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歲月是在建始縣第一中學度過的,確切地說是高中最后一年,卻是我人生的轉折點。
1、去縣里讀高中
在計劃經濟時期的國有企業儼然是一個小社會,具備政府一樣功能,享有同政府一樣級別,除了完成國家下達的生產任務外,企業內還辦有教育、醫院等,工廠內公安保衛、郵局、銀行、供銷社等一應俱全。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國家才強行將企業辦的這些社會機構與企業脫鉤,讓企業能輕裝上陣,專心經營,既是讓企業得到解脫,也讓教育和醫療等能回歸自己的運行規律。不過計劃經濟時代企業自辦教育為解決企業自己職工子女就近入學,解除職工后顧之憂,讓職工們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不過讓一個企業在承擔國家下達生產計劃的同時,還要分出精力辦好學校,的確有些勉為其難,其結果是誤人子弟,是計劃經濟體制的嚴重弊端。到了建始縣第一中學才知道,我們廠里的子弟學校校舍簡陋、教學器具缺乏、教學不成體系,老師沒有受過系統專業訓練。倒是學校雖小,門類齊全,學校從小學到高中都有。附近農村孩子也有來我們廠子弟學校借讀。這些孩子不惜每天翻山越嶺,每天要跋涉十幾里路來磺廠子弟學校讀書,十分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
磺廠子弟學校學制跟整個恩施地區同步,包括高中在內共九年制,小學五年、初中兩年、高中兩年。我讀小學是春季入學,讀到三年級時國家將春季入學改成了秋季入學,所有學生都延長了半年,變成了九年半。磺廠子弟學校一個年級只有一個班,每往高年級走,由于留級或者中途輟學,學生人數越來越少。我們這一屆,能升到高中二年級的只有包括我在內四人了。學校為我們四人辦個班顯然是不劃算的,因此要求我們,要不自找門路轉到其他學校,要不留下來跟低一年級合班,重讀一年高中一年級。有見識的家長清楚地知道繼續留在廠子弟學校讀書會學不到什么知識,支持孩子去縣城讀書。唯獨我的父母沒有那么高的境界,反對我進城讀書,我自己也絲毫沒有想要離開家的想法。
打小一起長大的任培才同學,一直是我的親密伙伴。他父親動員我父親,讓我跟他兒子和其他同學結伴去縣城讀書,結果不僅沒討到好,還遭來我父親一頓訓斥。于是,他們三人撇下我去了縣城,而我只好留下來復讀了。
他們三人的出走和我留下來復讀,導致1978年這一屆磺廠子弟學校沒有畢業生。因此,三十年后磺廠子弟重新相聚,子弟學校校友們錄制的“流金歲月”、“眷戀之歌”、“故園尋夢”追憶往昔電視片,獨缺78年這一屆。
不僅我留下來跟低一年級復讀,一位更高一年級的李姓同學為了逃避下鄉,連留兩級復讀。于是新學期是由幾個年級組合起來的新的班集體開始了,譚老師仍是我們的班主任,我仍然受譚老師器重,指定我跟李同學互為班長,共同商量調整座位。
我依然是父親發泄內心不滿的對象,處處看我不順眼,隱隱讓我有擺脫家庭束縛,奔向自由的想法。可是離開家又能去何處去呢?同學們走后不久,一次父親對我惡語相向終于讓母親看不下去,同意讓我跟同學一起去縣城了。母親倉促為我收拾了一個廢棄的炸藥箱作為行李箱,塞上幾件衣物,帶上一床棉絮和一個月的生活費,離開了家。記得當時這種炸藥箱還是朝鮮進口的,松木材質,長寬大約50厘米,10幾厘米深的方形木箱。像這樣的炸藥箱磺廠還不少,有些家里撿起來當箱子用。任培才的家長同意我跟他共用被褥。
對我來說去縣城絕非是為了接受教育,因為那個時代整個社會充斥的是讀書無用論。前途迷茫,去思考理想無疑是我們那個時代人不切合實際的奢望。人生道路是不由自己選擇,離開家僅僅是為了躲避父親,能早些自食其力,那只有一條路——讀完書去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現在想起來有些后怕,因為我天生柔弱,吃不了苦;常常心思重重,富有幻想,精神承受能力差。如果真去農村,吃著苞谷飯、合渣菜,喝著洋芋湯,夏天里頂著烈日,冬天里忍受嚴寒去地里干活,不餓死累死,也會郁郁寡歡地悶死。
建始縣是離磺廠最近的縣城。磺廠與建始縣沒有行政上隸屬關系,在行政上享受縣團級同樣級別,但磺廠所屬地理位置是在建始縣地域之內。我一直以為我們磺廠是孤立存在,其實歷史上磺廠與建始縣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只是磺廠的廠志里隱去了建廠歷史,不提罷了,因為磺廠的起源跟資本家有關。解放前磺廠是受建始縣管轄的。具史書記載,解放前一個來自奉節叫聶泰和的人既有政治才能,又有商業頭腦,是他建立的硫磺廠。芒硝和硫磺是制造槍彈火藥的軍需物資。這位聶泰和任恩(施)、建(始)、(歸)秭硝磺局局長期間,創建了建始第一家初具規模的硫磺廠,為整個鄂西硫磺工業發展都奠定了基礎,有200年歷史,建始的硝磺從招商到開采都是專職承辦,一直為當時政府所重視。在泰和記開辦了建始第一家初具規模的硝磺廠之前,鄂西一帶的工業基本為零,“泰和記”開礦辦廠成為恩施地區工業發展的先行,積累的開礦技術和經驗也使得建始縣地下礦藏發掘和利用日益擴大,為以后鄂西硫磺工業的發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聶泰和作為從三縣(恩、建、秭)硝磺局局長時,有九股山、磺廠坪硫磺廠,有工人100余人。到了1935年磺廠被一個羅裕民接辦,規模逐漸擴大,工人增加到300余人,月產硫磺達20多噸。直到解放后政府接管,建立了直屬專署的恩施地區硫磺廠。
磺廠位于建始縣范圍內海拔最高處,從磺廠趙家埡可以鳥瞰建始縣城。看似不遠,可是路山路彎彎也有幾十里路。從建始零公里點算起,到磺廠約60華里。這個點也是建始去巴東縣的起始點。零公里處往磺廠方向不遠有一段上坡,汽車每到這里要減速爬行,是我們爬車最佳地點。那時來往磺廠與到建始之間沒有公共交通車,有運氣,又跟司機有交情可以請求貨車司機捎帶。但畢竟來往兩地人多,而貨車少之又少,多數情況下靠步行。那是要走一整天的山路。
我們在建始讀書期間每到節假日回家心切,尤其是任培才和李恩來兩位。那年國慶放假,我們四人天黑前埋伏在零公里上坡處。過來一輛裝有木材的汽車,當汽車在這上坡緩慢爬行時,我們一擁而上地趕緊往車上爬。可能是因為汽車裝的木材重心高,搖晃幅度大,特別是在車頂上。我們爬上去后伏下來緊緊抓住捆綁在木材上的繩索,但大幅度搖晃仍感抓不住,而且要堅持幾個小時,心中的恐懼油然而生。我和劉彩云堅持不住跳了下來,而任培才和李恩來卻死死抓住繩索不下來,就這樣他們倆回家了,我跟劉彩云還得返回學校。在回學校路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在想,要是跳下來的只是我一人,還真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走呢。
建始縣是恩施地區所屬八個縣之一。縣城位于業州鎮和貓坪區,那時叫城關鎮,大約有3萬人口。建始縣管轄十幾個鄉鎮,我父親解放初期從專署下來,帶領的土改工作隊就是在建始縣這十幾個鄉開展工作的。父親在這些鄉鎮留下足跡。
朝陽觀是建始縣城最著名的風景區,上有天池寺。聽說葉挺將軍在抗日戰爭時期曾轉移到此關押。我登上過朝陽觀,記憶里沒有看見過上面有什么寺廟。文史記載也查不到葉挺曾轉移到建始的資料。一條穿過建始縣城的廣潤河在朝陽灌山腳下繞過,這里是廣潤河最深處,是我們那時游泳和跳水常去的地方。這里每年會有人淹死。
建始縣城與磺廠相距不遠,可口音卻相差很大。我們磺廠子弟在跟建始孩子爭辯,都說自己的話更接近普通話,其實兩地口音都離普通話相差很遠。建始話有幾個字比較特別,把食鹽(yan)的鹽字的說成銀(yin),面(mian)條的面說成命(ming)。因此有句笑話“有了白米飯,連命(面)都不要”。許多走出去的建始人仍改不了這兩個音。
建始縣第一中學,創建于1943年,在朝陽灌附近。建始縣師范學校也在建始一中校園里面,所謂一個校區,一套班子,兩所學校。要是我母親解放初上過的建始師范在這里的話,母親也應該算是建始一中校友了。
