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注定不是一個太平年,江南腐敗案震驚京城,去年黃河決堤,江南省水患淹沒大片良田。
江南省知府盧謙為政績好看,強行壓下此事數月,因糧倉的存量不夠賑災,便貪污了貢銀。可惜紙包不住火,消息還是傳到京里。
皇帝震怒,免去盧謙官職,即刻押解入京,盧氏三族入賤籍,抄家沒收全族財產。
盧謙是丁寅年的探花,姿容俊美,當年跨馬游街時惹得滿京城姑娘投花擲果。
他是馮閣老的門生,本來馮閣老屬意將女兒許配給他,可惜盧謙在老家已有婚約,只能謝絕,此事也一時傳為美談,大家都贊盧探花守信專一。
盧謙后來去了江南省那邊做縣令,三年前方升為知府。
此事一出,馮閣老第一個站起來,表示相信盧謙的人品,絕不會做出這等事,可惜鐵證如山,再難翻案。
愛徒出事,馮閣老受了打擊,再加上年紀也大了,一病不起。
皇帝派了御醫前去探視,只道讓閣老好好養病。
事情總算告一段落,可惜朝廷卻靜不下來。江南省是納稅大地,這次出了水患,今年的財政收入該如何著落,更重要的是,該派誰去頂這個肥缺,一時之間,各顯神通。
皇帝被朝臣們煩得一個腦袋兩個大,恨不得將他們都請出御書房。這事兒他心中已有盤算。
方總管眼觀八路,看到皇帝的細微表情,頓時把主子的心思猜個八九不離十,便把剛才壓下去的消息在此時提出來:“皇上,永安郡主求見,正在外頭等著呢。”
幾個朝臣皺起眉頭,覺得這太監不知輕重,連什么時候該說什么話都不清楚。可惜,不等他們開口斥責,就看到皇帝大笑:”朕的小棉襖來了,還道她在心里生悶氣呢,快請進來。“
朝臣們面面相覷,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話什么意思?他們知道杜平受寵,但不知道皇帝寵到在議事的時候被打斷也不在意。他們總不好說皇帝不知輕重,也不好駁斥皇帝的意思。有幾個朝臣還沒見過杜平,便想看看這姑娘究竟是怎樣的三頭六臂。
皇帝擺手:”你們都退下吧,這事兒朕會和內閣好好商議,今日到此為止。“
“皇上……”有朝臣忍不住想往下說。
皇帝皺眉,又擺手:“都下去。”
幾個朝臣只得退下,走至門口,迎面便是一張璀璨奪目的笑靨,不禁微微一晃神。
這個姓杜的小霸王倒有一副好相貌。
可惜不知輕重,不肖其母顧全大局,可能是隨了那不可言說的父親。
杜平可猜不到他們心里的小九九,但多少知道肚子里的肯定不是好話,圣上不介意把她架在火上烤,巧得很,她也不在意,眾目睽睽的寵愛多少人求之不得。
火上也許能烤出一塊焦炭,但只要材料好,煙花也能飛上天。
杜平雙手客氣一拱,假模假樣道:“諸位大人一路好走,家母的損失還望大人們討回,小女在此先行拜謝。”說罷,深深作揖,禮數十足。
幾位朝臣一噎,當即回道:“盡力而為。”
杜平笑一笑,便踏步進入書房。行禮之后便迎上皇帝的目光,她想了想,撇開腦袋:“我今日可沒騎馬,守規矩的很。”
皇帝忍不住笑:“憋著口氣呢,生氣還來朕這兒?”
杜平仰天看屋頂,就是不看他:“生氣了還不讓您知道,這不是白生氣了么,昨天您也在氣頭上,我不敢觸犯龍顏,想著以您的肚量今日該沒事了,所以跑來知會一聲,我也生氣著呢。”
皇帝哈哈大笑:“你是朕肚里的蛔蟲?連朕的肚量都摸清了?”
杜平向來把皇宮當自己家,毫不客氣地找個椅子坐下:“皇上乃圣人,我等凡夫俗子豈可揣摩?雖然您昨天對我不太好,但好歹是我的外祖父,總不好意思跟我這小輩置隔夜氣吧?”頓了頓,她不太有把握地偷瞄,“對吧?”
