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赤站在門口一身輕松,抬手遮住眼睛仰望天空,瑯然一笑。
天空像被洗了一般,晴空萬里,但遠處的云做出無數個不同的姿態,欲將這天空吞噬,卻又被太陽沖破。
倒是瞧見黃榜上的名字,狀元,榜眼,探花……聽聞今年的新科狀元來自金陵,與探花乃是舊友,一同高中便是要全鄉人共飲。當地富商也捺的金龜婿,將女兒嫁給探花兒郎。
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夜,人生四大幸事竟讓他占了個遍,怎能不去吃杯酒?
花轎落,鑼鼓響。從白天響到夜里,引得一群人擠過去湊熱鬧。雖是夜天,卻如白晝。幾只野鴉掠過,讓幾人走起了眉頭。
“哎,這里不祥啊……”
“慎言!”竹赤轉身望著竹愫,像是責怪。“人家大喜之日,有什么實話憋著自己知道就行。”
他轉回身后又變了一張臉,笑著朝管家拱手“恭喜恭喜”
“多謝多謝”管家也是客客氣氣的。
竹赤又說:“我們幾人云游到此,可討杯喜酒,沾沾喜氣?”
“當然,請進”管家見幾人穿著不凡,自然歡迎。竹煜知道規矩,見竹赤看他一眼,便從袖中掏出一錠元寶。
竹赤笑道:“小小心意。”
就這樣,一家六口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入門時倒是沒什么,走到大堂竹煜臉色漸漸變得不好看了,捂著嘴跑到一邊吐了。竹徽擔心他,跟過去,卻是一起吐了。
竹赤心道壞了,某地結婚有一習俗,便是在院里灑滿雄黃,以求萬事無憂順利,百害不侵。他低頭看著三個小朋友,倒是生龍活虎。
“你們有沒有什么不舒服,比如想變回原型?”竹赤蹲下身問。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搖了搖頭。
倒是怪了,三個修為低的毫無影響?
竹赤急忙跑到竹徽身邊,又是被嚇了一跳。竹徽臉上隱隱露出白色的蛇鱗,腳下已經有些發虛,已經邁不開步子了。竹煜到比他好一些。
看來要變計劃了。
“你們三個扶住你二哥。老二堅持住,現在就出去。”竹赤皺起眉來,心里升起不好的預感。若是早就設好的局,這不就等于自投羅網嗎?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腳底突然出現一個旋轉的陣法。中計了,要折在這里了!
三個小家伙幾乎一起爬到的,帶著竹煜一起躺在陣法里。竹徽臉色一白,吐了一口血,推開竹赤,“走!”
竹赤也沒預料到會有這種情況,現在想跑也晚了。整個院子布下了結界,再說其他人都困在這兒,他能拋下他們?
竹徽露出了雪白的蛇尾,側躺在草地上,艱難的呼吸著。竹煜和其他三個直接變回原型。竹赤沖進陣中,卻被壓制住了些許靈力。
“我難受……”竹愫說話都蔫了。竹赤把三條小的把捉到懷里,耳朵輕顫,快速下了個腰,躲過了一波攻擊。
“好不容易抓到的東西,怎么可能讓他給跑了?”
“聽說修煉有成的蛇仙的蛇膽可是長生不老丹的必要之物。”一個身著道袍的道士趴在老頭兒的耳邊,悄悄地說。
“赤兒……保護好你弟弟……”竹徽氣息微弱。
竹赤沒說話,低頭把竹煜系在自己的腰上,卻坐下來。他從乾坤袋里拿出一個瓶子,倒出幾粒藥丸,五個人一人塞了一顆。
“等我把這陣眼算出來。”說著他低頭在地上畫著,絲毫不把陣外的幾個人當回事。任陣外放出多強的靈力,他都聞所未聞。額前冒出汗珠,滋潤了干澀的嘴唇。
百寶靈術中都不曾記載的陣法,這創陣人也是一個創世奇才!
“破!”竹赤腰間的玖辰劍劃出詭異的圖案,將包圍院子的結界破開一道裂痕。裂縫中竄出一道流光,擊中竹赤的左肩。竹赤來不及反應,趁機拉起竹徽從裂隙中出去。
“今日領教探花郎的陣法,日后在下定當奉還!”竹赤踏著玖辰劍,劃破夜空。流瀅扇擋住了身后追來的符篆。
竹赤帶著眾人出了京城。他們自然不能回丞相府,那不就直接告訴別人丞相與妖怪勾結嘛。他絕不能坑兄弟!
“都好受些沒有?有沒有事啊?”竹赤不著痕跡的封住了自己左肩的穴道,卻還是沒有逃過竹徽的眼睛。
竹徽閉眼休息片刻,壓下胸口的惡心。尾巴來不及收起來,走到竹赤身邊,二話沒說,扒開他的衣服。
“你做甚!”竹赤瞪大眼睛,下意識捂住左肩,推開竹徽。竹徽跌坐在地上,卻沒在意的坐起來。
“讓我看看!”他像是生氣了,就竹赤這個吃軟不吃硬的性格,再加上吃了一個無名小輩的癟,一肚子火,一同氣爆發出來:“你自己都沒恢復就又瞎管我?把你那條尾巴收回去,再和我說話,正煩著呢!”
