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如果
    懷兮帶星熠出了醫院,雪又大了些。
    “星熠啊, 屁股還疼嗎?”懷兮上車問。
    小家伙挨了一針就老實多了, 哼哼唧唧地靠在車后面。小嘴嘟著,臉色很差, 也不說話。
    一出醫院就成這樣了。
    打針那會兒他一開始倒不怎么害怕, 就后面哭了兩聲, 還算乖。
    他打針時旁邊有個小朋友, 可比他鬧騰多了, 哭鬧不止的。那小孩兒的爸爸在一旁安慰著——結果可好, 越哭越大聲,很煩人。
    星熠就是那時開始哭, 也不敢哭太大聲,最后直嚶嚀。
    針打完后, 懷兮安慰他好久。給他揉了揉屁股,小孩兒抱著她直啜泣。以前這孩子不怎么哭的。
    哭過后,這會兒小不點兒縮在后座。雖不哭了, 表情卻是懨懨, 小臉也耷拉。
    懷兮囑咐他:“星熠,坐好啊, 不許在后面亂動。我車上可沒兒童座椅。”
    星熠靜悄悄的, 一聲不吱。
    星熠從小就不是愛哭的孩子,最多因為長了蛀牙,牙疼得受不了了才哭一哭。他因為免疫力不好,小時候總生病, 針也打了不少,可陳旖旎說,他從沒因為這些事哭過。
    前幾天打針也沒哭,今天卻哭了。
    懷兮都害怕是自己照顧不周了。她對哄孩子沒什么經驗,今天那會兒看星熠哭,她都不知怎么安慰才好。
    而星熠雖有時候挺氣人,但他們相處起來還算融洽,他也黏她。懷兮也很疼這個小家伙。
    “星熠寶貝,我帶你去找你媽媽呀,”懷兮發動車子,在平滑的雪路上開得小心謹慎,語氣也輕緩低柔,“我估計啊,她那邊也快結束了——今天應該差不多能忙完了——哦不,明天就好了,可能,嗯……或許明晚才能忙完。”
    說著,懷兮就覺得自己或許多嘴了。或許星熠就是因為好久沒跟媽媽好好相處了才不高興的。
    “你媽媽最愛你了,她最近實在是太忙啦,所以只能姐姐照顧你了。”
    懷兮說了一會兒,一直是她在獨角戲。后座沒動靜。
    一瞄后視鏡,小家伙平躺在車后座睡著了。小小一丁點兒,穿著白色羽絨服。像塊糖,要化了似的。
    都說孩子有時候是天使,有時候是惡魔。星熠大部分時候,還是很乖很懂事的。甚至懂事得讓人心疼。
    譬如那會兒她沒來得及去接他,他就自個兒從托管中心出來,一個人走過三四個街口,穿過雪色,自己去了兒童醫院掛了號,乖乖等她過來。
    打針那么疼,哭了也是能忍就忍。
    這么大點孩子,怎么做到這么勇敢的啊。
    懷兮心底感嘆著,便也不多說了。
    車子載著他們一路前行。穿透茫茫無盡的夜色與鉛灰色的雪幕,直往塞納河畔的會展地點而去。
    她還不知該怎么跟陳旖旎道歉,讓星熠一個人去了醫院,萬一路上走丟了怎么辦,萬一遇到了壞人,萬一……
    唉,她都不敢想。
    路上懷兮打電話給陳旖旎,想問她那邊有沒有結束。峰會在明天,按理說今晚應該要收尾了。
    彼時陳旖旎正與venus的同事在會展場館做最后的布置。
    這次是個集結世界各大知名品牌,三年一度的時尚峰會。venus先前從未參加過,此次有幸受到邀請。
    他們公司規模小,又是小眾品牌,人手常年招不夠,一個人常需要掰成兩半兒用。她一個設計師,這幾天還要在這邊幫襯著別人,整理設計稿、監制宣傳圖冊、熨燙服裝、幫模特確定造型,都需要她幫忙。
    “ashley,能幫我遞一下嗎?”同事jenny站在高處,滿頭大汗地向站在下面的她求助。
    “——好。”
    陳旖旎剛準備歇口氣,懷兮的電話就響了。她匆匆將手機夾在肩一側,去幫jenny拿一邊的東西。
    jenny見她眉眼之間一副疲態,打著電話還要幫忙,柔聲說:“ashley,你去忙自己的事吧,這里我就可以。”