那時,建始城關鎮與郊區鄉有條溝為界,建始一中就在界溝往郊區側。建始一中背靠廣潤河。靠郊區院墻側,因為長期有人從這里翻院墻,形成了一個不是門的門缺口。從這個缺口穿過一所城關鎮中學,是郊區的農田了。從田埂上再走幾里路是縣城唯一的一家電影院和縣醫院。再遠一點是縣化肥廠。電影院是當時建始縣最好建筑,可以容納幾千觀眾,聽說決策建電影院的領導,因為超前建設,過度奢華而遭免職。
2、初入校
有了任培才和李恩來兩位家長的前期鋪墊,我們很快被學校接收。
我們一行去校長家里報道。校長姓尹,河北人,軍人出身,畢業于保定軍官學校。“文革”前轉業到了建始縣,被安排到建始一中做老師,教政治課。盡管在建始工作了十幾年,但他那濃濃的河北口音未改。他家三個女兒,都很有出息。我們在一中校園內一幢舊校舍一樓找到尹校長家。尹校長已經看過我們的轉學證明,可能因為我是班干部又是共青團員,獲得尹校長的好感,將我第一個安排在三班,這個班的學生主要來自工業領域子弟。稍后,李恩來和任培才被安排到一班,這個班主要來自城鎮居民子弟;而劉彩云一個人去的是四班。實際上隨我們一起去建始一中讀書還有兩位女生,因為她們自愿要留一級,去了高一年級。盡管我們都是從小到大的同學,到了這個階段,男女界限清楚,也不相往來了。
那時建始一中設有初中和高中,初、高中學制都是兩年制。高中兩個年級,每個年級七個班,各個班大致根據學生家長所從事的職業分為工業班、農業班、財貿班、黨政群、文藝班等,其中文藝班建始話又叫“搖曳班”,有文藝特長,也是人才集中的班,是一個優秀班。每個班50多人,全年級將近400人。
建始一中到底是一所具有一定歷史的老校。教學體系完備,設施齊全,校園里有幾棟教學樓、飯堂、禮堂、操場、籃球場、乒乓球臺等。老師一般出自正規的師范專業學校,都有幾年甚至十幾年教齡的老師。老師不是“萬金油”,不同的課由不同的專業老師擔任。
那時還有義務勞動,但沒有我們在磺廠子弟學校時那么多。我經歷過的義務勞動是從學校后面的廣潤河里搬運河砂到校園里來。為了完成這項義務勞動,我們得從家里帶來一套撮箕和扁擔。另一項義務勞動是定期拔掉學校周圍的草。讓我奇怪的是,好生生的草坪為什么要把它拔掉,露出光禿禿的泥土。這種長勢肥壯的青草放到現在是要花大錢鋪的。隨著高考的恢復,學校意識到要抓教學質量了,這些義務勞動也取消了。
進入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跟不相熟悉的孩子們在一起,有些忐忑不安。第一天進教室,我是束手束腳、戰戰兢兢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同學沒有因為我是新來的欺負和嘲笑我。
跟我同桌的是一位叫鐵鋼的同學,他皮膚黝黑、體型健壯,大家都教他“黑皮”,是打架好手,看得出班上好多同學都怕他。好在是跟他同坐一桌,可以得到他的保護,免受其他同學欺負,讓我能專心致志地學習。那時學校秩序混亂,許多學生無心學習,還有跟老師對打的現象發生。有位英語老師正在門后張貼海報,一位同學進教室時推門過猛,老師避讓后退時踩上圖釘,于是一場老師跟學生的對打開始。
那時學習風氣不好,學習差的同學想辦法找學習好的同學抄作業。我的到來,成了一些人的潛在救命稻草,被人盯上。一位外號叫“覃瞎子”的同學雖坐在靠門的座位,離我還有兩排座位,也要找我給他抄作業,否則要讓我好看,讓我有些擔驚受怕。好在有同座的鐵鋼守在我旁邊,如遇“覃瞎子”來搗亂,他定會以拳相向來修理他。鐵鋼同學很講義氣,成了我安心學習的保護傘。后來才知道,鐵鋼之所以要保護我,是因為讓我認真聽講、好好做作業,做對作業,他能獨享抄作業。出于感激我會毫無保留地敞開讓他抄,一度讓他學習成績有所提高。
坐在我后排的一位同學姓杜,都叫他“肚臍兒”,是班上團支部書記。有團支部書記這頂官帽戴著顯得格外正經,是班主任老師好幫手,盡管受到周圍同學百般挑釁,仍能保持不溫不火。后來分班到了快班,跟我還是同學,不過不再是書記了,真面目顯現,調起皮來比誰都厲害。
步入了正規學校開始了規律性學習。早上7點起床早操,接著吃早餐。吃完早餐,一個小時自習時間,開始正式上課,一直到中午12點下課吃午飯,然后午休兩個小時。下午2點30分上課。下午下課后有一段時間自由活動時間,我們會打打球等。有一位同學乒乓球打得不錯,握橫拍,反拍攻球厲害,正好跟我合拍,我們倆旗鼓相當,于是下課后我們倆相約一起切磋球藝。一下課我們就到飯堂里,找到一張乒乓球臺,跟他對打,讓我乒乓球技大有長進。晚上7點到9點是自習時間。
過去在我們廠子弟學校學的許多不正確的習慣和姿勢要糾正。記得上體育課,我的跑步動作像小孩子騎著竹竿蹦跶一樣,讓老師和同學看了好笑。可能是小時候經常將竹竿當馬騎不自覺的跑成這個樣子。由于跑步姿勢不對,體力消耗大,1500米長跑,我竟然跑了7分40秒。老師一個簡單的糾正,讓我終生難忘。我有意識的模仿、糾正,包括其他的體育項目我都暗自學習。由于動作規范了,長期以來養成了早上起來跑步習慣,大學時1500米長跑測試,我跑到6分40秒,足足快了1分鐘,再也沒有人說我跑步姿勢難看了。其他運動我也協調規范。
由于以往學習基礎不牢,或者是因為沒有準備,入學后第一次數學測試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才考三十幾分,而一同下來的任培才和李恩來兩位同學都考到八十分以上了。相差如此之大是我始料不及的。過去在我們廠子弟學校,我們三人學習成績不相上下,而在數學方面,更多時候是我考得更好。這次考試,讓我知道了自己的真實實力,感到跟同學還存在相當大的距離。于是,我發誓要努力學習,縮小跟同學之間的差距。
班主任是一位語文老師,我本來語文學得不好,只是短暫地做她的學生,我已經對班主任老師沒有了記憶,或許在她記憶里也沒有我這個學生,因為我太普通了。我對數學吳老師印象深刻,因為我在建始一中讀書最初是在他那里得到認可,獲得了信心。印象中和其他老師比起來,吳老師知識分子形象要差一些。他體型肥胖、脖子粗短,背上和頸項一堆贅肉顯得他像駝背。他講的課沒有吸引住學生,看得出班里同學不是很喜歡他,因為他的課,班里秩序格外差。他甚至對那些不好好學習的同學說“他們將來當火頭軍”。
化學老師是一位小個子張老師,是華中師范學院畢業的工農兵學員,聽說上大學前是建始縣化肥廠工人。給我們上課時,她剛生完孩子。我記得最深的是她手腳并用,描述甲烷分子式,她要用手和腳代表甲烷碳元素周圍4個氫元素。
新的環境,新的同學,加上我膽小的性格,坐在教室里,目不斜視地跟著老師視線走,全神貫注地聽老師講課。老師所講的每一句話我都完全吸收進去。一個月后有了起色,在一次全年級四個班一起數學測試后的第二天,看見數學吳老師站在班上門口跟班主任交頭接耳,不時看看我,比比劃劃,接著班主任進來宣布讓我做數學課代表和小組長,才知道我在這次數學測試出乎意料的得了96分,是第一名。而參加這次考試四個班全部同學只有3個人及格,其中第二名才72分,第三名62分。物理和化學我也開始嶄露頭角,雖然沒有考過試,但從我做作業認真程度和老師批改看,我應該在班上名列前茅。
那時學生雖無心讀書,但老師依然非常敬業,只要找到機會就給學生灌。英語老師周日特地為我們磺廠下來的學生補課,主要是補英語語法,如:時態、語態、變格等方面的內容。英語的詞匯量是肯定補不上來的,而語法部分只要理解就行。階段測試結果我又是九十幾分。又得到英語老師在全校表揚,說磺廠子弟沒有學過英語,僅用一個月時間,就補上來了。她是想將我們樹立起榜樣,讓其他學生要重視起來。
其實我們在磺廠子弟學校學過英語,而且時間還不短,從初中第一年算起,已經學三年了,教我們英語老師還是子弟學校校長。只是我們從來沒有用心學習它。那時學生普遍不重視英語,學校里英語老師備受冷落。而恰恰那時英語老師看起來素質一般要高于其他課老師。為我們補習英語老師是大連外國語學院畢業的,夫婦兩人同在一中教書。像這樣的好老師,以后恐怕在像建始這樣的縣級學校見不到了。英語老師拿我們做榜樣,意思是在教育一中其他學生,同時表示自己的工作有成效了。
