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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九曲橋上

    第七章九曲橋上
    窗子雖然是開著的。
    卻看不見窗外的星光月色。
    楚留香木立在黑暗中。
    他悄悄地來,現(xiàn)在又悄悄地走。
    既沒有留下什么,也沒有帶走什么。
    可是他臉上的表情為什么如此痛苦?
    他為什么痛苦?
    為誰痛苦?
    來的時候他只敲了敲門,就這樣簡單地進(jìn)來了。
    走的時候他連一聲“珍重”都沒有說,就這樣簡簡單單地走了。
    在這里他雖沒有得到什么,卻也沒有失去什么。
    在他充滿了傳奇和危險的一生中,這好像只不過是個很平淡的插曲,既不值得回憶,更不值得向人們訴說。
    但他自己卻知道,這件事是他畢生難以忘懷的。
    因?yàn)樗麖膩硪矝]有如此接近死亡過。
    “只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最可怕的!”
    他是不是真的已看出了危險在哪里?
    他究竟看出了什么?
    這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只可惜他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說了。
    夜更靜寂。
    剛才那一聲鑼響,和那一聲大叫,仿佛根本沒有驚動任何人。
    難道這里的人都是聾子?
    難道這里根本就沒有別的人?
    至少總應(yīng)該有一個——那大叫的女人。
    為什么她只叫了一聲?
    她從哪里來的?
    為什么又忽然走了?
    她是誰?
    這些問題也許連楚留香都無法答復(fù)。
    有風(fēng)吹過的時候,他仿佛聽到屋子里傳出一陣輕輕的啜泣聲。
    他想回頭,卻又忍住。
    因?yàn)樗溃炔荒馨参克膊荒芊謸?dān)她的悲哀和痛苦——除了同情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有狠下心來,趕快走,趕快將這件事結(jié)束。
    他這一生也從未如此狠心過。
    剛才來的時候,他本覺得自己很可笑,現(xiàn)在卻覺得自己很可惡。
    又有風(fēng)吹過,他忽然推門走了出去。
    他怔住。
    花園里很靜,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但有人。
    一長排人,就像是一長排樹,靜靜地等在黑暗中,動也不動。
    楚留香看不見他們的臉,也看不出他們究竟有多少人,只看見了他們的弓,他們的刀。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
    屋子在橋上,橋在荷塘間。
    他們已將這花林中的荷塘完全包圍住。
    但他們來的時候,卻連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
    這么多人的腳步聲,居然能瞞過楚留香。
    楚留香只有苦笑。
    當(dāng)時他的思想確實(shí)太亂,想的事確實(shí)太多。
    這些人的腳步聲也實(shí)在太輕,只有經(jīng)過最嚴(yán)格訓(xùn)練的人,才會有這么樣的腳步聲,才能在無聲無息中將弓上弦,刀出鞘。
    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們。
    可怕的是那個訓(xùn)練他們的人!
    就在這時,九曲橋頭上,忽然有兩支燃燒著的火把高高舉起。
    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火光,總是令人炫目的。
    炫目的火光,點(diǎn)亮了一個人的臉。
    楚留香總算看見了這個人,看清了這個人。
    此刻他最不愿看見的,也正是這個人。
    在萬福萬壽園最有權(quán)威的人,幾乎就已可算是江南武林中最有權(quán)威的人。
    這個人并不是金老太太,她已剛剛成為一種福壽雙全的象征,已剛剛成為很多人的偶像。
    真正掌握著權(quán)威的人是金四爺。
    他一只手掌握著億萬財(cái)富,另一只手掌握著江南武林中大半人的生死和命運(yùn)!
    炫目的火光,照亮了一個人的臉。
    一張充滿了勇氣、決心和堅(jiān)強(qiáng)自信的臉,一個相貌威嚴(yán)、寬袍大袖的中年人。
    橋頭擺著張大而舒服的太師椅。
    金四爺頭發(fā)用黑緞子隨隨便便地綰了個髻,腳下也隨隨便便地套了雙多耳麻鞋,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坐在那里。
    但絕沒有人敢隨隨便便地看他一眼,更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隨隨便便地說一句。
    有種人無論是站著,是坐著,還是躺著,都帶著種說不出的威嚴(yán)。
    金四爺就正是這種人。
    楚留香看過他,也知道他是那種人。
    他知不知道楚留香是哪種人呢?
