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午的時候,天色非但沒有明亮些許,反而更黯淡了。唐蘅吃了感冒藥,腦子有些昏沉,躺在床上將睡未睡。</br>  “寶寶,我出去一趟,”付麗玲走過來,把手機從唐蘅手里抽走,“你睡一會兒,別躺著看手機,啊。”</br>  “你去哪?”</br>  “我買盒新的退燒藥給對門送去,再給人家買點水果什么的。”</br>  “我和你一起去吧。”唐蘅支起身子。</br>  “不行!你才剛退燒,再凍著怎么辦?”</br>  “我多穿點,”唐蘅堅持道,“家里太悶了,想出去走走。”</br>  付麗玲拗不過他,最終還是母子倆一起出門了。唐蘅穿了羊絨毛衣,保暖褲,外面套一條長過膝蓋的羽絨服,又被付麗玲逼著戴上毛線帽子和口罩,整個人只露出一雙眼睛。大概是發了燒的緣故,唐蘅感覺身體軟綿綿的,下樓梯時的動作也比平時緩慢一些。站在樓道口,付麗玲探出手去試了試:“又在下雨了。”</br>  她撐開雨傘,自言自語一般:“今年冷得真早。”</br>  唐蘅低頭,盯著消防栓旁邊的一撮煙灰,和零零散散的煙頭。</br>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個煙頭。在那撮煙灰旁邊的地面上,有一抹很深的灰黑色印記,可以想象吸煙的人是如何用力把煙頭摁滅在那里,八支煙,那個人在這里站了多久?</br>  這棟樓里的住戶大都是漢大退休教職工,唐蘅從未在樓道里見過有人抽煙。</br>  就算是抽煙,也想不通誰會連抽八支。</br>  唐蘅跟付麗玲買了藥,又到超市去,買了四盒阿根廷大蝦、兩個果籃,打算一并送給對門的鄰居。</br>  到家才下午兩點過,付麗玲把藥和禮品送去,然后盯著唐蘅吃完一只蘋果,才回房睡午覺了。她叫唐蘅也睡一會,唐蘅點頭應下。</br>  一刻鐘后,唐蘅裹緊羽絨服,溜進陽臺。</br>  “蔣亞,”他壓低聲音,“醒了沒?”</br>  “大哥,你是睡舒服了,我他媽早上五點才到家的。”</br>  “謝了。”</br>  “有屁快放。”</br>  “昨晚李月馳去哪了?”</br>  “我咋知道。”</br>  “他是不是……來找我了。”</br>  “沒啊。”</br>  “蔣亞。”</br>  “……”</br>  蔣亞嘟囔了一句什么,唐蘅沒聽清。然后他拖長聲音,十分無奈地說:“他在你家樓下站了大半夜,我回去的時候他還在呢,我說你退燒了,他也沒走。”</br>  唐蘅一下子屏住呼吸。</br>  “你說你倆,唉,干嘛這么折騰啊,”蔣亞打個哈欠,欠嗖嗖地說,“一個發燒,一個守夜,真不嫌累。”</br>  “他說什么了嗎?”</br>  “說了。”</br>  “說什么?”</br>  “‘唐蘅發燒了!’‘他在家?’‘對呀對呀高燒四十度!’‘我現在過來。’‘你不用來啊他媽在家呢。’‘蔣亞,我到樓下了。’——以上是我倆的對話,您品品,他還愛嗎?”</br>  “滾蛋。”</br>  “害羞了?”蔣亞笑嘻嘻道,“你是沒看見他那臉色,就昨晚——哦不今天早上——我下樓的時候,靠,他站那兒,像個鬼一樣。”</br>  唐蘅直接掛了電話。</br>  他飛速穿好衣服,抓起鑰匙錢包,輕手輕腳地溜出家門。還好付麗玲在睡覺,否則是一定不會放他出去的,不過,等付麗玲醒了,他又該怎么向她解釋呢?唐蘅已經顧不上這些問題,他只覺得自己忍不了了,多一分鐘都忍不了了。