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落水后,容悅立刻潛行到一艘客船底下。</br>
她會選擇那個時候激怒容憐,就是看到了不遠處駛來的客船。她知道自己一旦落水,必引起騷動,以王府的威勢,要征用哪條船,誰都不敢駁回,唯有大型客船可能幸免。而且,等畫舫上的人反應(yīng)過來,開始大規(guī)模的搜救行動時,客船已經(jīng)駛出了一段距離,不可能回航,也沒人會想到要去客船底下尋摸。</br>
就這樣,容悅貼在船底,跟著船行了好幾里,才選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上岸。又沿著山路走了一會,在山坳里見到一戶農(nóng)家,柴扉半掩,容悅悄悄摸進去,順走了曬衣架上的一套男式衫褲,再抽走扣在磨盤上的斗笠,留下了一小塊碎銀,躲到樹林里換好。然后將半干的頭發(fā)打散,在后腦處總綰成一個髻,勉強像個男孩樣子,將斗笠壓得低低,只揀偏僻的小路而行。</br>
到黃昏時,總算發(fā)現(xiàn)一個小集鎮(zhèn),買了些日用品和兩套成衣,晚上不敢住客棧,借宿在小鎮(zhèn)附近的農(nóng)家,第二天早起花雙倍的價錢買下一頭瘦兮兮的老黃驢——男主人還只是舍不得,因為那是他家唯一的代步工具,他妻子回娘家總是騎著這驢。容悅一路加錢,末后女主人轉(zhuǎn)著眼珠子把憨憨的男主人扯到一旁,悄聲罵道:“你傻啊,有了錢,哪里買不到驢子,非得要這頭老掉牙的?”</br>
容悅有了毛驢,又在下一個集鎮(zhèn)發(fā)現(xiàn)了一家胭脂鋪,可以做些簡單的易容了,路途上便從容了許多。一路走走停停,手里的易容工具越來越齊全,等到平城時,她已經(jīng)由中年大伯變成了滿臉皺紋、腰彎背駝的老爺爺,就算跟穆遠面對面,他也未必認得出來。</br>
容悅并未在平城停留,而是把落腳點選在離平城幾十里一個叫太子灣的小漁港。</br>
漁港而名太子,是因為在港口有座太子廟,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太子在此殉難跳海,民眾憫而立廟,讓容悅想到了南宋的末代幼主。</br>
太子灣居民多以打魚為生,院子里掛著一排排漁網(wǎng),磚石鋪成的地上則曬滿了海魚,婦女們?nèi)宄扇海皇亲谝黄鹱鲠橅椋蔷帩O網(wǎng)。</br>
容悅舍平城就太子灣,基于以下幾點理由:</br>
其一,平城是海疆重鎮(zhèn),是楚溟國東部大營所在地,囤集著大量的戰(zhàn)船和兵馬,和朝廷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住在這里,容易暴露行蹤。</br>
其二,相比于平城,容悅對太子灣的興趣更大。太子灣是個很優(yōu)良的港口,比平城的海螺港,地理條件只有更優(yōu),卻一直默默無聞。更讓人驚訝的是,太子港對面的海上,隱約可見星羅棋布的島嶼,全都是無名島,鎮(zhèn)上百姓每每提起,只說“到對面去”,“剛從對面回來”。不像與平城隔海相望的鹿島,號稱東海第一大島,名揚海內(nèi)外,島上駐軍過萬。</br>
太子灣還有許多讓人生疑的地方。灣里的居民,表面看起來只是普通漁民,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相當富有。</br>
出于好奇,容悅曾做過一回夜行俠,進了里長家。里長家只住了個小小的四合院,正房加?xùn)|、西兩廂再帶耳房一起,不過十來間房子,卻住了幾十口人,其中一大半是成年男子,有鎮(zhèn)長家的子侄,也有家里的長隨小廝。</br>
白天容悅偶然見到了年過半百的里長,盡管他努力表現(xiàn)得親切和藹,有過多年臥底經(jīng)驗的容悅還是一眼就看出,里長并非尋常百姓。他身軀昂藏,目蘊精光,龍行虎步,就連身后跟著的兩個長隨,都是練家子。</br>
