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麻溜地回到了后院,經過演武場的時候看到許多同門都在加練,一顆顆的光頭在夕陽下格外光亮,但相比平時,人數已減了不少。
杜平想,缺少的那些應該都在為考試做準備,大部分人都是想去江南的。
她也想去啊。
記憶里,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曾帶她去過一次,那時候她們已回到公主府去住,母親帶著她和鄭嬤嬤一起去的江南省,她記不清細節了,只模糊有印象,那里山清水秀,風景如畫,美不勝收。
杜平抬頭望天,夕陽將云層染上火焰般的顏色,鮮艷又熾烈。
靈佛寺快關門了。
她驟然想起,鄭嬤嬤曾提過,那一回阿妍也想去的,還寫信讓侍女送來給母親,可是,被拒絕了。
阿妍小時候長得很可愛,她最喜歡去捏她胖嘟嘟的小臉蛋,每次都弄哭了她,可是,當她將手指伸過去,小阿妍肥肥的小手還是會捏住她的手指,破涕為笑。
她永遠都記得,阿妍想來公主府小住,卻被母親婉拒時的表情,她從未見過那樣深的難過,那樣紅的眼睛,眼淚卻倔強地不流下來。
她想上前去勸的,可阿妍冷冷看過來,只說了一個字:“滾。”
杜平閉目仰天,心里已經做了決定,可又忍不住唾棄自己的窩囊,怎么就這么犯賤呢?她猛地睜開眼,腳下用力,向母親住的院子發力跑去。
幽靜小筑,松柏的清新隨風而來,迎頭撲面。
杜平走到院子里已能聽到熟悉的琴聲,門外并無人守著,她直接推開門,看在母親悠閑地坐在窗前,撫琴自娛。
平陽公主聽到腳步聲便笑了,并不抬頭,繼續彈奏:“來問江南省的事?”
“阿妍來了,她想見你。”
兩人同時說話,聲音交疊在一起,但彼此的內容還是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琴聲驟停,平陽公主收起了笑意,抬頭看她一眼,復又低頭彈琴:“那她怎么不過來呢?”
杜平面無表情地說:“不敢來吧。”
平陽公主溫柔地問:“我又不嚇人,她想來就可以來啊,總不好我出去找她吧?”
杜平幾個大步走到窗前,蓋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彈下去,等到她抬起頭來,才繼續說:“沒什么不好的,”她拉起她的手,想把她整個人都拉起來,“我帶你去見她。”
兩人對視片刻,平陽公主抽回自己的手,好奇問道:“你們和好了?”
杜平抿緊雙唇不說話。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平陽公主揉揉手,剛才抓得有點緊,還挺疼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又在為她抱不平?”見女兒還是沉默,她又問,“你做這些,她知道嗎?”
“她不需要知道。”
“呵,這可不像你。”平陽公主站起身,將自己的古琴收了起來,整個過程中,不發一言,只能聽到裙擺摩擦的聲音,古琴擱上柜子的聲音。她動作慢慢吞吞,全都做完了,才又開口,“我以為你知道,杜厲被告叛國就是蕭家門生在早朝提出的。”說到底,就是蕭祥珂的意思。
杜平硬鏘鏘地答:“上一輩的事情,跟孩子無關。”
平陽公主笑了,平兒果然已知道這事,她就猜,當年平兒在蕭家惹是生非,鬧得天翻地覆就該是這原因,也難為這孩子能藏著掖著不說。“她姓蕭,是蕭家嫡女。”
“她是我妹妹。”
平陽公主笑了:“嗯,我知道。”
杜平目光深深,盯住她母親的面孔,問:“為什么?”
沒頭沒腦的一個為什么,但是她們都知道她問的是什么,小時候她曾問過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這么多年過去,她想,畢竟是姐妹,她應該為她再問一遍。
“因為你是我養大的,她不是。”平陽公主說,“我也是人,我也會偏心啊。”
杜平說:“那你為什么不親手養大她?”
平陽公主無奈,當初你在蕭家鬧成那樣,還怎么待下去?心中雖是這樣想,卻不好說出來打擊大女兒,于是道:“她是蕭家的女兒,蕭家不會允許我把她教成你這樣,我也帶不走走她。”
這也是事實。
杜平看著她,漸漸流露出悲哀的表情,她張開嘴,很久才發出聲音:“娘,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可不可以,你可不可以不要拿表面的理由搪塞我?”
我很少找你談心,我很少問你真相。
你知道為什么嗎?
許久,沒有聽到回答,杜平默默垂下眼眸,看著地面,轉身走出去。
平陽公主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一抽,這么多年了,她都快忘記心痛的感覺了,她們父女真是天生來克她的。
“因為她是蕭家的女兒,蕭家和我不是一路人。”
杜平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與其讓她將來做選擇,不如一開始就不給她機會。”
杜平的眼睛濕了,咬著嘴唇看著她母親,忍下眼淚,沒有再去拉她母親,沒有再說你去看看她,因為她聽懂了。
她吸吸鼻子,還是有一滴淚滑下來,努力笑了:“謝謝。”
她走出門,輕輕關上,然后坐在臺階上。
坐了很久很久,望著天邊夕陽漸漸落下,杜平閉上眼,寺門已經關了。
杜平晚上回到房間,整張臉上都寫著悶悶不樂,一聲不吭梳洗完畢,直接爬上床睡覺。
元青納悶,這不是睡覺的時辰,問:“發生什么事了?”