</br>  沖到樓下,學校的清潔工人正在掃地,雨水打落了很多梧桐樹葉子,工人手執寬大的笤帚,“嘩啦——嘩啦——”地掃過,把落葉堆積成黃綠交織的小山。</br>  唐蘅愣了兩秒,然后掏出手機,拍下那一撮煙灰和七零八落的煙頭。</br>  人證物證俱在,唐蘅惡狠狠地想,李月馳你等著吧。</br>  他忘記帶傘,好在羽絨服有帽子,足以抵擋天空中的細雨。跨上自行車,直沖李月馳的宿舍。今天是周六,李月馳既不需要上課,也不需要去項目組——這個時間,也不是“青文考研”上課的時間。</br>  唐蘅在他宿舍樓下停車,噔噔噔爬上三樓,只見李月馳的宿舍亮著燈,木門敞開一條縫。</br>  唐蘅深深地換了兩口氣,待呼吸平穩,才走上前去,在門上敲了兩下。</br>  “進來——”是一道文弱的男聲。</br>  唐蘅推門進去,李月馳的室友坐在桌前,笑道:“誒,師弟,你來找月馳啊?”</br>  “他……不在么?”李月馳的床鋪空空如也。</br>  “昨晚出去了,到現在也沒回來,”室友曖昧地笑了笑,“大半夜翻墻出去的,還下著雨,月馳的膽子是真大,也不怕摔著!”</br>  “謝了,師兄,”唐蘅說,“我再去別的地方找他。”</br>  “哎呀,師弟,你找他有事?”</br>  “……算是吧。”</br>  “他肯定去找女朋友了呀,不然干嘛半夜翻出去,”室友一副“過來人”的表情,“你要是不急,就明天再說吧。”</br>  “好,謝謝了,師兄。”</br>  “客氣啥。對了,你給他打電話了么?”</br>  “打了……”</br>  “打不通啊?”</br>  “嗯。”</br>  “**一刻值千金,”室友搖搖頭,“月馳可以啊。”</br>  唐蘅暗想,**個屁,我就是他女朋友!</br>  可是李月馳去哪了呢?今天早上他從他家樓下離開時,一定又困、又冷、又累,而宿舍是距離最近的地方。他不回宿舍,難道去了……唐蘅知道自己可以給他打個電話,但又覺得有些事在電話里根本說不清楚,他只想見他,就現在。</br>  唐蘅再度跨上自行車,這次他向漢大東門駛去,輕車熟路地拐進巷子,路過熱干面的小店時,唐蘅停下來買了兩杯米酒,兩份熱干面,加煎蛋和鹵牛肉。</br>  他想,如果李月馳不在,大不了他就一個人吃掉。</br>  到樓下,鎖車,拎起那一袋熱氣騰騰的食物。</br>  “青文考研”的雨傘掛在門口欄桿上。</br>  唐蘅掏出鑰匙,小心翼翼地捅進鎖孔,慢慢地擰。門開了,他看見李月馳背對著他躺在床上,房間沒有開燈,他的輪廓很模糊,像一片深色的、氤氳開來的墨跡。</br>  唐蘅很輕很輕地走進去,距離床沿還有兩步遠的時候,李月馳動了一下。</br>  一片靜默昏暗中,他聽見李月馳低啞的聲音:“唐蘅?”</br>  “嗯……”唐蘅的心跳變得很快,“你……你餓不餓?”</br>  “……”</br>  李月馳起身,窸窸窣窣地套了件衣服,然后下床,開燈,開空調。</br>  武漢的冬天,如果不開空調或電暖氣,屋里屋外就是同樣的溫度。而他連電熱毯都沒開,是為了省電么?唐蘅忍不住說:“你冷不冷?”</br>  李月馳說:“沒事。”</br>  他的黑眼圈很重,胡茬凌亂地冒出來,整個人顯得非常疲憊。唐蘅把熱干面和米酒取出來,推到他面前。</br>  李月馳捧起紙碗,大口大口吃面。</br>  唐蘅說:“早上沒吃飯?”</br>  他點點頭。</br>  不用問,中午肯定也沒吃。