那時還沒有高考一說,“讀書無用”依然盛行,正常上課都難以為繼,學校還準備開展培優。各門功課培優學生都是由授課老師指定。教化學的張老師首先在她教的幾個班挑選出培優的同學,以我平時的成績,我非常自信地以為自己鐵定進張老師的化學培優班。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任培才和李恩來同學進去了,而我確落選了。我那時還在納悶,是不是老師將我漏掉了?我有意在老師跟前晃了幾次,也沒見老師對我有反應,看來張老師不喜歡我。
3、一起住讀的孩子們
我們磺廠子弟男生都安排在一棟舊教室二樓的一間宿舍,是一間舊教室。
我們磺廠子弟一行四人中任培才是我最要好的同學,小時候我們都叫小名培培。任培才的父親是磺廠機關書記,母親是家庭婦女,有時打點臨時工,家里只有一個獨子,過得挺殷實。由于他母親姓吳,和我母親同姓,小的時候都各自都叫對方母親“大姨”。正是因為他父親的勸導,得以讓我在縣城中學受到關鍵一年正規教育和有機會參加高考,成就了今天的事業。
任培才原本應該姓屈,是過繼到任家。像這種過繼的家庭在磺廠還有幾家,只是他要特殊些。據說他親生母親生他時,因為他撒了一泡尿,有人說“下地一桿槍,而后成人不是殺爹就是殺娘”,愚昧的認為這泡尿是一桿槍,于是將剛出生的他扔到廁所里,被他養母撿起撫養。屈家就住在他砍下,膝下子女成群,也不在乎少一個孩子。
培培自小懂事,對他的養父母非常孝順。小時從不承認自己是撿來的。可是,他越是不承認,淘氣的孩子們越要說他是撿來的,因此讓他從小受到身份不明的困惑和壓力。隨著年齡的增長,培培相貌越來越像屈家兄弟,漸漸地他接受了這種關系,相反真正挑明了關系,他再也不用背負壓力,沒有人再用“撿來的孩子”來激他了,他還多了幾位屈家兄弟姐妹。
好在他生活在一個相對有知識的干部家庭,至少在經濟上較為寬裕,讓他無憂無慮成長。養父母視他是掌上明珠,成長時期流行的許多玩具,只有他家才有,如:積木、各種棋類。我小時候玩過的這些玩具都是跟他一起玩的。
他爸不一定是知識分子,但長期在機關干部工作,熏陶出有知識有文化,懂得如何教育和培養孩子。很早就開始對培培進行文化方面的培養,買來一些課外書籍,我小時候很羨慕他有一套《十萬個為什么》。盡管那時全社會充斥的是讀書無用論,但他比較早認識到讀書的重要性,因此,相對來說比較用功,尤其在數理化方面成績比較好。
從小一起上學和放學,一起打牌、下棋和玩耍,有時也會有磕磕絆絆。他的彈弓射得特別準,動作也瀟灑。他的那把彈弓是金屬梯用模具鑄出來,銀白色,非常別致,全廠只有他一支。我們常常一起射麻雀,掏鳥窩,一天下來可以射下10幾只麻雀。回來后,拔毛、剖肚,去掉內臟,包上面團,或油炸或煨湯,以茶代酒,煮酒論英雄,盡情享受。
盡管他是獨子,家境不錯,但不是紈绔子弟,放學后仍跟他母親做點副業,糊炸藥盒子。我有時還去幫忙。
他似乎有很多親戚,不管是在廠里,還是在建始。在家里是客人不斷,到了建始也是有走不完的親戚,他后來娶的妻子,也是我熟悉的同學,也是他親戚。
李恩來,小名叫李毛兒,小時在磺廠熱水池發生過一次讓我驚魂的事件就是為了救他,或許他早已忘記,但那驚濤駭浪一幕至今還讓我心有余悸。
李毛兒也是跟我是小學到高中的同學。他父親是廠里負責安全的工程師,是那個學校中專畢業,湖北黃陂人,黃陂鄉音不改。第一次聽到黃陂口音說出來的“八月十五吃月餅”就是從他父親那里聽來的。他母親可能是恩施人,是吵架打架能手,幾乎打遍全廠,而且是屢打屢敗。性格超強,稍有不如意,就會采取意想不到的極端動作。有一次吊頸,有人來解救時,她還罵人家;一次往自己頭上釘釘子,還是一個草醫幫忙把釘子拔出來,無大礙;再一次吃水泥。
李毛兒挺聰明的,喜歡看書,有較好文才。小時候經常跟他交換小說看。由于看書多,知識面廣,是個辯論能手。一次晚上我跟他宿舍辯論,我們那時都有口吃,引來隔壁師范學生關注。第二天都說他是個辯才。
李毛兒也跟他母親一樣,到處惹事,要不是他惹別人,就是別人欺負他,走到哪里都是一樣。小時候一起長大,深知他的品行,我有跟他過節時,盡量忍讓,而不跟他正面發生沖突。我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即使我打架時打贏他,可是過后被他生糾死纏也夠煩的。一次我倆弟弟打架,我們站在一邊,隨時準備出手幫忙,他弟弟年長,顯然是我弟弟吃虧。經過一番激烈思想斗爭,要是我上去了,便是四人纏在一起,一發不可收拾。于是,硬是把我弟弟拉走了。
不知道劉彩云怎么會跟我們一起去建始讀書,他肯定不是磺廠升上高二的四位同學之一。他父親是工人,要是有培養孩子讀書的想法,的確難能可貴。也說不定,小時候被他父親管教很嚴,經常挨打。有一次將他吊在籃球架上打,打得皮開肉綻,然后再往傷口上抹鹽。我不相信所謂“不打不成材”,“棍棒之下出孝子”之說,因為,我相信棍棒沒有把他打成材。
印象中他擅長給人家取諢名。以直呼同學父親名字取樂還不夠,還得歪呼。大多數同學的父親被歪叫名字都是從他那里來的,如一位叫劉體東同學的父親劉本善,他叫人家是“人之初,性本善”;同學熊武的父親叫熊楚飛,他說“一只熊從楚國飛起”;一位叫于剛的父親叫于躍(yao),他喊:魚要不要?魚要(于躍)……如果取不出諢名,就用動作代替。如任培才的父親叫任宗瑤,他便用手按自己鼻子下的人中搖。他用沙家浜里十八棵勁松一段唱詞有“乘蔭涼”,來叫我,因為跟我父親名最后一個字“良”諧音。他給人家取的這些諢名都不幽默。倒是他父親名字叫劉煥友,有同學叫“硫磺有沒有啊”“硫磺有(劉煥友)”,正好切題切意,在硫磺廠,挺合適的。
我們搬進來時,里面已經住了一些學生了,都是來自縣城郊區農村,加上我們新來的,宿舍里住了差不多20來人。除了我們這間是住讀的中學生生外,建始師范學生也住這層樓。我們宿舍隔壁左右住的是成了家的青年教師。一樓是初中二年級教室,可以透過地板縫看見樓下教室上課的情景。我們高二年級上課的教室在這棟樓的后面一棟的二樓。
宿舍樓面朝操場,我們每天早上的廣播體操就在樓下的操場進行。住在樓上的學生可以睡懶覺,到廣播體操喇叭聲響起再起床下樓還來得及。磺廠子弟格外調皮,相互惡搞,花樣翻新。宿舍里其他孩子也跟著起哄。一種惡搞法是晚上趁對方熟睡后,用毛筆在對方臉上畫眼鏡和胡子。李恩來是比較懶的同學,每天早上要到廣播體操喇叭聲響起才起床,臉也不洗,邊穿衣服,邊往操場跑。有一次劉彩云同學在趁他熟睡時,在他臉上滿臉胡子,第二天早操廣播聲響起,他提著褲子往樓下跑。全校師生幾百人已經排好隊,正做廣播體操預備動作,看見李恩來一張黑臉花里胡哨跑來,全場大笑。
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他丟盡了顏面,他是不會甘心的,一場更激烈的報復大戰即將開始。他知道一定是劉彩云干的。入夜,宿舍的學生心照不宣的洗漱準備睡覺。而李恩來還坐在那里心神不定的學習,他是在等待,他要等劉彩云睡著,以其人之身還其人之道。可是劉彩云就是不睡。李恩來實在熬不住了,不管劉彩云睡還是不睡,就要往劉彩云臉上畫。劉彩云當然不讓,奮起反抗。畫不了,就相互往對方身上潑墨水,還不解恨,再往對方床上潑。這一潑又濺到任培才的床上,于是任培才又加入了潑墨之戰。三人混戰,亂作一團,不知打到什么時候了,是怎么收場?我不管他們,自己先睡了。
磺廠子弟惡作劇遠不止是畫胡子眼鏡,更加惡劣是趁對方熟睡后,用繩子一頭拴住對方蛋蛋,一頭拴在床架上,等早上起床,扯住蛋蛋,以此為樂。
學生公用廁所是在下樓后,還有幾十米靠院墻的地方。每次上廁所是我鍛煉的好機會。平常鍛煉機會少,我會利用上廁所的機會,以百米速度來回跑完這幾十米距離和上下樓梯。
宿舍里有一位患“夜盲癥”的農村孩子,大家叫他“雞母眼”。因為患“夜盲癥”的人視力跟雞一樣,白天無恙,到了晚上感覺不到弱光如同盲人。這位“雞母眼”孩子,天黑后是他困難時間,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宿舍,哪里都不敢去。要是走出宿舍再回來,連自己的床鋪都會找不到,有時,甚至會摸到人家床上去了。