    楚留香嘆了口氣,終于走了過去,等他走到金四爺面前時,臉色已很平靜。
    能看到楚留香臉上有驚慌之色的并不多。
    金四爺那雙鷹一般銳利的眸子,正盯在他臉上,忽然道:“原來是你。”
    楚留香道:“是我。”
    金四爺冷冷道:“我們還真沒有想到是你。”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沒想到金四爺居然還認(rèn)得我。”
    金四爺沉著臉,道:“像你這樣的人,我只要看過一眼,就絕不會忘記。”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爺?shù)溃骸澳阌袕埡芴貏e的臉。”
    楚留香道:“我的臉特別?”
    金四爺?shù)溃骸盁o論誰有你這么樣的一張臉,再想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人都難得很。”
    楚留香又笑了,又摸了摸鼻子。
    他本來是想摸摸自己臉的,卻還是忍不住要摸在鼻子上。
    金四爺冷冷道:“所以我一眼就看出你絕不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沒有忘記我?”
    金四爺?shù)溃骸昂摺!?br/>     楚留香道:“但我也沒有忘記金四爺。”
    他微笑著,又道:“像金四爺這樣的人,無論誰看過一眼,都很難忘記的。”
    金四爺臉色變了變,厲聲道:“你既然還認(rèn)得我,你就不該來。”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已經(jīng)來了。”
    金四爺?shù)溃骸澳阒恢肋@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本來的確不知道。
    就算他早已知道,還是一樣會來。
    金四爺?shù)溃骸澳阒恢廊陙恚€沒有一個人膽敢隨意闖入這里!”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爺?shù)溃骸澳阍趺吹竭@里來的?”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爺怒道:“不知道怎么會來?”
    楚留香苦笑道:“就這樣糊里糊涂地來了。”
    金四爺?shù)芍戳税胩欤鲇謫柕溃骸澳氵B剛才看見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卻很想知道。”
    金四爺一字字道:“她是我的女兒!”
    楚留香又怔住了,這下子才真的怔住了。
    金四爺表情變得很奇怪,沉聲道:“你若是看到有人半夜里從你女兒屋里走出來,你會怎么樣去對付他?”
    這句話問得好像也有點(diǎn)奇怪。
    楚留香卻還是搖搖頭,道:“不知道。”
    這次他說的不是真話。
    其實(shí)他當(dāng)然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做父親的人通常只有兩種法子——若不打死那小子,只有逼他娶自己的女兒做老婆。
    金四爺臉上現(xiàn)出怒容,厲聲道:“你真不知道?”
    楚留香道:“我沒有女兒。”
    金四爺怒道:“你知道什么?”
    楚留香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道:“到現(xiàn)在為止,我只知道一件事。”
    金四爺?shù)溃骸澳募拢俊?br/>     楚留香苦笑道:“我只知道我自己好像已掉進(jìn)個圈套里,忽然間就莫名其妙地掉了下去。”
    他的確有點(diǎn)莫名其妙。
    等他發(fā)現(xiàn)這是個圈套時,繩子已套住了他的脖子。
    金四爺臉色又變,厲聲道:“圈套!什么圈套?”
    楚留香道:“不知道。”
    他苦笑著,接著道:“我若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圈套,就不會掉下來了。”
    金四爺冷冷道:“你是不是還想跳出去?”
    楚留香道:“想得要命。”
    金四爺?shù)溃骸耙粋€人若已真的掉在圈套里,就很難再跳出去。”
    楚留香道:“的確很難。”
    金四爺?shù)溃骸澳阒恢酪趺礃硬拍艹龅萌ィ俊?br/>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爺目光忽又變得很奇怪,道:“那只有一種法子。”
    楚留香道:“請教。”
    金四爺沉聲道:“只要你忘記這個圈套,你就已不在這圈套里。”
    楚留香想了想,道:“這句話我不太懂。”
    金四爺?shù)溃骸澳闳敉涍@是個圈套,哪里還有什么圈套?”
    楚留香又想了想,道:“我還是聽不懂。”
    金四爺沉下了臉,道:“要怎樣你才懂?”
    楚留香道:“不知道。”
    金四爺厲聲道:“好,我告訴你!”