皇帝的笑就沒停下來過,還不等他開口,就看到門外太子佇立,正恭敬行禮:“參見父皇。”
皇帝收起笑,正經道:“進來。”
太子不友好地瞥杜平一眼,諫言:“兒臣尚在門口就聽到有小兒大放厥詞,在父皇面前如此無禮,還需請人好好教一教。”
皇帝輕笑:“是該教一教,十四歲已算半個大人了。”
太子自詡雖非絕頂聰明,但也跟傻挨不著邊,皇帝老子這么多孫輩小孩,能記得幾個人的年齡?不愧是平陽的種,天生就是諂媚君王的料,整日里攀著關系叫外祖父,滿皇城的外孫外孫女,也就她敢厚臉皮叫外祖父。
“女孩子家家,不好好呆在家里,整日往外跑,成何體統。”太子斥道,“御書房是你該來的地方?”
杜平微笑,站起身來,恭敬一禮:“舅舅安好。”
太子哽住,這女娃兒是屬蛇的吧,給根棍子就能巴巴地纏上來,沒看到他的冷臉么,叫什么舅舅,該好好稱一聲太子殿下。
可惜這話也不好說出口,太子繼續嚴肅臉,礙于他老子在旁邊,也不好伸手打笑臉人。
杜平自省一番,點頭稱是:“娘也說我不像樣,是該教訓。”她攤手無奈道,“舅舅可憐可憐我這個沒爹的孩子吧,確是沒人管教。”
太子又被哽住,這種賴皮猴,如果是他女兒,每天都得挨頓揍。
杜平上前抱住太子胳膊,笑靨如花,將他移到座位旁:“舅舅請坐,”她乖順地斟上一杯茶,雙手奉上,“舅舅別生氣,我說話雖不中聽,但句句肺腑,舅舅是家里人,我不好拿虛言搪塞,您說的話我會好好記在心里,努力改正。”
雖看這對母女不順眼,但被花兒一樣的漂亮小姑娘抱著胳膊討好,太子這口氣怎么也不好發出來,給了面子喝一口茶,正道:“過了年就可以嫁人了,再這么無法無天小心沒人要你。”
杜平挑眉,沒有半分羞澀:“這我從未擔心,外祖父一道圣旨下來誰敢不從?”她一副霸王表情,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先說好,我要自己挑。”
皇帝拍案大笑,被朝臣們煩擾的壞心情一掃而空,看到自己兒子被吃得死死的,甚覺有趣:“放心,朕一定給你選個最好的。”
看到皇帝被逗得開心,太子又開始腹誹心謗小人得志,不行,不能再讓皇帝和這小兒繼續相處,須把她引開才好。
太子清嗓子:“平兒,御書房乃是議事之處,不是你玩兒的地方。你可去東宮找承業,順道勸勸他別整日里不干正事。”
皇帝輕輕瞥一眼太子。
可惜太子沒看到他老子這一眼,不過,哪怕看到了,估計也覺不出什么味兒。
他心里正覺得自己這一步棋走得好,雖然他不喜平陽,卻從來不否認她的能力。小時候嫉妒妹妹受寵,但長大后也試過招攬她。
別看他已是太子,身后幾個弟弟可不是善茬,一個個都虎視眈眈等他犯錯。可惜平陽滑不溜秋,從不沾染麻煩事。
幸好,這姓杜的小丫頭和他兒子關系好,若是以后成了好事,平陽也只能站在他這邊。
杜平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又轉頭望向太子,微微一笑,躬身告退。
皇宮里該怎么走她熟悉無比,東宮更是閉著眼睛都可以到達。
杜平停住腳步,對帶路的內侍開口:“我自己去,你退下。”
話音剛落,她便疾步飛馳而去,迎面的細風吹拂發梢,清涼中帶著一絲微微的癢意,舒服得讓人忍不住微笑。
她已有兩月沒有見到承業哥哥,上一回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她正想找機會來哄哄他,若運氣夠好,說不定承業哥哥已經氣消了。
上回的事情說簡單也簡單,就是她不肯吃虧。
宮里養著的那只波斯貓爬上屋頂,她憋著一口氣非要逮到它,哧溜一下也竄上屋頂,等她玩得滿頭大汗走回來,看到承業哥哥已經畫完一副“美人上瓦圖”,寥寥幾筆,滑稽可笑。
她那時候氣得腦袋冒煙,拿起筆就想在他臉上畫烏龜,忍了忍,想出更狠的回敬。她陰惻惻的目光,逼良為娼讓他換上女裝,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想畫一張“美人春睡圖”。
豈料,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她被驚艷得愣住了,傻傻伸出手去摸臉:“哪里來的神仙姐姐?”