當他要尿尿時,他會摸索著走出宿舍門,就在走廊上解決。有時半夜,看見他站在窗戶前,手在摸索,像一只爬蟲找不到逃生的路口。我納悶,他連自己床鋪都找不到,怎么知道門和窗戶呢?后來才知道他是憑感覺,朝有風來的方向走。他在窗前摸索是因為他把窗戶當成門了。
這個孩子來讀書非常不容易,家里每個月只給他7元錢生活費。他是靠從家里帶來的玉米面糊當飯吃。和這孩子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幾位同村同學,跟磺廠孩子一樣,也是內訌不斷。
我只帶了一個小木箱和一床棉絮就倉促離開家,另外帶了一個臉盆,那時叫“洋瓷盆”。臉盆已經打過幾處補丁。
因為只帶了一床棉絮,只好跟任培才同學一起將兩張床拼起來,共用被褥。我們都是孩子,再好的關系也難免不鬧一次別扭,拌一次嘴。一次扇了任培才一耳光后,我們這種親密無間的關系破裂。那時磺廠子弟有個惡習,都以叫對方父親名字來取樂,早在磺廠時就有。叫者樂,被叫者發怒;你越是怒,對方越是叫,周圍人跟著起哄。久而久之,有的孩子只知道他父親名字,而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了。磺廠子弟又將這個惡習帶到建始。不僅磺廠子弟間相互叫對方父親名字,建始孩子也跟著這樣叫。我們磺廠子弟的父親名字幾乎都讓建始孩子知道了。可是,我從不參與其中,我既不這樣叫別人,也不容許有人這樣叫我。我不能容忍有人拿上輩開玩笑。由于我從不參與,建始孩子不知道我父親名字。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一位建始孩子正向在座的磺廠孩子打聽我父親叫什么?我正低頭看著書,心想看誰有膽量說出來。這時,任培才脫口而出說出了我父親名字,話音剛落,被我一巴掌扇來。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得他不知所措,他沒有想到我會下狠手。他怔了一下,就哭起來,接著要跟我分床。無奈之下,我只好又跟另一位同學搭伙,直到家人把被子和蚊帳送來,從此才有了自己的獨立床位。
李恩來是我們磺廠子弟中有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他想好好學習,因為他父親是磺廠技術員,是讀過書的知識分子,對他寄予希望;另一方面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到處惹事,既惹人,又被人欺負,每次宿舍里混戰都離不開他。還沒有到建始前,也是這樣。據說我離開后,第二年他在建始一中復讀,更多同學欺負他,甚至到了考試時間,有同學竟然將他拖住,是他拼命掙脫才趕上考試。還有一次將他裝進麻袋,從二樓宿舍窗戶往下放,然后吊起來懸在半空,再往麻袋上潑水,這些極端惡作劇都是發生他身上的。當然后來發生的事情都是是聽說的。
李恩來床上的蚊帳永遠是不打開的,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有一次打開他的蚊帳,撲面而來的惡臭幾乎要把人熏死。
我一般不跟他正面沖突,過去是,現在也不跟他沖突,實在看不過他的所作所為時,會唆使別人去修理他。李恩來半夜撒尿一般不去廁所,就用自己的洗臉盆在床上解決。一次宿舍的人都熟睡了,我還沒有入睡,見他伸手從床底下將他臉盆拿進他蚊帳,接著是噓噓撒尿聲。我那時還是和任培才睡一張床,我假裝熟睡,猛踢了任培才一腳。他醒來聽見撒尿聲,大叫“有人在床上撒尿啊”。于是,他們之間一場打斗就這樣開始。
我們跟師范學生共用食堂。師范學生享受國家補助,免費用餐,憑票打飯。食堂主食是讓我難以咽下苞谷面飯和洋芋湯。師范學生會每周打一次牙祭,一般是粉蒸肉。我們搭伙的學生是享受不到牙祭待遇的。有些來自農村的學生為了節約,將自己的那一份牙祭賣給我們這些搭伙的學生。任培才和李恩來兩位同學家境條件比較好,會定期送來大米和肉,委托食堂師傅幫忙蒸。食堂里有位師傅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身負過多次傷的老兵,非常樂意幫忙。我們有空時,也會幫他忙。
我打小不吃包谷面飯,只好以土豆湯代飯,顯然是營養不夠。相對早上的饅頭更合我胃口。要是一次遇上吃米飯,我可以不用菜下飯,猛吃一餐。記得最多一次吃了一斤米飯。那一次是跟任培才比,都爭強好勝,他為了贏過我,吃了一斤飯后,再加一個饅頭。
由于長期伙食不合胃口,讓我營養不良,造成輕度浮腫。一位醫生說是患了腎炎。不過我非常懂事,深深知道營養對身體的重要,我會省下錢來,每周獨自下一次館子。專點油水多的回鍋肉面條,記得一碗面2毛7分錢。因此建始橋頭的那家中心餐館是我再熟悉也不過了。
4、參加第一次高考(1977年高考)
兩個月以后,中央決定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像天空中滾動的一陣陣驚雷,撼動著當時每個有志青年,特別是下鄉知識青年的心。這些有志青年紛紛行動起來,迎接即將到來的高考。建始師范學校學生邱農就是其中一人。
邱農是我們磺廠職工子弟,跟我哥哥是同一屆同學,我們那時叫他邱哥。他是作為下鄉知識青年在農村勞動幾年后,最后一批被推薦上了建始縣師范學校。他家是書香門第,名望家族,父親是解放前畢業的為數不多的大學生。邱哥盡管一直要求上進,學習很好,但受家庭成分不好拖累,一直不被推薦上大學。即使是上建始師范也經過了一番政審波折,險些連建始師范也上不了。一次跟當年的尹校長聚會,說到當年邱哥上學的曲折經歷,是尹校長力排眾議,說服了招生老師,才讓邱農如愿以償離開了農村。那時尹校長既是建始一中校長,又是建始師范學校校長。事實證明尹校長的力薦是對的,邱哥成了建始師范出類拔萃學生,畢業后留在一中當老師,一步一步走到副校長崗位,培養了許多學生考上大學,桃李滿天下。
1977年恢復高考消息傳來,也讓邱哥激動了一陣。他一得到消息,便立即開始復習,準備迎接考試。但1977年高考具體細節規定,在校的大中專學生不能參加高考,讓他十分失望。不過以我對他們這一屆畢業生的了解,即使給他們機會考也未必考得上。除了文科基礎相對比較好以外,有些優秀的人能寫一手好文章,而理科基本上是空白,因為他們中學里沒有開設物理化學課,他們中學學過唯一一本理科教材是《工業基礎知識》。數學內容也是非常簡單,教科書里相當部分是以毛主席教導和理論聯系實際內容。但他們語文課本內容比較豐富,里面的課文我篇篇喜歡,當我課余時間讀的故事。我對三國里的人物最早是從他們語文課文里一篇《草船借箭》了解到的。那一屆能考上大學的是鳳毛麟角。而76屆畢業的一批磺廠子弟,正好趕上國家抓過一段學習質量,系統的學過數理化知識。恢復高考后,這一屆收益最大。
突如其來高考消息并沒有撼動我的心,我沒有激動,因為對我來說大學是天上的月亮,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是那些積壓了十幾年的數百萬社會青年翹首以盼的機會,他們是無論如何不會放過的,更何況我的基礎那么差。我家里也不是知識分子家庭,家族中沒有出現過大學生,能吃飽穿暖是我們尋常百姓最大的愿望。我依然相信我的宿命就是早點讀完書,下放勞動,減輕家里負擔。
這年高考允許在校的優秀高中生參加。于是,學校連夜組織了一場選拔考試,按照當年設置的高考科目,一個晚上考完政治、語文、數學、物理、化學,自愿報名參加。大家都毫無準備,齊齊上陣參加了這次選拔考試。很快,第二天就宣布結果,我們班就我和班長兩人入圍。全校共選出來約20人,有的班可能只有一人,以六班和七班選拔出來的人最多,可能與這兩個班來自干部、老師和知識分子家庭的學生多。
就這樣我懵懵懂懂地加入了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次高考大軍。學校非常重視,把我們被選拔上的同學組織起來,借用師范學校一間教室,為我們補課,包括:政治、語文、數學、物理、化學,為我們配備了最好的老師。按1977年考試大綱要求,我們還有許多內容沒有學,必須在高考前20天補完。數學內容涵蓋了幾何、函數、統計、概率;物理包括力學、運動和力、振動和波、功和能、能量守恒定律、熱力學、電學;化學包括胃氧化還原反應、金屬、非金屬、有機化學等。那時社會上青年,特別是來自大城市下鄉到山區的知識青年,意識到這是他們一次回城改變命運的絕好機會,非常重視那次高考,全力以赴,到了如饑似渴的地步。我們高考輔導班,如遇大課,他們也會參加,用功程度遠超過我們。他們要早上4點從駐地出發趕來占位置,中午隨便找個地方休息或復習。
