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如琢的人生總共有兩次轉折,一次是九歲那年,父親做生意破產,父親也因此整日消沉,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母親受不了邋里邋遢的父親。在某個清晨,年僅九歲的許如琢驟然清醒,天還未亮,窗外是墨藍近黑的天空。
臥室的門底下透過一絲光亮,許如琢迷迷糊糊地推開門,想去查看情況,都說母子連心,也許冥冥之中讓許如琢去見她最后一面。
姜秋柳的容貌還很年輕,仿佛才二十出頭,她聞聲停下收拾行李的動作,側頭看向許如琢,因為夢境的作用,原本的第一人稱視角,變成了第三視角,每個細節(jié)都清晰可見。
呼嘯的風聲,樓下因為早醒的夫妻吵架聲,廚房間還散著冷掉的飯菜香。
客廳里因為冬日,即使是在室內已散發(fā)一種寒冷的氣息,小許如琢吸了一下鼻子,他隱隱感覺到不對,但他什么不敢想,什么也不敢猜,只是怯懦出聲:“媽媽……”
這只是簡簡單單地兩個字,就像是帶著什么不可承受的力量,讓剛剛遠遠堅硬的心驟然一軟,姜秋柳的眼睛驀然一濕,她用手背揩掉眼淚,然后閉上眼。
那只是個瞬間,許如琢卻覺得那很長很長,就像是天長地久的盡頭。
許如琢呆怔在原地,姜秋柳起身不去看他,拎起一大包衣服就走,在走出門的一剎那,她的動作一滯,衣角被重重地拉住,許如琢出聲詢問:“你是要去哪?什么時候回來?”
姜秋柳俯身,與許如琢平視,他從小就比同齡人聽話、懂事,她去摸許如琢的臉,白凈可愛,臉上干干凈凈,似乎還以為這是一場尋常的出門,普通的告別。
“媽媽要去外婆家住幾天,很快就回來。”語罷,她去扯那只小手,九歲的小孩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居然拽得那么死,最后她一根一根分開他的手指,這才脫離。
許如琢皺起鼻子,像是在裝可憐:“那媽媽早點回來,我會想你?!?br />
姜秋柳又去摸他的頭發(fā),語氣溫柔:“媽媽以后有機會,會來接你?!?br />
后來大一點的時候,許如琢才知道,那時候父母已經離婚了,從此是兩路人了。離婚是什么意思,許如琢當然知道。但他依舊在等,再等那句承諾。
會來接你——
他一直等,從天亮等到天黑,一天接著一天,一年接著一年,等到第四年,他就不再等了,他長大了,不會再信這種輕飄飄哄人的話語。
許明俊什么時候染上賭博的,許如琢也不清楚,抽煙、酗酒、賭博都是離婚后才有的喜好,他漸漸的和自己記憶里那個斯文儒雅的父親越行越遠,喝醉了還會出手摔東西,有次還差點打到許如琢,幸虧許如琢身手靈活,跑得快。
上了初高中之后,許如琢就常住學校宿舍,有時一個月都不回來一次,許如琢人雖然聰明,但心思重心不放在學習,成績在他們學校排得進前五十,但是放在現(xiàn)在整個大環(huán)境里只能算得一般。
就在兩個月前,許明俊死了,第二天才被路人發(fā)現(xiàn),警察說他是因為酗酒一腳跌入河里淹死的。聽到這個消息時,許如琢整個人都懵懵懂懂的,猶在夢里,等到他在周圍人的幫助下處理完一切,他推開空蕩蕩的房間,他才如夢方醒。
他坐在樓下的臺階上,望著一片漆黑的天空出神。
鄰居也出來透氣,他是個碌碌無為的中年人,學歷不高,在附近經營著一家小店,孤家寡人,一身苦澀難聞的煙味。
鄰居見到許如琢,一眼就認出是樓上家的小孩:“許如琢?!?br />
許如琢回頭去看他:“什么事?”
“你真不繼續(xù)讀書了?我記得你成績還行,就這樣不讀書,多可惜啊。”
許如琢聞言笑了一口氣:“不讀了,本來成績就一般,現(xiàn)在我也沒錢交學費。前兩天找了份工作,明天就去上班了?!?br />
鄰居也嘆氣,明明是別人的選擇,他也不知道在惋惜什么。
他從褲袋里掏出香煙盒,里面晃起來有點聲響,里面還剩下兩根,他拿出一根,啪嗒一聲點燃,劣質香煙的味道很難聞。
昏黃的路燈下,許如琢微微瞇眼,透過他的身影,就像是看到未來的自己。最后他在一片未盡的白煙之中起身,走上了長長的樓梯,回到了自己的小出租屋,洗完澡刷完牙,進入夢鄉(xiāng)。
夢里只有黑暗一片,沒有任何人和事。
*
許如琢睜開眼,眼前是刺目的陽光,以及干凈潔白的天花板,剛剛蘇醒,大腦還帶著昏睡的茫然,他的身體不知道為何格外的僵硬,緩了十幾秒,脖頸終于能動了動,接著他陡然一驚。
入目是半張秀美的臉,黑發(fā)白膚,張精致似畫,另半張臉陷入雪白的枕頭中,他眉頭緊皺,像是做了什么噩夢。
許如琢迷茫了一下,終于意識到這個陌生人和他同枕共眠,睡在一起。
許如琢想要叫醒他,但身體實在太難控制,只能手臂輕動。
這一動就像是推翻了多米諾骨牌,從許如琢放在白被底下的手,到年輕人半壓在被上的手腕,他睡得本就不沉,半夢半醒間驚動,睜開了眼睛。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怔。
一個是因為欣喜,一個是因為茫然。
許如琢輕輕出聲:“你是誰?”