    陳旖旎遞給她東西,微抿紅唇,輕輕地笑:“不客氣。”
    “謝謝,”jenny道謝著,也體諒她,“別管我了,去忙自己的吧。”
    “好,我馬上回來。”陳旖旎點點頭,就走到一邊了。
    “你忙完了嗎?打擾到你了嗎……”懷兮聽見那邊動靜,“要不,一會兒你不忙了再給我打過來——我正好帶著星熠去你那邊,我們等你。”
    “嗯,我估計,”陳旖旎看了看表,“還得很久吧。”
    懷兮也是心疼她,“——你們公司就不能多招點人?我都看不下去了,奧到底怎么回事兒啊。”
    懷兮也是怕星熠聽到,聲音也低了,“你一個搞腦力活動的,天天干這些。”
    又瞧了眼后視鏡,小家伙正歪著腦袋睡在后座,昏昏沉沉的,估計是感冒了堵了鼻子,都有了細小的微鼾。
    “不是什么體力活啊,就給大家幫幫忙,缺人有什么辦法。”陳旖旎沿樓梯往二樓平臺走。
    她繞開了人群,還想去二樓抽根煙。
    “你們過來等我么?”陳旖旎有點兒抱歉地說,“可晚點……我還有點兒事,挺重要的。”
    “這么晚了還有什么事?”
    “跟我老板談點事,順便見個客戶,”陳旖旎伏在二樓欄桿,從口袋里掏出了煙盒,邊敲著煙說,“之前跟你說了。”
    懷兮才想起,venus年后要開拓中國市場了。
    venus先前經營范圍都在歐洲這邊打轉,總被別的品牌壓制,加之本身的風格有局限性,受眾面窄,一直發展不利。
    venus本就是中法合資,老板也是中國人。
    如今勢頭正好,又有陳旖旎這么一個風格鮮明獨特的首席設計師坐鎮,她的風格很貼合亞洲人審美,于是venus就有了往中國乃至亞洲發展的打算。
    “你要回國了?”懷兮問。
    懷兮印象中,陳旖旎好像這么五六年都在國外飄。
    加入venus之前,她一直在挪威等好幾個北歐的國家飄蕩,在倫敦也待了一段時間,意大利也去過。
    星熠就是在羅馬出生的。
    大大小小的城市、小鎮,她幾乎都去過,不過都待不長久。
    后來來了venus,她也就結束了這種走走停停的閑散生活,和星熠在巴黎定居。
    “不回。”陳旖旎語氣淡淡的,點煙時,人跟著沉默一瞬,遙望窗外一片皚皚雪色,視線也跟著飄蕩,“不是很想。”
    “不想回去么?”
    “嗯。”
    “唉……待在這兒也挺好的嘛,星熠都大了,馬上都要上小學了。”懷兮總覺得她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過她不說,她也不問,這會兒又聽那邊緘默,便換言道:“我不管,你晚上的事再重要,跟我們吃頓飯的時間總有吧?”
    “——嗯,有,”陳旖旎答,嘆氣,“我也想星熠了。”
    懷兮又去看后座的星熠。小家伙還睡著,生了病神情懨懨的,沒什么精神,睡著了小臉還耷拉。
    懷兮說:“你這幾天都沒好好跟星熠吃飯,他也很想你——這樣,我去找個地方,你一會兒就過來吧,我們先過去等你。”
    陳旖旎輕笑,“我正想跟你說把他帶過來,我們一起吃個飯。”
    “心有靈犀?”懷兮也笑。
    “是啊,這叫心電感應,”陳旖旎低了低頭,淡淡地笑,“我也感覺到了,我兒子想我了。”
    ——是想你了啊。
    懷兮依稀才想明白,星熠那會兒為什么打針哭。
    別的小朋友都有父母陪伴,他這幾天卻都是她這么一個非親非故的人陪著。別人哭,也都是父母安撫,他一哭,卻沒有爸爸媽媽在身邊。
    “那好——”懷兮準備等陳旖旎來了好好道個歉,畢竟她答應好去接星熠的,結果差點兒誤了事。她心里可過意不去。
    懷兮說:“我挑個地方,請你和你兒子吃飯。”
    陳旖旎婉拒道:“這個——不用了吧?怎么能你請我和星熠吃飯——你還替我陪他打針去了。再說了,你的卡不是被你爸凍了嗎?”