竹徽聽出些許嫌棄,傷心的回頭盯著自己的尾巴:“抱歉……下次不會了……”
竹徽走到一棵巨樹下,盡力把尾巴藏起來,不讓竹赤看見。
“哥,你過分了。”竹煜也虛弱的不行,剛才他剛想站起來勸架,卻見兩人吵成那樣。
竹赤站起來時,竹徽心中一頓,著急出聲:“你去哪里?”
前世,竹赤也因為他管的寬和他吵架,每次吵架就是兩三天的離家出走,漸漸的他發現他和孩子的距離越來越遠。有時候雖然在一起吃飯,卻是心隔千里。
竹徽說:“你心里有氣,你發出來,朝我發泄……我不怪你。只要你心里能好受些,打我也可以。”
“這大逆不道的罪名,我背不起!”竹赤也知道他在怕什么,于是開玩笑道。竹徽卻絲毫沒聽出來,著急的扒在樹上,他想出去,可有想起竹赤方才嫌棄了他的尾巴,有沒出來。
“……”
“哥,你要是心里不舒服,你打我!”竹煜說。
竹赤木了一瞬,低頭笑了,眼眶卻眼眶發熱。他后悔方才的所做所言,他這個暴脾氣怎么就是控制不住呢……
“天色不早了,都湊合一夜。”竹赤走到竹徽身邊,蹲下身和他平視。竹徽低著眸子,被竹赤握住手才抬起頭。
竹赤自覺拉下左肩的衣服,只見他腋下長出了密集的小紅疙瘩。竹徽擔憂的伸手去摸,卻被竹赤制止。
“且不知是否有毒,還是別摸了。”竹赤拉上衣服,靠著竹徽坐下來。竹徽故意把自己的尾巴收了收。竹赤倒沒在意,安心的閉上眼睛說:“我自己都不清楚的東西,讓你知道了又少不了擔心。我知道你對我好,但你知道我的,脾氣有時候就是……”
竹徽沒有說話,偏偏竹赤還在等他回復。這下又有些著急了,轉身抓住竹徽的肩膀:“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因為我患得患失?你這樣只會讓我覺得我欠你的永遠都還不上!”
“你還是想和我算的那么清楚?可我……做的都是自愿的,未想過要你報我。”竹徽說。“你要是心里過意不去……就當今夜你救了我,之前一筆勾銷便是。”
竹赤“噗”的一聲笑了,他的聲音震飛了一群鳥兒:“你們這些人……”他臉頰不斷地流著淚水,他突然覺得沒有詞能形容“你們這些人”。
明月當空,星辰萬里。竹徽沒有說話,其他三個早就開始囈語,巴扎著嘴,當是一個好夢。
“你一直都是對的。前世我追求友,結友無數,卻都是酒肉朋友,知人知面不知心,落了個……”竹赤頓了頓,坐在自己身邊的人聽不得自己說“死”之類的話,他也便沒說。“既然重生一次,我想好好陪陪你們……我記得你以前為了讓我回去還裝病。”
竹徽低下頭,當年和竹赤的關系鬧得越來越僵,竹愫背著他給竹赤寫信說他病了,讓竹赤回家看看。
那丫頭本是好意,竹赤也回來了,天時地利,卻全怪他自己嘴笨,沒說兩句就把竹赤氣走了,之后雖然也寫信叫他回來,卻是沒收到過回信,更徨談見面了。
“那次不該騙你的……”竹徽說,“但除缺那次,爹寫給你的每一封信都句句真心,擔心是真,想念……也是真。”
竹赤眉頭突然抽抽,偏頭狐疑地問:“什么信?靈力的還是紙的,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難道不是你托玉衡轉告我說不必回去,專心修煉?”
“我何時說過?”竹徽正色道。
竹赤道:“若不是你年假不放我出山門,我怎會一次都不回去?之后的學期比試,我當你還在生氣,便沒找你,你卻叫人把我關起來。若在當時,我怎會不恨你?”
竹徽聽出不對,正坐在他對面,他心里有些著急,甚至有些手忙腳亂的解釋說:“我未不許你回家,更未叫人……我寫了數封信給你……”
竹赤反而不以為意的聳了聳肩,無聲的拍了拍竹徽的肩膀,雙手插于胸前,倚在樹上。竹徽以為他睡了,便也沒有多說。
這星宮的事果然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完的……
竹徽睜眼時,已發覺自己不在森林之中,身邊反而站著一個不認識的男子。那男子見他醒了,毫不避諱的坐在床邊。
竹徽下意識的按住中衣的領口,指尖靈力點點。
“何人如此放肆?”竹徽一個推掌朝向男人,男人被打中肩頭,皺眉消失。宋曉聞聲進來,看見地上的黑色蛇,只是嘆了口氣,隔著屏風,說:“仙君是醒了?可需要安排廚房?”