    他霍然長身而起,忽然已站在楚留香面前,左掌在楚留香眼前揮過,右手閃電般去抓楚留香的腕子。
    這并不能算是很精妙的招式。
    楚留香七八歲的時候,就已學(xué)會對付這種招式的法子。
    他就算閉著眼,再綁住一只手,一條腿,也能避開這一招的。
    但金四爺?shù)恼惺絽s已變了,忽然間就變了,也不知是怎么變的。biquge.biz
    楚留香忽然發(fā)現(xiàn)金四爺?shù)挠沂衷谒矍埃緛碓谒矍暗哪侵蛔笫郑挂芽圩×怂耐笞印?br/>     他這才吃了一驚。
    這一兩年來,他會過的絕頂高手,比別人一生中聽說的還多。
    石觀音的身法,“水母”陰姬的掌力,蝙蝠公子的暗器,薛衣人的劍……可說無一不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每一招使出,幾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絕的變化,不能不驚心動魄的威力。
    但楚留香卻從未見過,像金四爺這一招那么簡單,那么有效的武功。
    這一招好像就是準(zhǔn)備用來對付楚留香的!
    楚留香的腕子立刻被扣住。
    金四爺?shù)瓦骋宦暎~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手臂反掄,竟將楚留香整個人摔了出去。
    他拍了拍手,吐出口氣,臉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顯然對自己的武功覺得很滿意。
    誰一招能將楚留香摔出去,都應(yīng)該對自己很滿意。
    眼看著楚留香的頭就要撞上橋畔的石柱,金四爺就慢慢地轉(zhuǎn)過身,揮了揮手,意思是要他的家丁們將楚留香的尸體抬去。
    他已不準(zhǔn)備再看見楚留香這個人。
    一個人的腦袋被撞得稀爛,并不是件很好看的事。
    誰知他剛轉(zhuǎn)過身,就看見一個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看著他。
    這人正是他永遠(yuǎn)不想再看到的那人。
    金四爺?shù)哪樛蝗唤┯病?br/>     楚留香正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看著他,全身上下都完整得好像剛從封箱中拿出來的瓷器,連一點(diǎn)撞壞的地方都沒有。
    金四爺?shù)哪抗鈴乃念^看到腳,又從他的腳看到頭,上上下下看了兩遍,忽然冷冷一笑,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也笑了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錯。”
    金四爺?shù)溃骸澳阍僭囋囘@一招!”
    說話的時候他已出手。
    他每個字都說得慢,出手更慢,慢得出奇。
    楚留香看看他的手。
    他的手粗而短,卻保養(yǎng)得很好,指甲也修剪得很干凈。
    而且不像其他那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爺一樣,小指上并沒有留著很長的指甲,來表示自己什么事都可以不必做。
    這雙手雖然絕不會令人覺得惡心。
    但有時卻的確可以令人送命!
    他左手的指頭看來更粗硬,更短,顯然也更有力。
    現(xiàn)在他的左手雖已抬起,卻沒有動,右手也動得很慢,慢慢地向楚留香伸過去,好像想握一握楚留香的手,跟他交個朋友。
    現(xiàn)在這只手看來的確連一點(diǎn)危險都沒有。
    但也只有看不見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危險。
    這道理楚留香是不是懂得?
    他好像不懂。
    所以等他看出這只手的危險時,已來不及了!
    忽然間,楚留香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手都已在這只手的力量控制之下。
    無論他的手想怎么動,手腕都很可能立刻被這雙手扣住。
    他沒有動,并不是因?yàn)椴幌雱樱歉静荒軇印?br/>     金四爺手背上的青筋也已凸起,指尖距離楚留香的腕子已不及三寸。
    楚留香輕輕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金四爺?shù)氖忠芽圩×怂耐笞印皇怯沂郑亲笫帧?br/>     他的右手還停在那里,左手卻已突然閃電般探出。
    這種招式說來并不玄妙,甚至可以說是很陳舊很老套的變化。
    但他卻用得實(shí)在太快,太有效!
    楚留香的注意力好像已完全集中在他右手上,根本沒有防備他這只左手。
    要命的左手。
    金四爺再次低叱一聲,楚留香的人就立刻又被掄了過去!