    “我自己也賺錢的呀,我剛拍了平面——哎,管他呢,”懷兮漫不經心笑著,“一會兒確定了地方給你發消息。星熠這會兒睡著了,他那會兒打針一直哭。我估計,他見到你心情就好了。”
    “他心情不好呀?”陳旖旎又擔心地問。
    “嗯……有點吧,”懷兮笑笑,寬慰著她,“沒事,你別多想,趕緊忙完你的事。他見到你就好了。小孩子嘛,好哄。”
    “可別了,他可不好哄。”陳旖旎輕快地哼了聲,一支煙也快抽完了,她撣了撣煙灰,捻滅了,就朝樓下走去,“不說了,我抓緊忙完。一會兒見。”
    “好,一會兒見。”
    雪天,黑沉無邊的夜。房間內不見一絲光。
    夜色濃稠處,雪勢依然洶洶。依稀望見不遠埃菲爾鐵塔的塔尖兒,塔狀線條埋在雪色之中,就快要被淹沒,馬上看不清了。
    沈京墨在窗邊佇立了許久。手里的煙也快滅了。
    巴黎時間晚八點。
    他醒后就一直站在這里,一人眺望遠處,不知不覺抽了很多煙。
    最后煙氣散盡,他指尖一點寂寥的猩紅色消失不見。他沉淀一下思緒,折身回到房間,到鏡子前站定。
    濃稠夜色,將他緊緊地抱擁住。萬物與他都靜默如迷。
    他抬起手腕,慢條斯理地為自己打上領帶。
    機械腕表的表盤反射出冷冽的光線,一道淺疤掠過他手腕,蜿蜒攀爬入袖口,駭人又猙獰。
    那年一塊兒破碎的車玻璃從這里劃過,差了絲毫就要割破他的動脈,讓他殞命于那場車禍中。
    他冷眼,去看鏡中自己。
    輪廓虛幻蕭索,半側高大身形都沉浸在黑暗中,如同半人半鬼的魍魎。看起來,還真有點兒不死不活的。
    他還是將領帶一絲不茍地打完了,穿好西裝外套,出門,下樓。
    他心猜著舒楊人應該到了,舒楊就打來了電話。不過他剛進電梯,信號受到干擾,接上了,那邊聲音也斷斷續續的。
    很吵。
    一層有個咖啡廳,沈京墨和舒楊約在那里見面。
    電梯節節下墜,鏡門倒映出他的身影。
    光線通明,落在眼前。
    慢慢地,他才能將現在一副西裝革履的男人,與那會兒在黑暗中照鏡子的蕭索鬼魅,漸漸重合在一起。
    他抬起下頜,對著鏡門單手正了正領帶。
    叮咚——
    很快,電梯降到一樓。
    沈京墨抬腿,正要出去,身前突然掠過了一陣小風兒。猝不及防地,阻住了他的去路。
    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兒卷著一股外面未消的寒氣,竄進來,嘿咻嘿咻直喘氣。
    揚著胳膊,伸出白嫩的小手,不住地墊腳,著急地,要去按上面的樓層。
    可他太矮了,蹦跶了好幾下,怎么都夠不到,“哎、哎呀……”
    沈京墨面無表情掠過他一眼,束了束西裝,抬腳就要出去。
    “——叔叔。”
    他衣角忽然被拉住。
    沈京墨再一低頭。
    眼前的小孩兒有著一張亞洲人面孔,眼珠玻璃珠似的黢黑,雙眼皮狹窄,眉眼和五官輪廓都生得端正精致。
    就是小臉煞白,額頭冒起冷汗,唇也有點發白。
    看起來生病了一樣。
    小孩兒捂著肚子,著急地跳腳,又用法語說:“……你、你高,幫幫忙吧。”
    “叔叔……幫幫忙……”
    “……叔叔。”
    沈京墨頓了頓,鬼使神差地收回腳。
    抬頭,看那小手指著二十二層。
    22層。
    沈京墨目光愣滯了一瞬。
    “這里,這里,我按不到,幫幫忙……”
    小家伙忍不住了,在他身前不斷地跺腳。
    “這里?”沈京墨低頭看著下方的小朋友,嗓音低沉著,用法語問了一遍,“二十二么?”