“他們呢?我……”怎么回來的,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宋曉說:“所有人都在用飯。”
竹徽低嗯一聲,穿戴好跟著小丫鬟去了廚房。一進門,就看到竹愫在搶竹籍的肉,竹沅打翻了飯碗,竹煜在旁邊手忙腳亂。見到竹徽所有人不約而同的站起來。
“爹,你好了?”竹沅問。竹徽對他這句有歧義的話很不滿意,剛想說教一頓,卻數了數人數,問:“怎么就你們四個,你哥呢?”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人說話。但竹徽能看出他們眼中的奇怪神情。
“煜兒”突然被爹點名,竹煜縮了縮脖子,竹徽皺了鄒眉頭,又叫道:“籍兒”
竹籍抿起嘴,竹煜問:“爹,你沒去哥的房間嗎?他現在應該在休息……”
“我建議你現在不要去!”竹愫開了口,引起了眾人的一直點頭。竹徽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在一陣“逼問”下,倒是全交代了。
竹徽推開竹赤的房門,心中的擔憂反而被另一種不知名的情感壓制。他站在門前,遲遲沒有進去。
“誰在外面?快進來幫幫我!”
竹徽聞聲還是走了進去,入目的是一個直到他膝蓋的小娃娃。穿著竹沅的衣服,卻還是顯得有些大。他頭發蓬亂,像天上的云朵。
小孩看向他,瞪大了眼睛,表現得很吃驚。他挪著步子,在竹徽身前身后轉了幾圈,又握起竹徽的手指,放在鼻尖嗅了嗅。
“娘親?”
竹徽身體僵了,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他摸著小孩的腦袋:“這是誰啊?”
“我是你的小崽崽啊,我是……”想到名字,他的腦子竟然一片空白,抱住腦袋仔細想,鼻子卻流出紅色液體。
竹徽抱住竹赤,拍著他的后背說:“沒關系,沒關系……”
聽竹煜說,竹赤不僅身體變回走丟前的樣子,連記憶也只剩下一點點,甚至問他名字都不記得了。
耀元走進來,這條黑蛇到是沒少幫忙。當夜,竹赤腋下的小紅疙瘩發了作,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小。竹赤心道不妙,定是他的生辰八字被人知曉,心懷不軌之徒借此給他下了毒咒。
于是,竹赤帶著幾個人回到丞相府。正巧宋曉兩人都不在家中,便是耀元幫助了他。
等到其他四個人冒出頭,竹赤不感冒的瞪著竹愫,這個小姑娘見她的第一眼就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還和他吵起來。
“他們,還記得嗎?”竹徽把竹赤抱在腿上,握著他的小手。竹赤奇怪的歪著頭,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哥……”竹煜嘴唇微動,竹赤抬頭看竹徽,“他……叫我嗎?”竹赤抬手指著竹煜,竹煜已經是少年模樣,如今五個人里面倒的確像兄長。竹赤不信也難怪。
竹徽無奈輕笑,讓眾人離開,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給他梳頭,時而看看鏡子。竹赤很老實,一雙手插到腿根里,一動不動,卻一直看著銅鏡里的竹徽。
“有事嗎?”竹徽輕笑,這種懵懂可愛的眼神真的是許久沒有看過了。竹徽綁好發帶,低頭吻了吻小孩的頭發。
竹赤轉身,伸出手,竹徽順勢將臉放上去,握住那只溫暖的小手,享受的閉上眼睛。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和這孩子最美好的回憶都留在了他的童年。
竹赤一直觀察著這人,兩鬢飛霜,青筋突出的雙手生長了一層微繭。在別人眼中,他白衣雪面的仙君,容顏不老,壽命無窮無盡,修途坦蕩。竹赤卻看見了這人笑時眼角的皺紋……
“你變了,和我腦子里的樣子……不一樣了。”竹赤倒是沒有說明白“樣子”是外貌,還是其他。
“不喜歡了?”竹徽抬眼望著竹赤,眼簾又低垂下去,他這句話是在開玩笑,卻讓竹赤心底一顫。上萬顆珠子撞到心口,喉嚨苦澀疼痛,有點喘不上氣。
他不知道何處來的疲憊,只知道眼前模糊了一瞬,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概是睡醒了,竹赤這么想著,自己揉了揉眼睛。旁邊人呼吸都不穩了,他閉著眼睛都能感受到的那種關切的目光。
“醒了。”耀元說。竹籍跟著他跑出去,擋在他面前。自從那夜兩人偶然遇見,竹籍就對這個人好奇得很。
“耀元,我叫竹籍。”竹籍嘴角高高翹起,可能是覺得不夠矜持,又落下來,腳底踹了踹小石頭,又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耀元只是“奧”了一聲。
這算是“熱臉貼冷屁股”了?竹籍自己卻不這么想,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耀元,不停的介紹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