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司馬睿與王導 門閥政治格局的形成
永嘉元年(307)九月,司馬睿偕王導渡江至建鄴。晉室政治中心,自此逐漸南移江左。西晉滅亡以后,江左的東晉政權維持了一個世紀的統治。
關于南渡,據知有如下三種記載。
《晉書》卷六《元帝紀》:“永嘉初,〔元帝〕用王導計,始鎮建鄴。”《世說新語·言語》“顧司空(和)未知名”條注引鄧粲《晉紀》:“導與元帝有布衣之好,知中國將亂,勸帝渡江,求為安東司馬,政皆決之,號仲父。晉中興之功,導實居其首。”王導于南渡之事起了重大作用,有“中興之功”,這是毫無疑義的。但是他當時還受制于司馬越與王衍,不可能獨自作出這件大事的決斷。司馬睿于越、衍,關系尚淺,也不可能決定南渡大計。所以,司馬睿“用王導計”始渡江之說似嫌簡單,不盡符合當時的情況。
《晉書》卷五九《東海王越傳》:“初,元帝鎮建鄴,裴妃之意也,帝深德之。”東海王妃裴氏的家族地位,已見前述。妃兄裴盾為徐州刺史時,司馬睿為安東將軍監徐州諸軍事,二人共治下邳。妃兄裴邵辟司馬睿安東府長史,與安東府司馬王導“二人相與為深交”《晉書》卷八〇《王羲之傳》:“羲之……父曠(一作廣),淮南太守。元帝之過江也,曠首創其議。”案王曠為淮南之前居丹陽太守職。《晉書》卷一〇〇《陳敏傳》謂敏起事后,“揚州刺史劉機、丹陽太守王廣(曠)等皆棄官奔走。”王曠與劉機曾經同治秣陵,他們商議軍情的文書,今天還保存了一些片斷
以上三說
過江以后,司馬睿也并不是江左政局草創中不可須臾離的人物。尊經閣本《世說新語》“元帝始過江”條汪藻《考異》:司馬睿過江兩個月后,“十一月,太妃薨為(于?)本國瑯邪,上便欲奔喪,顧榮等固留,乃止。上即表求奔喪,詔聽。二年三月,上還瑯邪國,四月葬太妃,上還建康。”
本書所用《世說新語》汪藻“敘錄”、“考異”、“人名譜”等資料,均據王先謙《世說新語》校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所附該書尊經閣本(日本珂
能夠實現南遷,還由于江南士族名士合力消滅了陳敏勢力,為司馬睿掃清了進入建鄴的障礙。陳敏的興敗,南士的向背,其中都有王與馬的活動。
原來,西晉滅吳后,江東被認為是多事的地方,所謂“吳人輕銳,易動難安”八王之亂后期,江南士族名士深知洛陽政權已難維持,亟需一個像孫策兄弟那樣的人物來號令江東,保障他們家族的利益。他們在江東沒有找到合適的人,而在江北找到了陳敏。他們起先擁護陳敏,為敏所用。司馬越在下邳收兵,也聯絡陳敏,想借助他以消滅自己在北方的對手。但是陳敏過江后既排斥江東士族,企圖獨霸江東;又自加九錫,聲稱自江入沔漢
,又居東海王越府為軍咨祭酒的廣陵華譚
《三國志·吳志·孫
從陳敏興敗之中,王、馬與南士各自作出了自己的估量。王、馬理解到江東形勢亟待強藩出鎮,否則還可能出現第二個陳敏;南士則準備接受從北方來的強藩,只要他們有足夠的名分和權威而又尊重南士的利益。這樣,司馬睿與王導才得以在南士的默許下過江,而過江后的首要任務,就是盡力籠絡南士,協調南北門閥士族的利益。關于這一點,已故的陳寅恪先生有《述東晉王導之功業》
《晉書》卷六五《王導傳》云:瑯邪王司馬睿“徙鎮建鄴,吳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導患之。會〔王〕敦來朝,導謂之曰:‘瑯邪王仁德雖厚,而名論猶輕。兄威風已振,宜有以匡濟者’。會三月上巳
永嘉南渡后,王導始終居機樞之地,王敦則總征討于上游,王氏家族近屬居內外之任,布列顯要者人數甚多。沙門竺道潛深交于元帝、明帝、庾亮等人,出入宮省,自稱以“朱門”為“蓬戶”,在政治上頗有影響。而此人據說也是王敦之弟
明帝太寧二年(324),王敦準備第二次東下,奪取建康。其時“清君側”的口實已不存在,大軍下都,自然有興廢之舉。錢鳳問王敦曰:“事克之日,天子云何?”敦曰:“尚未南郊,何為天子?便盡卿兵勢,唯保護東海王及裴妃而已”
如前所敘,司馬睿將帝之時,王敦已有“更議所立”的企圖;王敦初引叛軍入建康時,元帝又有歸位瑯邪“以避賢路”之語。王敦擬更立者是誰,史無明文。細味語氣,似乎還不是指王敦本人而是另有物色,不過此時還沒有跡象表明他屬意于誰。