結果惹得承業哥哥惱羞成怒,甩袖離去。
杜平想起那畫面又想笑,停下腳步來,輕輕走過去。
東宮正前方有一口湖,湖里養的幾尾魚色彩斑斕,游動靈活。
李承業坐于案前,執筆畫魚,他已經畫了半年,重復不斷同樣的題材,卻總是不滿意自己筆下的魚,覺得缺了點什么。身后的內侍正給他撐傘撲扇,他頓了頓,本想開口詢問,還是作罷。內侍一味奉承,給不了他想要的意見,若是平兒在這里便好了。
“這條畫得最好。”一根纖纖玉指懸于畫上。
李承業驚喜地回頭:“平兒。”
杜平笑嘻嘻看著他:“其實畫得都不錯,但你筆下的魚不及你畫的山水。”
李承業心中評價與她差不多,苦于無法突破。他放下畫筆,仰首調侃道:“終于想起我了,還道得終身呆在冷宮,思君念君不得見君。”
杜平拿筆挑起他的下巴,吊兒郎當:“郎君天姿國色,不忍輕棄。”
李承業笑了。
他癡迷畫畫,可惜父母皆不贊成,稱之為旁門左道,連祖父也不甚贊同。人人都急著將他拉回正道,多讀書多看書多多輔佐父親才是。
從小開始,只有杜平不會耳提面命,整日里在他耳邊嘀咕上進奮發,也只有杜平會很認真地和他討論畫作。
尤記得那小姑娘振振有詞:“小時候你畫的好,他們天天夸你,還拿著你的畫去炫耀,好了,現在長大了,覺得整天畫畫見不得人了?真以為你是泥人啊?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做夢,沒這么便宜的事!他們把你教成這樣,就該接受這樣的你!”
他當時聽了這話,費好大力氣才忍住眼淚,世上怎會有說話如此動聽的姑娘?
以前總覺得戰國時期縱橫家言過其實,靠一張嘴行走諸國,還能所向披靡。真發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當有人說進你的心坎里,真的能所向披靡。
李承業想起近日發生的事,擔心道:“你和皇祖父起沖突了?”
杜平一頓,并不太想提及此事:“江南貪污案的事情,無論成不成,我總得提,會哭的孩子有糖吃,我可不想皇上把我母親的忍讓當成理所當然。”
李承業欲言又止。
杜平把他的反應看在眼里,阻止道:“如果覺得我會不喜歡聽,那就別說了。”
李承業失笑,看著她避之不及的模樣,搖頭笑道:“早知道姑姑在你心里的地位與旁人不同,但是,當局者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姑姑的,在我眼里,姑姑是不會退讓的。”頓了頓,補充道,“哪怕退讓了,也是為了得到更多。別替她擔心,我爹哪怕有十個,捆起來也斗不過姑姑。”
杜平哈哈大笑,戲謔道:“不擔心她,只能擔心你?”自然而然地扯開話題,她順手從袖中掏出幾個彩色小瓶子,遞出去,“送你的。”
顏料瓶!
而且是新顏色!
李承業霎時間眼睛亮了。
杜平得意洋洋道:“與外國的通商口岸去年就開了,據說南廣郡那邊蠻夷最多,路上經常能看到穿得奇奇怪怪得人,有空真想去看一看。這批貨是上月剛從南廣郡運來的,一等一的顏料,京城里現在只有珍奇齋在賣。”
她拉住李承業的手,一根一根拉開他的手指,輕輕置于掌心。
杜平盯住他的眼睛,璀璨一笑:“喜歡嗎?”
掌心有點癢,李承業微微一抖,低頭看著五彩斑斕的瓶子,嘴角也露出笑:“喜歡。”
杜平笑得更加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