么,大概會想盡辦法,叫李月馳不能出現在他面前。</br> 唐蘅擠出一句:“不耽誤你做生意嗎?”轉念又想,“哦……你女朋友能幫你看店吧。”</br> 李月馳輕哂:“對啊。”</br> 唐蘅閉嘴不說話了,李月馳也轉過身去,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樣子。唐蘅默然看著他的后腦勺,烏黑的發茬令他想起六年前,那時李月馳的頭發比現在長一些,長到——他的手指穿梭在他發絲之間時,堪堪能被遮住。</br> 李月馳忽然開口:“昨天你是不是暈車?”</br> 唐蘅愣了愣,說:“走得急,沒帶暈車貼。”</br> 李月馳伸手進衣兜,唐蘅瞬間警覺起來,生怕他再掏出一包女煙。</br> 然而快得來不及細看,李月馳把紙盒擲進他懷里,低聲說:“貼上。”</br> 是一盒暈車貼。</br> 第一天的工作量并不大,整個上午只走訪了兩家工廠,一家生產牛肉干,一家生產臘腸。唐蘅和孫繼豪帶著二十來個學生走走停停,老黃跟在一旁殷勤地介紹著,在他們身后,又跟著隨時待命的工廠領導和工人,陣勢十分浩大。</br> “孫老師,您看,這是我們的風干設備,德國進口的,”老黃指著一臺機器介紹道,“去年澳門的資金到了之后,廠里才有錢去買。”</br> 孫繼豪抱著手臂,笑了笑:“噢,不錯。”</br> “那真是!沒有澳門的援助,我們這個廠子根本開不起來!”</br> “是的,是的,”一個中年女人湊過來,她穿著廠里統一的綠色工作服,“尤其是我們這些女的,又不能像他們男人出去打工,只能在屋頭閑著呀,現在好了,廠子就在家門口,又方便,又有工作了……”</br> 孫繼豪頷首道:“這是最好的,扶貧么,肯定要給大家解決就業問題。”</br> 聽他這樣講,又有幾個工人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說:廠里一個月發九百塊錢,比種果樹賺得多多了;國家政策好,給他們找了工作;領導,你們澳門真有錢啊……一時間,氣氛熱烈得仿佛表彰大會,孫繼豪大概見慣了這種場面,臉上掛一個波瀾不驚的微笑,時不時回以“應該的”“確實”“是的”之類的話。</br> 唐蘅卻有些不自在,他們不過是受澳門中聯辦的委托,來此地考察扶貧項目的落實情況,說白了,他們既不出錢又不出力,一群大學老師和大學生,更和“官員”沾不上邊。</br> 這些人熱情得近乎諂媚,其實只是因為,他們的調研結果會影響之后澳門政府對此地的扶貧投入。</br> 四處都是喜氣洋洋的聲音,唐蘅有些無聊地回頭,一眼看見李月馳站在人群的末尾。他個子高,肩膀寬,灰色夾克戳在一片綠色工作服之中,顯得格格不入。</br> 他側臉望著一臺機器,似乎在發呆,神情難得地柔和。</br> 下一秒,心有靈犀似的,李月馳扭頭,對上唐蘅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睛,仿佛沒想到唐蘅會看自己,目光溫柔得不可思議。然而待他反應過來,只一瞬間,神情就變了。</br> 他看著唐蘅,目光冷下去,似漠然,像嘲諷。</br> 中午在工廠的食堂吃飯,八菜兩湯任選,飯后甜點是慕斯蛋糕和綠豆沙,老黃親自把綠豆沙端給學生,笑著說:“我們食堂的師傅特意學的呀,廣式綠豆沙,哈哈,大家嘗嘗正不正宗!”</br> 一頓飯吃得熱熱鬧鬧,卻沒見李月馳。唐蘅心不在焉地吃完了,見孫繼豪和老黃聊得正歡,便說:“我出去走走。”</br> 老黃連忙站起來:“沒問題!我找個人給您帶路……”</br> “不用,”唐蘅忍不住了,“讓李月馳給我帶路,他人呢?”</br> 好像直到此時,老黃才發現李月馳根本沒和他們一起吃飯,“誒”了一聲,說:“唐老師,您稍等啊,我去找他。”</br> 說完就急匆匆往外走,唐蘅不言不語地跟上去。</br> 其實李月馳就在隔壁后廚,他和幾個司機站在灶臺前,每人手捧一個白色飯盒。唐蘅到時他們正在吃飯,飯盒里是米飯,和一些湯汁——看得出來,是那八菜兩湯剩下的湯汁。</br> 當著唐蘅的面,老黃笑得尷尬:“哎!小李!剛才吃飯的時候還找你呢,怎么自己跑到這邊吃起來啦!走走走,咱倆喝兩杯。”</br> “不打擾領導們了,”李月馳笑得十分恭敬,“我馬上就吃完了。”</br> “哎喲,再過去吃幾口嘛,那邊還有綠豆……”</br> “黃董,讓他趕快吃吧,”唐蘅說,“吃完帶我去轉轉。”</br> 剛才叫的還是“老黃”,現在就成“黃董”了——老黃笑得臉頰發硬,沒辦法,只好拍拍李月馳的肩膀:“那你好好招待唐老師,啊。”</br> 李月馳倒是挺配合:“沒問題,您放心。”</br> 可惜老黃一走,他就變了個人似的,周身氣場都冷下去。幾個司機過來給唐蘅打招呼,唐蘅一一應著,眼睛不時朝李月馳那里瞟。</br> 他一手捧飯盒,一手攥筷子,不停把米飯往嘴里趕,喉結也上下滾動著,簡直是狼吞虎咽。唐蘅忍不住想,難道他急著離開?</br> 很快李月馳就吃完了,他把飯盒丟進垃圾桶,從兜里掏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嘴,抬腿向唐蘅走來:“走吧,唐老師。”</br> 唐蘅點頭,和李月馳走出后廚,來到廠區里。耳后還貼著李月馳給的暈車貼,唐蘅覺得自己只是禮尚往來:“你有急事?有的話,你可以先去忙你的。”</br> “沒有。”</br> “哦……看你吃飯吃得急。”</br> 李月馳平靜道:“在里面都是這么吃飯的。”</br> 唐蘅覺得臉上像被無端抽了一巴掌。這痛感比昨晚聽李月馳說“里面沒得抽”時更劇烈,像宿醉的早晨,積累了一夜的頭痛洶涌而至。</br> 可能是因為,中午那八菜兩湯里,有一盆小龍蝦。</br> 六年前他們在武漢,晚上樂隊演出結束之后,經常去萬松園吃紅燜小龍蝦。他在,蔣亞在,安蕓在,當然李月馳這個編外成員也在。他懶得動手剝蝦,總是叫李月馳代勞,而李月馳從不拒絕。他雙手捏著紅通通的蝦子,耐心地掐頭、去尾、剔出蝦鉗里的肉絲,神情那么專注,像在做一件偉大的事。</br> 李月馳說:“你想去哪?”</br> 唐蘅收回思緒,低聲道:“隨便走走吧。”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