    眼看著他又要撞上橋畔的石柱。
    這次金四爺既沒有轉(zhuǎn)身的意思,也沒有準(zhǔn)備再看的意思。
    他目光灼灼,眨也不眨地盯著楚留香。
    幾十個人站在這里,四下里卻靜得像完全沒有人一樣。
    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喝彩。
    這些人已被訓(xùn)練得鐵石般冷靜,金四爺一招得手,他們甚至連手里已張滿了的弓弦都沒有顫動一下。
    但他們的眼睛卻也不能不去看楚留香。
    在每個人的計(jì)算中,都認(rèn)為這是楚留香的頭要撞上石柱的時候。
    楚留香的身子突然凌空一轉(zhuǎn)——就像是魚在水中一轉(zhuǎn)。
    這一轉(zhuǎn)非但沒有絲毫勉強(qiáng),而且優(yōu)美文雅如舞蹈。
    看到楚留香的輕功身法,簡直就好像看著一個久經(jīng)訓(xùn)練的苗條舞女,在你面前隨著樂聲起舞一樣。
    幾乎就在他轉(zhuǎn)身的同一剎那間,他的人已回到金四爺面前。
    金四爺?shù)难劬κ冀K沒有離開過他,也就在這同一剎那間,突又出手。
    誰也沒有看清他的動作。
    只看見楚留香的身子又被掄起,死魚般被摔了出去,只不過換了個不同的姿勢而已。
    但他回來的方法卻還是和剛才一樣。
    眼見著他要撞上石柱時,他身子突又一轉(zhuǎn),人已回到金四爺面前。
    只聽一聲霹靂般的大喝!
    金四爺?shù)纳碜铀埔驯╅L半尺,似已將全身力量都用作這孤注一擲。
    楚留香的人箭一般向后飛出。
    他第四次被摔出去。
    這一摔之力何止千斤,楚留香的人似已完全失去控制!
    在這種力量下,根本就沒有人還能控制自己。
    眼看著他這次勢必已將撞上石柱,卻忽然從石柱欄桿間穿了過去。
    他腳尖鉤住了石柱,用力一鉤,忽然又從欄桿間穿了回來,來勢仿佛比去勢還急,到了金四爺面前,才突然轉(zhuǎn)身。
    就像是魚在水中輕輕一轉(zhuǎn)。
    然后他的人就輕飄飄地落在金四爺面前,臉上還是帶著那種懶懶散散的微笑,就好像始終都一直站在那里,根本就沒有動過。
    沒有人動,沒有人出聲。
    但每個人眼睛都不禁露出驚嘆之色。
    這一戰(zhàn)雖然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但直到現(xiàn)在,他們幾乎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人有很多種,但大多數(shù)人卻都屬于同一種。
    這種人做的每件事,幾乎都在預(yù)料中——在別人的預(yù)料中,也在自己預(yù)料中。
    他們?nèi)粘龆鳎章涠ⅰ?br/>     他們工作,然后就等著收獲。
    他們總不會有太大的歡樂,也不會有太大的痛苦,他們平平凡凡地活著,很少會引起別人的驚奇,也不會被人羨慕。
    但他們卻是這世界不可缺少的。
    楚留香不是這種人。
    他做的每件事,幾乎都不是別人預(yù)料得到的,幾乎難以令人相信。
    因?yàn)樗焐褪莻€傳奇人物。
    火把的火光在閃動。
    閃動的火光,照著金四爺?shù)哪槨?br/>     他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但額上卻似已有汗珠在火光下閃動。
    他凝視著楚留香,目光已有很久很久沒有移動。
    楚留香還在微笑著。
    金四爺忽然道:“好,好功夫。”
    楚留香微笑道:“你的功夫也不錯。”
    還是和剛才同樣的兩句話,但現(xiàn)在聽起來,味道卻已不同。
    金四爺忽然轉(zhuǎn)身,慢慢地走回去,坐下來,椅子寬大而舒服。
    楚留香卻只有站著。
    金四爺看著他站在那里,臉上還是一絲表情也沒有,汗卻已干了。
    楚留香忽也轉(zhuǎn)過身,走回那水閣。
    金四爺看著他,既沒有阻攔,也沒有開口。
    過了半晌,就看到楚留香又走了出來,搬著張椅子走了出來。
    他將椅子放到金四爺對面,坐下。
    椅子寬大而舒服。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地坐著,面對面地看著,誰也沒有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金四爺忽然揮了揮手。
    幾乎就在這一瞬間,弓已收弦,刀已入鞘,數(shù)十人同時退入黑暗中,連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發(fā)出,連腳步聲都沒有。
    只有橋頭的兩個人,仍然高舉著火把,石像般站在那里。
    火焰在閃動。
    金四爺突又揮了揮手,道:“酒來。”
    他說的話就好像某種神奇的魔咒。
    忽然間,酒菜已擺在桌上,桌子已擺在他們面前。
    食盒中擺著八色菜,精致而悅目。
    酒是琥珀色的。
    斟滿金杯。
    金四爺慢慢地舉起金杯,道:“請。”
    楚留香舉杯一飲而盡,道:“好酒。”
    金四爺?shù)溃骸坝⑿郛?dāng)飲好酒。”
    楚留香道:“不敢。”
    金四爺沉聲道:“昔日青梅煮酒,快論英雄,佳話永傳千古,卻不知今日之你我,是否能比得上昔日之劉曹?”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道:“比不上。
    至少我比不上。”
    金四爺?shù)溃骸霸跻姷茫俊?br/>     楚留香道:“英雄絕不會坐在別人的圈套里走不出去。”
    金四爺沉下了臉,默默良久,一字字道:“人若還在圈套里,怎能舒舒服服地坐著?”