    “嗯嗯——”小家伙似乎是著急了,又覺得法語氣勢不足似的,平地一聲中文吼了出來,“——對!”
    嚇得沈京墨一凜,“……”
    “快點快點。”
    小家伙見他有了反應,他是聽得懂中文的。便又用中文催促。
    沈京墨有些無奈,不自覺牽了下唇。
    “——賀星熠!”
    電梯門都關了,懷兮見電梯久久沒動,立刻給摁開了,人進來,同時一聲怒喝甩進了電梯:“一下車跑那么快!都沒出停車場呢——”
    星熠捂著肚子,委屈極了,“我肚子疼……”
    一通嘈雜聲音,沈京墨皺了皺眉。
    注意到電梯里還有另一人,懷兮立刻收了收聲,還繼續訓斥星熠:“路上車那么多,你走丟了或者出點事怎么辦?我怎么跟你媽媽交代,嗯?”
    懷兮說著,打量一邊的男人。
    那男人一身線條筆挺的灰色細格紋西裝,氣勢儒雅矜冷。
    眉眼藏在金絲邊眼鏡下,透著些許無可言喻的冷,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疏離氣息,拒人于千里。
    他好像是要幫星熠按樓層,這么熱心腸的舉動,他容色卻始終倦漠,倒像是有點兒不耐煩。
    懷兮又注意到,他襟口別著一枚別致的玫瑰金的胸針——一朵花瓣殘破,凋零一半的燙金玫瑰。
    是頂奢s&r的標識。
    聽說這次峰會,s&r也會來的。
    懷兮正沉思,又聽星熠用中文,對那男人說:“叔叔……”
    沈京墨一手落在口袋,瞥了他一眼,在電梯門再次關閉之前,伸手,立刻按下了22層。
    然后繞開他們,抬腳就出去了。
    懷兮一愣,下意識想替星熠說聲“謝謝”,電梯門就在眼前關閉了。
    男人遠去的高大身形,成了一道虛幻的煙,消失在金屬門之間。
    很快,就看不到了。
    懷兮總覺得男人眼熟,卻又說不上在哪里見過。
    那會兒掛了陳旖旎電話,星熠就醒了。
    小家伙又說想吃甜食,但懷兮為了他牙齒好,還是堅持住了底線,只買了冰激凌給他。
    誰知他吃完就不對勁兒了,縮在車后座瑟瑟發抖,小臉幾乎褪去血色,直喊著肚子疼,要上衛生間。
    可嚇壞了懷兮。
    這家酒店的22層,有一家旋轉餐廳,在法國乃至歐洲都很有名。星熠倒是挺懂事,沒沖進樓下那個咖啡廳去上廁所。
    星熠抱著肚子,有氣無力地看著她,小嘴呶得老高,表情不高興。
    懷兮瞧著小孩兒,心疼之際,又開始后悔給他買冰激凌了。昨天在她家吃了也沒事,怎么今天就會拉肚子呢。
    “乖,就快到了。”
    懷兮揉了揉他腦袋,安撫著,祈禱電梯快點上去。
    數字在眼前一個一個地跳動。
    星熠在懷兮揉他腦袋時,忽然躲開一下,抬起頭。一直盯著那個22層的按鈕。
    在電梯快停下時,他突然出聲:“懷兮阿姨。”
    “——嗯?”懷兮古怪地應,有點不悅。
    “為什么我沒有爸爸。”
    “……”懷兮一怔。
    星熠抬手,指了指那個22的按鈕,看著懷兮,認真地說:“如果我有爸爸,你不在,就有個子高的人幫我按那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
    哎呀好晚了!
    那什么——
    今晚也雙更!!!
    我顱內高!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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