短短三個字,如平地驚雷,給人炸了個清醒,顧云修睜大了眼睛,在許如琢的目光下蹭的一下從椅子上起身,神情恍惚道:“你在說什么……”
許如琢滿目疑惑和排斥,顧云修始料未及,怔在原地。
醫(yī)生很快就過來了,他檢查了一下許如琢的基本情況,拿著手中的一疊文件,皺起眉,他問許如琢:“你還記得你叫什么名字嗎?”
許如琢略帶防備,他看了一眼醫(yī)生的白大褂和角落的顧云修,醫(yī)生安慰說:“你不要怕,顧先生是你的……朋友。”
許如琢緩緩開口:“許如琢?!?br />
顧云修在門外候著。醫(yī)生問完一串問題,終于出來,文件被手臂夾著,他對顧云修說:“許先生應該是頭部受創(chuàng),造成的短暫性失憶?!?br />
“許先生在車禍中頭部受到撞擊,損傷了部分大腦組織,影響了記憶。我們醫(yī)院之前也出過幾次這樣的例子,可以通過讓病人回到熟悉的環(huán)境,見一些熟悉的人,或者看些以前喜歡的影視劇、音樂這些,再現(xiàn)場景,刺激病人讓其恢復記憶。這種情況通常是暫時性,不需要吃藥?!?br />
醫(yī)生最后補充道:“病人可能因為失去多年記憶,而變得冷漠、焦慮,這對病人來說是正常的,他們無法適應現(xiàn)在的世界。請對病人多點耐心?!?br />
隔著門墻,外面的聲音并不清晰,話語斷斷續(xù)續(xù),但許如琢還是連蒙帶猜,補完了全部,他怔怔地看著手指出神,潔白修長,一點因為生活而長得繭都沒有。
他這是失憶了,這一失憶就是丟掉了八年的記憶。現(xiàn)在他已經不是當時那個需要憂愁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少年了。
二十五歲聽起來還很年輕,聽起來也很年輕,但對于記憶還停留在十七的“未成年人”,八年已過,自己已經成“叔”了。
青年坐在病床上,藍白條紋的病服露出鎖骨一塊白皙的皮膚,他的臉色蒼白,五官俊逸,黑發(fā)如烏云輕籠這許如琢,眼睫微垂。顧云修走回病房,就看見許如琢這樣一副出神發(fā)呆的場景。
他坐回椅子,開始介紹自己:“我叫顧云修,我們之間……算是朋友?!?br />
中間的停頓隔得太久了點,久到許如琢都覺察到異樣,他抬頭望向顧云修。顧云修的眼睛很漂亮,如同桃花般優(yōu)雅,此時他的眼底有一片疲憊和困倦,所有的鎮(zhèn)靜像是強撐出來的偽裝。
顧云修朝他笑了笑,“你就當做是朋友吧,你可以信任我。”
許如琢眉心輕蹙,一時間沒說信還是不信,不過他看見顧云修還想解釋的樣子,只好含糊答應:“我信你。”
“嗯?”這下輪到顧云修驚訝,“我還以為我要解釋很久,沒想到你這么配合。許如琢,你這個失憶,真的讓我猝不及防?!?br />
許如琢無奈:“如果你想說的話,我可以聽。不過你看起來起來很累了,不想浪費你時間?!?br />
顧云修沒想到多年前的許如琢居然是這個樣子,他看起來比起記憶里的喪氣很多,渾身上下一股頹廢之氣,剛剛醒來時還一臉防備和抗拒,冷漠得要死。短短一段時間,對自己的態(tài)度倏然一變,一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的樣子。
顧云修吸了一口氣,他確實很累。他昨天夜里突然接到電話,得知許如琢出了車禍,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他匆忙趕到醫(yī)院里,里面全是病房和家屬,和許如琢的助理簡單交談后,這是一起連環(huán)車禍。而許如琢正在手術里。
第二天,他處理完公司的一些緊急事情,又因為睡眠不足,在病房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