    圈套里的人總是躺著的。
    楚留香目光閃動,微笑道:“如此說來,莫非我已走了出去?”
    金四爺?shù)溃骸澳沁€得看你。”
    楚留香道:“哦?”
    金四爺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一聲,道:“你做過父親沒有?”
    楚留香道:“沒有。”
    金四爺?shù)溃骸暗珵槿俗拥模傇撁靼鬃龈赣H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道:“的確不容易。”
    金四爺?shù)纳袂楹鋈蛔兊煤芟粒瑑A滿金杯,一飲而盡,長嘆道:“尤其是做一個垂死女兒的父親,那更不容易。”
    楚留香也嘆了口氣,道:“我明白。”
    金四爺突又抬起頭,目光刀一般盯在他臉上,厲聲道:“你還明白什么?”
    楚留香道:“我明白的事本來很多,只可惜有很多卻已忘記了。”
    金四爺?shù)溃骸澳阌质峭浟耸裁矗俊?br/>     楚留香道:“忘記的是那些不該記得的事。”
    金四爺目光垂落,看著自己的手,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件事你也會忘記?”
    楚留香笑了笑,道:“也許我現(xiàn)在就已忘了。”
    金四爺?shù)溃骸皬拇嗽僖膊粫浧穑俊?br/>     楚留香道:“絕不會。”
    金四爺?shù)溃骸斑@話是誰說的?”
    楚留香道:“楚留香說的。”
    楚留香的話,一向永無更改。
    金四爺忽又抬起頭,看著他,慢慢地舉起金杯道:“請。”
    楚留香一飲而盡,道:“好酒。”
    金四爺?shù)溃骸坝⑿郛?dāng)飲好酒。”
    楚留香道:“多謝。”
    金四爺仰天而笑,大笑了三聲,霍然長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走入黑暗中。
    火把立刻熄滅!天地間又變得一片黑暗,石像般站在橋頭的兩個人也跟著消失在黑暗里。
    沒有腳步聲,什么聲音都沒有。
    楚留香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黑暗里,凝視著手里的金杯。
    金杯在星光下閃著光。
    他很想將這件事從頭到尾再想一遍,但思想?yún)s亂得很,根本無法集中起來思索一件事。
    因?yàn)檫@件事根本就不像是真的,根本就不像是真的發(fā)生過。
    世上怎么會有這種荒謬離奇的事發(fā)生?
    這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但金杯仍在閃著光。
    金杯是真的。
    楚留香輕輕嘆了口氣,抬起頭,前面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再回頭,屋子里的燈也已滅了。
    人呢?
    楚留香忽然發(fā)現(xiàn)人已到了橋上,正倚著欄桿,默默地看著他。
    白衣如雪,星眸朦朧,也不知藏著多少愁苦。
    但沒有任何人能看得出。
    別人能從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一種絕望的空洞。
    “做一個垂死女兒的父親,的確太不容易。”
    沒有一個父親能看著自己女兒死的。
    死,慢慢地死……楚留香忽然覺得金四爺也很值得同情,因?yàn)樗惺艿耐纯啵苍S比他女兒更多。
    她看著楚留香,目中似已有淚光,忽然道:“現(xiàn)在你是不是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
    楚留香點(diǎn)點(diǎn)頭。
    他但愿自己永遠(yuǎn)不明白,世上有些事的真相實(shí)在太可怕,太丑惡。
    她又問道:“你要走?”