“……沒有。”悶悶的聲音從被窩里傳出來。
元青又問:“你不開心?”
廢話,是人都能看出來。杜平從被窩里露出頭,喪著一張臉:“嗯。”
元青“哦”一聲,還是問下去了:“發生什么事了?”又回到老問題。
杜平嘴角一抽,看不出來這楞木頭還有套話的才能,她反問:“你有親人嗎?”她的確想好好聊一聊,是人都有親人,又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沒有,我是孤兒。”元青坦蕩道,“靈佛寺就是我的家,師父就是我的親人。”
杜平嘴角又是一抽:“……挺好的。”想了想,說,“明早我陪你一起去找彌英師傅吧。”
“不用。”
雖然元青堅持自己一個人去找師父說江南省的事,奈何杜平的臉皮實在太厚,硬跟在他身后。
她一人無所事事地等在門口,沒一會兒,就看到元青出來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他一直走到杜平面前,很輕微地笑了笑:“師父說,可以。”
杜平跟著笑了,道:“那很好,你先回去吧,我找彌英師傅說些事。”
元青看著她,也不問是什么事,就點點頭。
杜平進去的時候,彌英并不意外。公主既然都已經事先猜到,他也準備好相應的說辭。彌英穩穩坐著,寶相莊嚴,笑問:“這些日子可還習慣?”
杜平可沒閑情跟他嘮叨,能忍住不揍他一頓已是極限。她在他面前直接就擺出郡主的派頭,責問:“誘我去江南省是為了什么?”
彌英道:“郡主何不去問公主殿下?”
杜平挑眉,不懷好意地挑釁:“柿子挑軟的捏唄。”
她一直都想動手修理彌英,先不論身手打不打得過,她就不信彌英敢對她動手!明擺的便宜為啥不占?可惜,她更擔心母親生氣,所以能惹得彌英先按捺不住,她就有足夠的理由對母親解釋。
偏偏,彌英在她面前,永遠都是耐心十足:“一月時間已經過半,這是公主對你的獎勵。”
杜平討厭他長輩般的態度,也討厭他永遠平靜的模樣。只想狠狠撕開這張假面。讓她母親也看看,這男人的虛偽和膽怯。
她哼笑,露出粗魯的姿態:“彌英,我一直都想問,看你的舉止修養,也該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好人家出身,可你知道你現在做的是什么嗎?你娘知道嗎?你爹知道嗎?嘖嘖,他們以此為傲嗎?”越說越起勁,她跨前一步,居高臨下瞅著他的臉,猶在挑選貨物,“外祖父的宮妃尚有品級,光明正大,可是你呢?比陰溝的老鼠又好多少?”
每一句話,皆可誅心。
彌英不動亦不怒,他抬眼,緩緩地問:“永安郡主,是否你父親離開了,你便希望你母親守一輩子活寡?”
杜平猛地睜大眼,用力盯著他,雙唇倔強得緊抿著。
說不出一句話。
他怎么可以這樣說?怎么可以這樣說?!
她咬著牙,滿臉憤恨,卻還藏著一絲絲被戳穿的心虛,伸手狠狠揪住他的僧服,色厲內荏:“不準離間我們母女!”
這個人!這個人!她想殺了他!
彌英笑了,眸中帶笑,嘴角也掛著輕輕的笑了,整個人都生動起來,不再像是坐在寶殿中的佛像。
他問:“你真的關心你母親嗎?”
杜平連呼吸都感到困難,從小到大,身邊真真正正只屬于她的親人,帶著血緣的親人,只有母親一人。她希望她快樂,希望她幸福。她從來沒懷疑過自己對母親的感情。
這個死和尚!
彌英推開她的手,收起笑,慢慢說:“不要讓她傷心。”他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明擺的逐客態度,慢走不送,“也不要讓她為難。”
杜平猶氣不平,卻不能違心地說自己做很好。她明明知道母親喜歡他,也知道母親重視她的態度,她對他的敵視,何曾不是一種為難。
彌英起身,親自上前為她開門:“放心,我不會告訴她你來過。”再次做出請的姿勢。
杜平冷冷掃他一眼,隨后目不斜視走出門,只扔下一句:“別讓我抓住你的辮子。”
彌英半垂眸,淡淡道:“和尚沒有辮子。”
杜平氣得想手撕和尚。
她氣呼呼走下臺階,卻見元青還是等在原處,聽到聲音,抬起頭來看她一眼,走上前:“走吧。”聲如其人,靜如水,淡如云。
他一直等在這里。
杜平滿肚子的火氣意外消下不少,答一句:“嗯,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