1977年高考是考試前填報志愿,可以填五所大學和三個參考大學。在沒有人指導下,也不知道大學有好壞之分和應該按梯度選擇等技巧,就胡亂填報了志愿。我全部填的是建筑方面的大學,如:重慶建筑學院、南京建筑學院等。我內心真正的志向是當建筑設計師,因為我喜歡藝術,更喜歡建筑藝術。我天真地認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作為建筑設計師所創作的作品,如果成為了不朽的藝術,將有無限的生命。即時創作者不在世了,而他的作品將永遠的留給了后世,如:西班牙巴塞羅那的高迪設計大教堂、梵蒂岡的圣保利大教堂,那是多么的雄偉、壯觀和有藝術觀感啊。殊不知現代建筑專業分工細致,即使我上了建筑方面大學,也未必是設計專業。究竟有機會做建筑設計師應該讀哪個專業,我那時都沒有搞清楚。說不定我真有這方面的才能,可惜自己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因為在中國,一個人最終的職業選擇是受多種因素影響的。
為我們補習老師都非常敬業,比學生還著急。我記得最清楚是物理老師,讓我有興趣地在短短二十天里學完高中階段的全部內容。下課時間,我們補習班的同學一起在走道里談天說地,讓我有機會結識了其他班同學。實際上我還沒有進入狀態,只是抱著試試的態度參加的這個補習班,沒有使出全部力氣復習。二十天時間補完高中全部數理化內容,便倉促上場。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三日開考的日子到來了。考場設在我們自己學校,四門課程分兩天考完,分文理科。理科科目包括政治、語文、數學和理化(物理化學合成一門);文科沒有理化而是歷史和地理,語文會比理科難一些,數學比理科簡單些。考試下來,政治課我幾乎沒有摸到門,語文作文是要寫“記一個學習雷鋒的故事”,我亂寫了一通。數學和理化我可能考得好一些。其實當時考題非常簡單,要是拿來讓現在的孩子考,大多數可以考高分。不過1977年這次高考體現了真正的公平,考出了真正的智力。因為只給大家非常短的時間復習,讓人來不及加小灶,請高師,做題海。全憑考生智力能在短時間內超過別人,能真正看出一個人爆發力。
高考期間,沒有參加高考的學生都放假回家了,因此磺廠子弟都回磺廠。我考完后也回家休息了兩天。回家沒有給家人帶來喜悅,因為家人沒有指望我能考上大學。離開家時還闖了禍,我想從家里帶些“炸廣椒”,自己翻開壇子時,失手將壇子掉在地上砸碎了。那時磺廠家家戶戶都自己做泡菜、“炸廣椒”和霉豆腐,這些自釀的輔食裝在泡菜壇子里。為了防止空氣進入,壇子周圍盛一圈水。這些泡菜類輔食是我最喜歡的,到現在只要想起小時這些泡菜,我口水就會流出。摔壞了泡菜壇子,母親沒有責怪,但我內心感到深深的內疚。
那時任培才同學還在跟我鬧別扭,不講話。他父親是廠機關書記,回校時,他父親安排了一部便車,是廠領導坐的吉普車。任培才只叫上李恩來跟他一起走,將我留下了。找不到便車,只好走路了。他們走后,我接著也跟家人告別,獨自踏上回校的路程。
從磺廠到建始縣城零公里處是60華里,是從磺廠趙家埡算起的。再到城里和學校還有十幾里路。從磺廠最高處趙家埡開始往建始方向走,先是一段長長的陡坡。我只管趕路,必須在天黑以前趕到城里。山路我不怕,怕的是路上遇到惡狗。在通往縣城必經路上,有一座小橋,小橋邊住著一戶人家養了一條惡狗,是繞不過去的,除非翻過山。如果翻山止不定遇上另外的惡狗。有人說會叫的狗不咬人。可這只惡狗不止是汪汪地叫,它還追趕人,撲上去,能不咬人嗎?我從大人那里知道,對付惡狗的辦法是不要跑,做彎腰撿石頭動作,狗會怕了。可是做這個動作是有風險的,要是狗不怕,撲上來了呢?手里拿根棍會更保險,惡狗撲來時站著不動,慢慢移動位置,估計狗追不上了,拔腿就跑。我就是這樣繞過了那支惡狗,歷經艱險終于返回到學校。小時的惡狗印象太深,讓我成人了有時還會夢到惡狗向我撲來。
成績出來了,但不公布,也不能查分。四門功課滿分是400分,聽說我們學校李樹人分數是二百四十分,考得最好;另一位叫嚴兵的同學是二百二十分,第二名。當年上省屬以上大學分數線是180分,而對于恩施地區考生上本地大學的錄取分數線降低到160分。平均每門課只要考40幾分就可以上大學了。他們倆的成績已經遠遠超過錄取分數線,但這一年,國家又為在校學生劃了一個分數線,規定在校學生上大學分數線比社會考生多100分,即總分要達到280分才能上大學。他們兩人雖考到高分,但仍沒有達到在校學生規定的分數線。如果220分可以上武漢大學,考到280分可以上清華北大了。我不知道我考了多少分,也不想知道考了多少分,因為我感覺考得不好。可是錄取分數線只有180分,說不定我也達到了。
聽說建始縣有兩人考上北京大學,都是武漢下放到建始的知識青年。磺廠子弟聶新政以190分文科成績考上華中師范學院,成了我們廠第一位考上大學的職工子弟;另一位劉則第分數180分多分,超過了省屬大學錄取分數線,因為政審不合格,這一年與大學失之交臂,據說是因為受他父親的牽連。第二年再考,劉則第不及上一年成績,只上了恩施本地的一個師范專科學校,這個差別對將來事業發展有天淵之別。磺廠子弟還有兩位考上了地區級大學,也是非常不容易了。
我發現1977年高考75屆高中畢業生考上大學的比較多。那一屆學生正好鄧小平抓過一段時間學習,讓那屆畢業生受益不少。而77屆高中畢業生考上大學的則鳳毛麟角。
1977年高考已經過去整整三十多年了。現在想起來這次高考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意義非同一般。它從此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也改變了中國歷史。我非常有幸地參加第一次高考。1977年全國共有570萬考生參加了高考,錄取了27萬人,錄取率4、7%。雖然我沒考上,但見證了歷史,也為我參加1978年高考打好了基礎。
5、準備第二次高考(1978年高考)
有了第一次高考經歷,我知道了高考對我們這些寒門子弟的意義,同樣意識到了上大學并不是遙不可及。但大學生是天之驕子,絕非一般人能夠上得了的,只有極少數精英才能成為這種天之驕子。于是,我開始發揮了與生以來超乎尋常的毅力。
在我們備考期間,學校同時對其他學生進行了分班考試,分出了兩個快班,其中一班到五班選出來的優秀學生編為七班,六班和七班分出來的優秀學生編為六班。我們參加過1977年高考的同學直接以原來所在班進入了快班,因此我進了七班。同時,來自原來一班的兩位磺廠子弟任培才同學和李恩來同學也分到了七班,我們又再次成為了同班。
我們班還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李樹人同學,1977年高考以240分,遠遠超過錄取分數線的優異成績一舉成名。李樹人從小學到高中一直以來都是建始縣佼佼者,不僅在學習方面優秀,體育、文藝等全面也全面發展。他家其他兄妹也都非常優秀,是那時建始縣城里家喻戶曉好學生。老師和同學幾乎所有人都預判下一年他將沖刺北大或者清華了。李樹人跟我鄰座,也許我們倆是英雄惜英雄,互相鼓勵和照應。當然我不能跟他平起平坐,因為他太優秀了。
班上有一位叫宋云的同學引起我的注意。我家掛有一張我剛出世不久跟一個叫宋云的合影,我一直在想照片中的宋云在哪里?成了我心中的謎團。據說他父親是建始縣一家汽車修理廠工人。我想班上這位宋云無論是年齡還是他家特征,可能就是跟我合影的那位宋云了。面對真實的宋云,雖說相貌過得去,但調皮淘氣,讓我大失所望。專注學習,無暇顧及他了。