    楚留香苦笑。
    她垂下頭,輕輕道:“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該來的。”
    楚留香道:“但我已經(jīng)來了。”
    她凝望著橋下的流水,道:“你怎么會來的,你自己知不知道?”
    楚留香嘆道:“不知道也好。”
    她忽又抬起頭,凝視楚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看過你?”
    楚留香搖搖頭。
    她慢慢地接著道:“就因?yàn)槲铱催^你,所以才要你來。”
    楚留香道:“是你想法子要我來的?”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輕如耳語。
    “別人都說,我這種病只有一種法子能治得好……只有跟男人在一起之后,才能治得好,可是我從來也沒有試過。”
    “為什么?”
    “我不信,也不愿意。”
    “不愿意害別人?”
    “我并不是個心腸那么好的女人,可是我……”
    “你怎么樣?”
    “我討厭男人,一碰到男人就惡心。”
    她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某種又縹緲又虛幻的情感。
    所以她立刻避開了楚留香的眼睛,輕輕道:“我要你來,只因?yàn)槲也挥憛捘恪背粝阒挥谐聊?br/>     他實(shí)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無論如何,一個女孩子告訴你,她不討厭你,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但在這種情況下,他實(shí)在沒法子高興起來。
    她也沉默了很久,才接著道:“這些話我本不該說出來的。”
    楚留香道:“你為什么要說?”
    她的手緊握著欄桿。
    好冷的欄桿,一直可以冷得進(jìn)入心里。
    “我說出來,只因?yàn)槲蚁肭竽阋患隆!?br/>     “什么事?”
    “不要怪我的父親,也不要怪別人,因?yàn)檫@件事錯的是我,你只能怪我。”
    楚留香沉思著,忽然問道:“你以為我會怪什么人?”
    “那個要你來的人。”
    “你知道她是誰?”
    她搖搖頭,淡淡道:“我只知道有些人為了十萬兩銀子,連自己兄弟都一樣會出賣的。”
    楚留香立刻追問:“你不認(rèn)得張潔潔?”
    “誰是張潔潔?”
    “艾青呢?
    卜阿鵑呢?
    你也不認(rèn)得她們?”
    “這些名字我根本從未聽說過。”
    楚留香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道:“其實(shí)你也該怪你自己。”
    “為什么?”
    “因?yàn)槟阋彩潜蝗死玫摹焕米鳉⑽业墓ぞ撸 ?br/>     她張開了眼睛,仿佛很驚異:“是誰利用了我?
    是誰想殺你?”
    楚留香笑了,淡淡笑道:“現(xiàn)在我還不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的!”
    高墻上風(fēng)更冷。
    站在墻頭,依稀還可以看見她一身白衣如雪。
    她還在倚著欄桿,發(fā)冷的欄桿。
    但世上還有什么能比她的心更冷?
    “我只求你一件事,只求你莫要恨我的父親。”
    楚留香絕不恨他們,只覺得他們值得憐憫,值得同情。
    他們也和楚留香同樣是在被人利用,同樣是被害的人。
    楚留香應(yīng)該恨的是誰呢?
    “你一定很后悔,根本就不該來的。”
    他的確很后悔,后悔不該太信任張潔潔,他只希望能見到她。
    那時他說不定會揪住她的頭發(fā),問個清楚,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子害人?
    但他也知道,自己這一生只怕是永遠(yuǎn)再也不會看到張潔潔了。
    她當(dāng)然絕不敢再來見他。
    他也沒法子找到她。
    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叫張潔潔之外,他對她這個人根本一無所知。
    甚至連這名字究竟是真是假,他都不知道。
    “其實(shí)能永遠(yuǎn)不見她也好,反而落得太平些。”
    這樣的女孩子除了會害你,害得你頭暈?zāi)X漲,頭大如斗之外,對你還能有什么別的好處?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只要想到以后永遠(yuǎn)再也看不到她時,楚留香心里就會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悵惘,仿佛突然失落了什么。
    高墻上的風(fēng)真冷。
    楚留香輕輕嘆了口氣,從墻頭躍了下去。
    這次躍下時他并不覺得惶恐,因?yàn)樗苡邪盐铡?br/>     他知道自己會落到什么地方。
    那既不是陷阱,也不是火坑,只不過是條很僻靜的小巷子。
    他可以盡量放心。
    他太放心了。
    直到他落下去之后,才發(fā)覺下面雖沒有火坑,卻有個水盆,他的人恰巧就落在這水盆里。
    然后他立刻就聽到一個人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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