</br>  唐蘅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也吃起面來,溫熱的食物下肚,倒是暖和了一些。直到他倆都吃完了,兩只空碗橫亙在他們之間,唐蘅才覺得,實在應該說點什么。</br>  來的路上,他明明組織了那么多話。理直氣壯的,勝券在握的,甚至是洋洋得意的……你不是說“不可能”嗎,那你別來找我啊,別在我家樓下裝電線桿啊?你不是比誰都冷靜比誰都硬氣比誰都無所謂么,李月馳,你再裝?</br>  可是此時此刻,這些話他通通說不出口了。李月馳是愛他的吧,是吧?否則也不會在他家樓下守了大半夜。可是愛不能替他們向彼此道歉,愛不能抹除一切不快樂的記憶,真奇怪,愛是這么好的東西,卻讓他感到茫然和無力。</br>  “還發燒嗎?”李月馳問。</br>  “不燒了。”</br>  “你嗓子啞了。”</br>  唐蘅甕聲甕氣地“嗯”了一聲。</br>  李月馳又不說話了,房間里只有空調發出的聲音,低而持續。唐蘅想,李月馳還在生氣嗎?不然他為什么不說話。那該怎么辦,道歉?這么想又有點委屈,為什么他先道歉,明明是李月馳先錯過了他唱歌。他們約好的,他說他會來聽。</br>  算了,反正就是句“對不起”,說就說了,又不會掉塊肉。</br>  唐蘅心一橫,正要開口,李月馳忽然揚起臉。</br>  “唐蘅,”他說,“過來。”</br>  唐蘅愣愣地,腦子還沒轉,身體已經先跟著他的話,起身,繞過小小的桌子,來到他面前。</br>  李月馳也站起來,張開雙臂,緊緊抱住唐蘅。</br>  唐蘅穿著羽絨服,而他只穿一件秋衣,敞懷披著社會學院的棉服。唐蘅的雙手伸進棉服里,攬住他的腰。對比之下,他的身體很單薄,令唐蘅無端覺得他很冷。</br>  “你還生氣嗎?”李月馳把下巴抵在唐蘅頭頂,輕聲問。</br>  “生氣啊,”唐蘅說,“你干嘛在樓下站那么久,不怕凍感冒?”</br>  李月馳笑了笑。</br>  “站就站吧,”唐蘅又說,“也不給我發條短信。”</br>  “我怕你不想理我。”</br>  “怎么會。”</br>  “昨晚那個師兄當著很多人的面罵了田小沁,罵得很難聽。我們開完會,他又把田小沁單獨叫過去……對她動手動腳。”</br>  唐蘅驚道:“動手動腳?”</br>  “嗯,把田小沁嚇壞了,所以才向我哭。”</br>  操,這是什么事!</br>  “是誰?”唐蘅皺眉,“叫什么?”</br>  “鮑磊。”</br>  “好像聽過這個人。”</br>  “沒事了,”李月馳撫了撫唐蘅的頭發,“中午田小沁去找唐老師了,唐老師說,鮑磊會退出項目組。”</br>  “噢……那就好。”</br>  “但我確實騙你了,”李月馳沉默幾秒,“因為我不想讓你不開心,這個解釋你能接受嗎?”</br>  “如果你當時就講清楚……哎,算了。”當時田小沁還在旁邊,李月馳也的確沒法講清楚。</br>  “我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是開心的,昨晚我在你家樓下,我在想,如果是蔣亞和你談戀愛,你會不會開心一點?他可以每天陪著你,和你一起演出,你發燒了他還能去照顧你。”</br>  “等等——蔣亞就是我兄弟!”</br>  “我只是打個比方。”</br>  “你……”</br>  “談戀愛應該是件開心的事,對不對?”李月馳輕嘆一聲,“我想讓你開心一點,而不是……像昨天這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