我們知道,王氏兄弟擁司馬睿過江,系由司馬越所表遣,而裴妃出過主意。江左得有東晉局面,不能不感激東海王越與裴妃。晉元帝對他們“深德之”,王氏兄弟自然亦“深德之”。東海王越死,裴妃于大興中渡江,這在江東是一件大事,不能不引起某種政治波瀾。元帝以少子沖為東海王國世子,當即波瀾之一。王敦下都,無視晉明帝的存在而獨以裴妃及東海王沖為念,囑錢鳳盡力保護。王敦入都后,又表示欲廢明帝東海王沖之封可能成為東晉政治上的麻煩問題,東晉朝野對此跡象似乎早已有所覺察。干寶《搜神記》卷七:“晉元帝建武元年七月,晉陵東門有牛生犢,一體兩頭。京房《易傳》曰:‘牛生子,二首一身,天下將分之象也。'”《宋書·五行志》、《晉書·五行志》均同。《開元占經》卷一一七引《搜神記》則曰:“元帝大興中,割晉陵郡封少子(案指封己之少子沖為東海王世子),以嗣太傅東海王。俄而世子母石婕妤疾病,使郭璞筮之,……曰:‘世子不宜裂土封國,以致患悔,母子華貴之咎也……。’其七月,曲阿縣有牛生子,兩頭,……石氏見(其圖)而有間。或問其故,曰:‘晉陵,主上所受命之邦也。凡物莫能兩大,使世子并封,方其氣焰以取之,故致兩頭之妖,以為警也。'”案古人往往利用自然間或社會中某些變異現象解釋政治大事,《五行志》所載及郭璞之筮,即屬此類。頗疑時人觀察形勢,早有王敦將利用東海王沖以遂其謀的憂慮,故托物妖以為警戒。晉明帝和東海王沖雖然是同父異母兄弟,但在統胤上一出瑯邪,一紹東海,王敦廢彼立此,即是使東晉由瑯邪王國的統胤改變為東海王國的統胤,以便利自己予取予求。王敦未得至都,即已病篤,倉猝之中,命王應在己死后立即代晉自立,建朝廷百官,以求先發制人,因此也就完全暴露了欲立東海王沖的實際目的。這是發生在后的事,與上述對王敦保護東海王沖和裴妃之命的解釋并無沖突。
我們還可以用同樣的理由來解釋另一史料。太興四年(321)七月,王導拜司空。《晉書》卷三五《裴楷傳》:“既拜,嘆曰:‘裴道期、劉王喬在,吾不得獨登此位。'”案王導拜司空,是晉元帝為防王敦而以戴淵鎮合肥、劉隗鎮淮陰以后八天的事,拜王導為司空實際上是元帝在處理王、馬關系問題上所采取的一項平衡措施,主要不是對王導特加崇敬。其時王敦構亂將發,王導際遇艱難,處境微妙,說不定有覆族之虞。裴道期即裴邵,裴妃之兄,王導在司馬睿平東府的同僚,隨司馬越、王衍出軍死難。劉王喬即劉疇,劉隗從弟,蔡謨每嘆若使劉疇過江,“司徒公之美選也”,見《晉書》卷六九。王導思及裴邵、劉疇,主要當是從人才方面著眼。裴邵人才是否足以與王導同登三事,姑置不論。但是我們可以分析,如果王導與裴邵得以以越府舊誼而又共事睿府,也許東晉初年那種艱難境遇就不至于出現了。王導于此思念裴邵,于嘆惜人才之外,或許也是表示對司馬越與裴妃的思念之情。不過這只能算推測之詞,存此備考。
《魏書》卷九六《司馬睿傳》以及同書卷三三《張濟傳》,均謂江左“主弱臣強”;《十七史商榷》卷四九,謂“晉少貞臣”。這些都是確當之論。其實從西晉后期以來,惠、懷、愍帝都是權臣的掌中物,其時已是“主弱臣強”,且“少貞臣”,不獨江左如此。不過西晉的權臣是宗室強王,士族名士往往要依附于他們才能起作用。東晉則不然,士族名士本人就是權臣,宗室王公也要仰食于士族名士。“五馬渡江”,除元帝一馬之外,其余四馬,即彭城、汝南、南頓、西陽諸王,都因不見容于士族權臣而喪生。據《世說新語·仇隙》,元帝用譙王承刺湘州以扼王敦,為王敦弟王廙所殺,多年以后,承妻泣謂子無忌曰:“王敦昔肆酷汝父,假手世將(廙)。吾所以積年不告汝者,王氏門強,汝兄弟尚幼,不欲使此聲著,以避禍耳!”瑯邪王氏門強如此,以至宗室不敢道其殺親之仇,這正是強烈地反映了門閥政治的特性。如果說西晉自武帝以來,士族名士是司馬氏皇權(包括強王權力)的裝飾品,那么東晉司馬氏皇權則是門閥政治的裝飾品;西晉尚屬皇權政治,東晉則已演變為門閥政治。東晉皇權既然從屬于門閥政治,皇帝也就只是士族利用的工具而非士族效忠的對象,“貞臣”自然是少而又少了。史家每詬病《晉書·忠義傳》,言其人物事跡多有于晉不忠不義者,原委之一,即在于此。當王敦以誅刁協、劉隗起兵時,王導實際上站在王敦一邊,時人并不以王導為逆,也不以劉隗、刁協為忠。士族權臣可以更易,而“主弱臣強”依舊。當瑯邪王氏以后依次出現潁川庾氏、譙郡桓氏、陳郡謝氏等權臣的時候,仍然是庾與馬、桓與馬、謝與馬“共天下”的局面。由此可見,王與馬的結合所開啟的江東政局,奠定了東晉一朝政局的基礎,影響是深遠的。至于瑯邪王氏能與司馬氏“共天下”而終于不能篡天下,這應當從門閥士族之間彼此牽制和南北民族矛盾這兩方面求得解釋,而不能只從權臣個人忠奸求之。如果門閥士族的狀況及其彼此關系發生了重大變化,南北民族關系出現了重大變化,如果歷史出現了這種情況,司馬氏的天下也不是不能篡取的。不過這是晉宋之際的問題。十余年的義熙之政就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本書將在最后論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