為了迎接下一年度高考,學校組織了一次動員大會。尹校長對1977年高考進行了總結,講了許多1977年高考過程中發生的趣聞趣事,尤其是作文里出現的五花八門笑話。1977年高考作文是“寫一個學習雷鋒的故事”,有些是脫離現實杜撰出來的故事,有寫成寓言體裁。古文翻譯一個削足適履成語,各種離譜的翻譯也引來學生們陣陣笑聲。尹校長口才好,講起故事來詼諧動聽,讓人聽起來著迷。后來才知道他做的這次報告講的好多故事也是聽來的,說不定是些子虛烏有的東西。
盡管離高考時間只有半年,高中階段課程還有很多內容沒有完成,在學習高中階段課程同時,還要騰出時間復習和鞏固以往學過的內容,部分同學開始緊張起來,但仍有相當部分同學緊張氣氛還沒調動起來,似乎高考是與己無關的事情。白天我們在教室上課還好說,可是晚上相當多時間是在宿舍。20來個同學擠在一起,有愛學習的,更多是不愛學習。晚上時間多半是在相互打鬧和捉弄,而且花樣翻新。這種環境是沒有辦法靜下心學習。出于嫉妒,其他同學也不會讓你安心學習,以磺廠子弟劉彩云和李恩來花樣最多,其他學生跟著起哄。其實,李恩來是挺矛盾和痛苦的,一方面迫于家里壓力,他要好好復習;另一方面,他又控制不住要跟人打鬧。
我雖然跟他們同齡,又都是磺廠子弟,可我特別懂事,很有自制力,從不跟他們同流合污。宿舍里的混亂讓我無法靜下心來學習,又沒有地方可以去,這個時候教室已經關燈關門。我知道,他們總有玩累和睡覺的時候,于是我想個辦法,我在他們打鬧時睡覺,養足精神,他們睡覺時我起來學習,還得想辦法讓他們不知道我在學習。吃過晚飯,我大致活動一下,大約7點到8點鐘洗漱和上床睡覺,到了夜晚11點以后,整個宿舍安靜下,我再起來學習。起身學習時不能動作太大,以免吵醒他們。我只能半臥位躺在床上看書,直到深夜實在撐不住為止。早上6點還要堅持起來復習政治。
我在床頭拉根電線,裝上床頭燈。不久其他同學也跟著效仿,也裝上床頭燈,但都沒有像我這樣有毅力堅持下去。他們照樣打鬧,累了才上床學習,哪里能堅持住呢。只見他們床頭上亮著燈,手里抱著書,其實早已經進入夢鄉。沒過多久,我們宿舍停電了,可隔壁左右房間仍亮著燈。我順著電線檢查線路,爬上天花板上,發現我們宿舍的電線被整齊剪斷。接上電線,繼續學習,第二天又被剪斷,再接上,再剪斷,如此反復,終于有人告發到學校說我們私接電線,被學校管理后勤老師沒收了我的電線和床頭燈,其他所有私裝的床頭燈也一同被沒收。顯然是我們磺廠子弟出于嫉妒搞的鬼。
沒有照明,我該怎么辦?時間一天一天的浪費,讓我心如火焚。我又想到另一種非常原始的辦法,點煤油燈。于是,我找來一個裝過墨水的空瓶裝上煤油,在瓶蓋上鉆個眼,插根引芯,自制了一盞煤油燈,又重新在他們打鬧時我睡覺,他們睡覺后我學習。我恨上蒼給我的時間不夠,多希望老天能借用一些時間給我,我寧愿少活幾年來補老天爺借給我的時間。
晚上睡眠不夠,白天上課補。我知道語文知識要靠長期的積累和廣泛閱讀,靠一朝一夕積累起來的,考前突擊復習語文是沒有用的。而且已經到了臨考時候,老師還在慢慢講解課文,還不將語文課時間用來復習。我基本上放棄了語文課學習,而語文課恰恰安排在上午,正是我瞌睡來的時候。老師在上面講課,我用書擋在前面,補我頭天晚上的睡眠不足。
語文老師姓敖,也是我們班主任。敖老師大學學的是美術專業,字寫得漂亮。黑板上畫條線、畫個圈顯得那么流暢,就可以知道她的美術功底。有時熬老師以畫來表達課文里的意思。雖然上她的課大部分時間我在睡覺,但她講的毛主席詩詞《沁園春·雪》至今還在我腦海里回蕩。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
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敖老師在課堂上滔滔不絕地講解,成了我的催眠曲。我的睡眠生理生物鐘有兩個異常調定點就是在那時固定下來了,早上九點到十點和晚上的七點。到了這兩個時間點瞌睡一定要來,特別是上午九點的時間點,無論我頭天睡得多么好。記得大學里,上午第二節課正好是九點,每到第二節課是我最難熬的。我用手掐自己的腿,嘴咬自己的唇,都趕不走睡意的襲來。干脆瞇幾分鐘,很快會清醒起來。否則整個上午都在跟瞌睡作斗爭。記得大學一年級一次上組織胚胎學大課,老教授在講臺講課,大班一百多人在認真聽講,突然一聲呼嚕聲,讓老師和全班同學將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讓我尷尬得恨不得鉆進地里去。我現在開車也是到了九點鐘眼皮就開始打架,我一定要找人代開一會,或者將車停在路邊打一個盹,只需要幾分鐘,我又可以精神振作起來。
敖老師也教我們作文。過去我一直對我寫作文沒有信心,但每周得按老師要求寫一篇。我只有一次作文“記一個學習刻苦的同學”獲得過老師的表揚,還將我的作文拿到全班上念。這篇作文記的一個刻苦同學是任培才,我杜撰的他是如何用功的故事。作文寫到“他經常學習到半夜,不懂事的媽媽進來將他房間燈關掉,他用鏡子反射從隔壁來的光繼續學習……”這個杜撰的故事讓老師拿到班上念,惹惱了任培才。于是他也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對付我,杜撰一些我是如何學習用功的故事。他在作文里說我晚上為了能堅持學習不睡覺,吃辣椒,摸清涼油。不過他將作文杜撰的方法,后來自己用上了。
敖老師為我們押的作文一點沒有挨上我們那年高考作文的邊。
學校為我們配備了最好的老師。物理老師還是那位為我們補習的老師,是我最喜歡的。這位物理老師為了不間斷他講的課,常常是兩節課中間不休息,連續講下來。但也不占用學生休息時間,他會提前10分鐘下課,給學生20分鐘休息,正是我喜歡的方式。物理老師講課時條理清楚,循序漸進,又再次將物理的力學、運動和力、振動和波、功和能、能量守恒定律、熱力學、電學講一遍,讓我更加深了印象,比我在補習時學的要清楚多了。
化學課還是那位矮個子張老師。不過化學課容易理解,有了一次學習,老師講不講的好也沒有關系,關鍵是要花時間復習。
1978年多加了一門英文考試,由于英語不計入高考總分,英語課也基本上放棄。
學校有時會組織全年級學生聽大課,有時在操場,有時在飯堂。由學校認為最得意的老師為我們大課解題,其中一位叫常老師。常老師原來是任培才和李恩來同學一班的班主任,是他們班數學課老師,畢業于恩施師范專科學校。可是讓他大課解析的是化學難題。說明常老師是學校里全能老師。他也在準備參加1978年的高考。常老師宿舍就在我們上課的這棟樓里,晚上經常看見他挑燈夜讀到很晚時間,我很羨慕他有個好的復習環境。我在想他是學校最得意的金牌老師,將會考出多么好的成績啊。我們跟他一起參加高考,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為我們進行語文解析的是毛老師,他在語文教學方面是學校最得意的老師。毛老師的兩個兒子也在讀中學,其中一個大兒子“大第兒”,跟我們同年級不同班,兩個孩子似乎沒有繼承他爸爸的優秀基因。毛老師語文功底已經被學校老師和學生傳為神話,因為他可以從《恩施報》的文章里找出錯別字或者語法錯誤。那時的人一般認為報紙上文章的是絕對正確的,視為經典,在報紙上發表文章是神人,而能從報紙里找出錯誤不是更是神人嗎?不過以這種在報紙上挑錯誤的方式在大課上解析,對即將到來的高考幫助不大了。
學校組織的大課和專門解題會,吸引了周邊許多備考的社會青年和鄉下知識青年,每場都是座無虛席。
不知道有誰暗中幫忙,讓我們幾位磺廠學習好的子弟搬出了嘈雜宿舍,和師范學校學生住一起了。在同一層樓,隔了兩間房,宿舍里還是20來人。跟喜歡滋事的學生隔開,磺廠子弟間的惡作劇大有收斂。師范學生宿舍是高低床,靠里的床位都已經住滿。沒有選擇,我跟任培才同學就住靠門的一架床了,任培才睡上鋪,我睡下鋪。李恩來在里面找到一個床位住下來了。
師范學生都是老實本分的學生,回到宿舍都各自安靜地做自己事情。沒有了競爭和嫉妒,我們可以再次架起了床頭燈,我再也不用先睡一覺再起來看書了。有了床頭燈,想看書多久,就多久。
跟我們連在一起的一架床是新來的磺廠子弟子弟,叫劉子建。劉子建原來在磺廠子弟學校讀書,失蹤過一段時間才來建始讀書的。原來之前他去了他的老家湖北應城讀書。劉子建還有位姐姐劉子慧是跟我們是從小到大的同學,也跟我們一起來建始一中讀書的,不過她沒有跟我們上同年級,而是留一級,重新從高中一年級讀起。那時許多孩子家長聽說高考后,為了讓自己孩子學習基礎打扎實一些,紛紛將自己孩子留級重讀,有的甚至留兩級,從初中讀起。有一位同學,在我大學五年快畢業了,她才參加高考,也只是考進了一所中專學校。殊不知高考拼的是相對成績,你基礎扎實了,人家也扎實了,相應考題也難了。說不定她不留級,按部就班地讀下去,也能考上這所學校。
劉子慧和劉子建的父母都是我們廠醫生,是我們尊敬的劉叔叔和胡阿姨,人緣關系極好。劉叔叔父親長期跟著劉叔叔住,在磺廠去世時,喪事隆重不輸廠里任何去世的人。劉叔叔可謂為他家子女傾注了心血,到處找人托關系。終于在他最小女兒身上有了成效。每當他說起小女兒是出國的人,劉叔叔都會眉開眼笑,內心喜悅無以言表。
沒有經過高考只是推薦上大學的人,不管是好大學還是差大學,甚至中專生的學生水平都是一樣。好大學里有差學生,差大學里有好學生。建始師范的這些師范學生有些看起來也挺體面、上進。要是有高考機會,他們中說不定能考上幾個大學生來。有兩位學生非常突出,一個是磺廠子弟邱農,另一位是他們的班長。這位班長在我當時看來長得挺英俊瀟灑。記得第一次看到香港演員鐘鎮濤時,總感到記憶中有個人像他,但始終想不起是誰像他。當我回憶起中學時光時,想起來就是這位班長像鐘鎮濤。邱農和這位班長都在讀師范時談對象。兩個人的對象都稱得是他們師范學校校花。
從磺廠來的邱農對磺廠子弟有種特殊感情,自己沒有機會參加高考了,卻將希望寄托在我們這些磺廠子弟上,盡力為我們創造條件。這次調整宿舍說不定是他暗中幫忙的。為了激勵我,他拿我哥哥做榜樣,杜撰一些我哥哥是如何用功上進的故事。其實作為弟弟,我當然知道我哥那個時代的事情,他們那時是沒有用功一說,因為那是一個動亂和知識無用的時代。他們所謂上進是要站對隊伍。當然,我哥哥始終沒有放松過自己學習和讀書。限于當時條件,我哥哥有這種精神已經不錯了。
磺廠子弟只有劉彩云沒有雖我們搬進師范宿舍,正好我們廠子弟學校一位叫金傲峰老師到建始一中進修,住進了我們原來的宿舍。劉彩云很快就粘上金老師,跟他熱絡起來。金老師是建始城關附近人,經常帶著劉彩云回他家。他倆相處時間長了,想必金老師定會有一番苦水往肚里吞。金老師的到來像是及時雨,拖住了一個自己不想學習,卻破壞他人學習的累贅,間接地幫助了我們。
有師范學生大哥哥們罩住,再沒人敢搗亂了,大家開始傾力拼搏。晚上想看多久書也沒有人干擾,只要能扛得住。但那時畢竟都還是未成年的孩子,到了時間,眼睛皮開始打架,強撐也沒有用。我們想了一些辦法,如眼角抹清涼油、吃辣椒,都無濟于事。這兩種方法是任培才在作文里曾經虛構過我的故事,付諸實踐。抹清涼油可以刺激眼睛,只是一過性效果,刺激作用一過,仍止不住眼睛皮要搭下來,甚至不等刺激作用過,眼睛皮也會搭下來。我沒有試過吃辣椒,畢竟動作大,試想每到瞌睡來的時候,找到辣椒瓶,打開瓶蓋,舀一瓢辣椒咽下,未免有些夸張。殊不知睡眠是人類不可缺少的一種生理現象,是大腦神經活動的一部分,是大腦皮質內神經細胞持續興奮之后產生了抑制的結果。人在生活中,有工作,有休息,在神經活動中,有興奮,有抑制。抑制本身是為了保護神經細胞,以便讓它重新興奮,讓人們繼續工作。實際上人的睡眠是不可抗拒的,沒人能靠毅力違抗身體的生物調節。到時間,雖然床頭仍亮起燈,實際上是早已進入夢鄉。
同學們之間在暗暗較勁,時間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要想超越別人只能抓住別人玩耍、吃飯、睡覺的疏忽,為自己爭取多一點時間。但還得避免引起同學之間的嫉妒心。孩子天性就是想玩,但又怕自己玩而別人用功超過了自己,一定要拖著你一起玩不可。我的策略就是誰叫我去玩,都不會拂人家的面子,但我也不會放棄多比人家學習的機會,中途我會偷偷地溜回來看書,但是是躲在不被人發現的地方。
同學叫我去看電影,我也欣然跟著去。那時建始縣城只有一家電影院。從學校去電影院要翻過后門院墻,穿過城關鎮中學,走過一段田埂,才能到達。城關鎮中學到電影院之間是農田,走過這段路要跨過一道一道田坎,沒有路燈。入夜,田里傳來一陣陣青蛙的叫聲,行人經過時,在田埂上乘涼的青蛙撲通撲通地跳進田里。有人會打著手電筒來到田埂上抓青蛙,一晚可以抓好幾斤。估計現在這片農田都蓋上高樓了。
在文化娛樂匱乏的那時,看場電影是極大的享受。跟隨一班人進入電影院,我還牽掛著我的功課,過一分鐘就讓我心痛一分鐘。終于等來開演時刻,電影剛開始幾分鐘,趁他們沒有注意便偷偷地溜了出來。在漆黑的夜晚下,走在田埂上,深一腳淺一腳跑回學校。回去了也沒有去處,教室已經熄燈,不敢直接回宿舍,還得假裝看過電影。
學校靠圍墻內有一片油菜地,旁邊有一根電線桿上裝有路燈。6月-7月正是油菜長得最茂密、油菜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我便躲進這片油菜花地,坐在電線桿下,借助這一盞路燈看書學習。大群飛蛾在路燈周圍亂撞,蚊子嗡嗡的不斷地在我耳邊叫,叮咬。我要堅持學習,一直到他們看完電影快到宿舍時。我還記得我看過,而中途退場的幾場電影,如:南斯拉夫的《橋》、《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羅馬尼亞的《斯特凡大公》等。
炎熱的夏天,學校后面的光潤河是我們降暑和嬉戲的好去處。更遠一點是朝陽灌山腳下,那里是光潤河最深處,可以跳水。爬上山崖的臺階往下跳足有5米高,正是我拿手的,不管是魚躍式頭朝下,還是插冰棍式腳入水,我都在行。對其他幾位磺廠子弟來說不止是為了消暑降溫,更是滿足他們作為初學者的游泳癮。因為磺廠地處高山,即使夏天,從山里流出的水仍然是冰冷刺骨。建始的光潤河是難得的機會。我在磺廠的熱水池和小溪里泡過幾年,雖動作不規范,但水性不錯。任培才和李恩來那時還不會游泳。他們去河里一定要拉上我,我知道他們心里的小九九“我們這個時候沒有學習,你也別想”,否則大家都玩得不愉快。每天中午和晚飯后兩個時間段常規要去游泳。我中午一定要休息的,因為全天緊張的學習,要靠中午的午休來恢復,同時備足精神,晚上再戰。于是等他們下水玩的正歡,我也游了幾個回合,便偷偷地上岸,趕快回宿舍睡一會。
每天兩次的下河游泳,在水里要泡幾個小時,以為身上很干凈不用洗澡了,不知不覺地發現我們身上皮膚開始起點點斑塊。先是任培才脖子部位開始起,像過去見過的蛇皮病(魚鱗病)的斑塊,接著我身上也開始有了,向肩膀、腋下部位擴散,漸漸結成一片。我們以為自己是得了什么怪病,相互之間傳染了,驚恐不已。偶然用肥皂一擦,可以擦掉,那是因為我們好長時間沒有肥皂真正洗澡而結的“虼蚤”。
有一次任培才神情若定地站在水里一動不動,屁股后面幾坨大便漂浮上來,是他在水里拉大便,他以為他拉的大便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沉入水底,哪想到大便的比重比水輕,從水里浮上來了。
離1978年高考越來越近,緊張氣氛也越來越濃。家庭條件好的同學家人開始想辦法找人補習功課,開小灶,猜題押題;在伙食方面加營養,如家里送來米飯和肉什么的。為了讓孩子掌握時間,有的家長送來手表。臨近考試還調整作息時間,保證充足睡眠。
由于1977年高考,磺廠子弟考出了驕人成績,磺廠子弟學校也組織考生加入了1978年的高考行列。因為我們的出走,沒有應屆畢業生,他們從高中一年級選拔出來部分學生參加高考。還有相當部分工人1977沒有反應過來,1978年也報名參加高考,他們中好幾位都是我熟悉的人。磺廠領導非常重視磺廠考生,將來建始的考生安排在磺廠住建始辦事處附近的旅社。還從子弟學校精選出老師陪,連考前一天也不放松補習,為考生們解題。我接待了他們,觀摩他們最后一晚的補習和解題課。解題課是在磺廠住建始辦事處舉行,解題老師是一位叫陳疑生的老師。陳老師是湖南中南礦業學院畢業分配到磺廠當工人后,抽出來做老師的。陳老師雖沒有教過我,但我知道陳老師喜歡打牌,經常看見他跟磺廠老師們聚在一起打牌,而且非常投入,容易激動,常常因為跟人爭個輸贏吵得面紅耳赤的。陳老師也酷愛打籃球,主力隊員輪不到他,常常是作為后備隊員等待隊長召喚。
周圍緊張的氣氛并沒有感染我,我的心情平靜如水,仍然按部就班地復習,家里人沒有特別照顧。我以不抱希望的輕松心態迎接這次高考。我預估了一下我自己,要是按1977年錄取比例,我們學校今年最多只能上10人,我大概進不了前10名范圍。
七月二十號高考正式開始,到二十二號結束,考試科目有政治、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和英語。英語只作為參考,不計入總分成績。記得政治科有一題是列出黨內十次政治路線斗爭。語文作文是意外地寫一篇縮寫文,將郭沫若的一篇“科學的春天”3000字,縮寫為800字。當考語文科做到作文題時,覺得這篇“科學的春天”每一句話都重要,難以取舍,于是我幾乎是一字不少照抄了原文,顯然作文是得不了分。最后一門是英語,多數考題是ABCD選擇題。我幾乎是沒有看題隨機勾了答案,幾分鐘就做完卷子。由于考場規定開考后30分鐘才能離開考場。30分鐘一到大半考生就交卷離開了考場,不到一小時幾乎全部考生交卷,只剩下李樹人一位考生還坐在考場,仍在全神貫注地做題。由于他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在場外看見。李樹人在上屆曾在創造過驕人成績,這次全校師生對他寄予厚望。已經交卷的部分同學,沒有離開仍守候在現場觀看這歷史一刻,大家都期待李樹人能再創佳績。終于在考試結束鈴聲響起,李樹人才起身交卷,一步一步走出教室。
6、高考后事
我們作為集體投報建始一中學習的首批磺廠子弟,取得了良好成績,為磺廠子弟打開了局面,同時在磺廠人中擴大了影響,磺廠子弟紛紛效仿,要到建始一中讀書。
為了加強兩校之間聯系,加深磺廠子弟對建始一中了解,我知道磺廠子弟都酷愛籃球,已經一年沒見過他們球技了,想必他們一定又有了新的長進。于是,在高考結束后,我向邱農建議組織一場磺廠子弟學校與建始一中籃球賽。正好一中有位體育老師與磺廠子弟學校的一位體育老師是同學,他們一拍即合安排了這次活動。于是我回到磺廠,將這幫磺廠職工子弟帶下山,還是走路下來的。不過有這么多同學們一起走山路感到輕松多了。到了建始,我們在老街找到一家餐館,以AA制方式,每人出5毛錢湊起來,吃了一個集體大餐。
當天跟建始一中學生進行了一場籃球友誼比賽,這次比賽雖是建始一中勝利,但磺廠子弟只是從30多人選出來,而建始一中是從400位學生里選拔出來的,因而磺廠子弟雖輸猶榮。
高考結束后整個心情放松了,只等待公布結果了。如果說1977年考題簡單,分數線只有180分,作為貧困山區的恩施地區考生更低至160分,平均分數40分可以上大學的話,1978年考題要難得多,我估計分數線應該是200分左右,最多不會超過240分吧。我雖跟人一再強調我考得不理想,我暗自評估自己可能會超過200分,心里有些竊喜。不過畢竟分數沒有下來,仍忐忑不安地等待消息。
八月份的一天,終于收到了招生辦公室寄到家里的高考成績單,是一張小紙條列出的考試總成績和各科成績。我出人意料地考到300多分,這個成績是我們班第一名,也是全年級第四名,高出我們磺廠一同在建始一中讀書的子弟最高分的一倍多。我的各分科成績中,政治科成績一般,既沒有為我加分也沒有為我減分。語文成績最差,一方面是老師戰略有誤,高考前還在上新課,而不盡早進入復習;另一方面,要是那篇作文字數不那么離譜,或許能讓我失分少一些,將對我總分是極大飛躍。數學沒有考出我應有的水平,可能是因為我始終認為數學是我的長項,次次數學競賽,不管是學校、縣里,還是地區我都能得一等或者二等獎。化學超常發揮,得了91分,不過學校更有兩位高分人,分數是93和92的高分,分別是為我們進行過大課解析的常老師和李樹人。我物理成績是79分,從分數看不高,卻是全縣第一名,這個成績遠遠超過平均水平,全縣第二名和第三名也只是71分和62分。英語只得18分,靠亂蒙到這個分數也不錯了。劉彩云英語竟然蒙出21分來。雖然考到300多分的好成績,也有風言風語說我的分數通過查分加了幾分,據說復查卷子的老師就是一中老師,從我的草稿紙里找到了數學答案,是我沒有來得及寫在答案處。如果情況屬實得感謝那位查分的老師。
一直被看好的李樹人同學的成績讓人大跌眼鏡,剛過300分。大家都以為他的英語起碼能上到90分,結果只得39分。不過,那時報考英語專業的英語成績也只是40分,有39分的成績是很不錯了,而且英文考試一般不會失誤,最能反應實際水平。這年高考建始一中過300分的只有6-7個人,上省屬以上大學分數線是280分,建始一中上這個分數線的只有10來個人。
我的父母為我的這個成績高興得無以言表,家里有了一些祥和的氣氛。此時我感覺到了上大學不是那么遙遠。如果被錄取我將是磺廠應屆畢業生中第一位考上大學的子弟。
分數線出來了,出乎我的意料,省屬以上大學分數線是280分,比較77級,有了大幅度提高。按相對分數算,有些參加過1977年高考的同學,1978年成績未必好過上一年,李樹人就是典型例子。
我們上線的同學返校填報志愿。我在學校里已經沒有住處,我找到母親同學兼好朋友李阿姨家里住下,跟她家小兒子一起住他家樓上閣樓里,也在她家吃飯。那時大人很少跟孩子交流,究竟我母親和李阿姨是怎么認識的,是怎么個關系,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是我母親朋友,住在他家也就心安理得了。李阿姨是北方人,待人熱情。她家有4個孩子,老大在恩施地區文工團;老二讀中學時,曾經拉練到過磺廠,我家本想要好好接待他,可是他太客氣,怎么也不肯來我家吃一餐飯;一個女兒跟我同學,是同年級的文藝班,長得漂亮,分班時沒有進入重點班。那時男女界限分得很清楚,盡管我在她家吃住了好幾天,沒敢正眼瞧她,也沒有和她講過一句話。我們家只有找她家麻煩,她家從不麻煩我家。
這一年填報志愿是在高考分數下來,并劃好分數線以后填報的。我一改以往要學建筑的興趣和志向,轉為兒時的約定,填報的全是醫學類院校,武漢醫學院、湖北醫學院、中山醫學院、第三軍醫大學等。這個約定是小時候我們兄弟定下的,我哥哥說他長大后學文,將來當作家;我學醫,做個赤腳醫生,在田間地頭為貧下中農送醫送藥;弟弟學工,將來當個技術員。這個約定從我開始,一步一步地基本實現了。
回學校提交填報好的志愿時,碰見了六班的班主任艾老師,她看完我填報的志愿后,以肯定的口吻說我能去武漢醫學院了。她的女兒就是上屆考上武漢醫學院的;這一屆是她兒子參加高考,也考出了驕人的成績,被武漢建筑材料學院錄取。
高中生活雖吃了不少苦,但卻是我人生最為重要的一個轉折點。往后的日子是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
我總感到我這次能考上大學主要是運氣。首先是機會運氣,已經中斷了十幾年的高考,正當我應屆畢業時國家恢復了高考政策,此時我的身體又是處于最佳狀態。高考這一年里,長期折磨我的扁桃體沒有發炎。其次發揮出了應有的水平,得以讓我在眾多優秀同學中脫穎而出。如果按平時的排名我是進不了前幾名的。
我相信命運,如果上蒼是公平的,給每個人好運和歹運機會均等的話,我的這次好運補償了我童年時的所有不幸,也透支了我將來的好運,以致我在后來無數次,幾乎到了手到擒來的機會而沒實現。追溯既往,是我這一年的運氣太好了。由于我太迷信上蒼的公平,我一生中從不參與像買彩票和抽獎這種碰運氣的活動,因為我擔心中了大獎,命運的天平會向歹運方向傾斜。要是不得已參與了這些活動,我寧愿不中獎。我更希望的是付出努力,來獲得相應的回報。
1978年的這次高考是我一生中經歷的唯一一次最公平的競爭,因為那是一場完全憑分數的競爭。這次競爭,不用看個人長相、不用看家庭背景、不用看言談舉止、不用看人際關系,也不是經過投票。雖然,我以后也經歷過無數次考試和競爭,但都存在著相當大的人為因素,既要要求自己發揮出水平,表現出實力,更要走人際關系。其中人為因素太大。
雖然過了分數線,能夠上大學了,但比起那些考上北大和清華的優秀考生我還相差十萬八千里。對我來說,雖不及許許多多的更加優秀考生,但讓我獲得了一個更上一層樓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