總之,這個笑瞇瞇的里長,給容悅的感覺,就像一個歸隱的黑社會大哥,再怎樣收斂,氣場仍在。</br>
她一時心癢,當晚從后墻翻進去,貓在窗根底下聽屋內(nèi)人議事,聲音壓得極低,說明是長久形成的警覺心,已經(jīng)成為融入骨髓的習(xí)慣。</br>
容悅自練了穆遠給的那本秘笈后,耳力和視力極佳,能夜間視物,隔墻聽音。可惜地方口音太重,讓她聽得似懂非懂,正抓耳撓腮之際,屋內(nèi)加進了一個說官話的,這才拼湊起大概的意思:二爺在對面已住了半年,再不在軍中露面說不過去了,三爺過幾天要去換二爺回來。可二爺沉穩(wěn),三爺暴躁,三爺去了只怕又會惹事,所以他們要多派人手跟過去,時刻看住三爺,別讓他胡來,免得事情鬧大了,驚動朝廷,壞了大局。</br>
事情談完,房間里的人漸漸散去,容悅貼在墻上,聽著道別聲、開門聲、遠去的腳步聲。過一會兒后,屋里變得無聲無息,容悅?cè)滩蛔≌酒饋沓锩娲蛄浚l知躺椅上歪著一位閉目養(yǎng)神的老者,嚇得容悅趕緊蹲下,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屋里隨即傳出一聲厲喝:“什么人?”</br>
吆喝聲和腳步聲紛至沓來,好在后院窄小,容悅幾步就跑到墻邊,甩出纏在腰上的繩鉤,以兩世訓(xùn)練出來的靈活身手,幾步躍上墻頭,靈敏如豹地消失在夜色中。在她沒看見的身后,墻里墻外,散落著一地的暗器。</br>
即使只瞄了一眼,里長家書房的擺設(shè)還是讓容悅暗暗吃驚:多寶格上的翡翠船,玉如意,墻上的名家字畫,甚至老爺子手邊的茶壺,都不是凡品。</br>
從敞開的窗子跳進客棧房間,容悅一面擦臉換衣一面想著剛剛聽到的那番話,忍不住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混到“對面”去看看呢?</br>
她有預(yù)感,那些人口里的“二爺”、“三爺”,多半就是庾嫣的二哥和三哥,這種遠離朝廷的海邊小鎮(zhèn),不可能有半年不現(xiàn)身就會驚動朝廷的大人物,更別提影響到什么大局。</br>
剛脫衣上床,門外就傳來篤篤篤的敲擊聲,然后是店小二的鴨公嗓:“薛公子,您睡下了嗎?”</br>
聯(lián)想到前天將他一推丈余的舉動,容悅便明白,只怕是她那天的表現(xiàn),讓她成了嫌疑犯,故而刻意用不耐煩的嗓音回道:“深更半夜的,鬼叫什么?這個時侯不睡,難道等天亮再睡呀。”</br>
鴨公嗓陪著笑說:“攪了公子的睡眠,真不是對不住!只是里長家進了賊,偷走了一樣重要物事,有人看見那賊跑進了小店,鎮(zhèn)上的捕快帶著人來小店搜查,還請公子通融一下,讓他們進去看一看,等去了疑,公子也好睡個安穩(wěn)覺。”</br>
容悅既想在此地居留,就不會跟捕快之類的較勁。何況她當夜行俠時,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此次行動雖是臨時起意,只在臉上做了幾處遮飾,唬住人是沒問題的,故而坦然地打開門,卻沒想到,門外站著的,正是里長本人。</br>
里長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老半天,眼里浮起深深的疑惑,末了,還是向旁邊的官差輕輕搖了搖頭。</br>
送走官差,容悅坐在床沿發(fā)呆,心里很是沮喪。里長顯然已經(jīng)懷疑她了,她明明做了偽裝的,又是濃濃黑夜,她站在窗外,里長只瞥見了她一眼,五官是不可能看清的,難道是她的身姿出賣了她?</br>
如果真是如此,她怎么易容都沒用,她畢竟不是演員,最高段位也就是裝個駝背公公。可現(xiàn)在她扮的是年輕男人,不可能彎成蝦米狀。</br>
出逃的這一個多月,她在路上奔波了二十多天,晚上或宿農(nóng)家,或直接睡馬車,不管如何克難,都沒像今晚這樣,徹底失眠。</br>
她在外面用過許多名字,來到太子灣,因為打算多留些日子,所以用回了自己的本姓:薛,只把原來的琳字去掉王旁,改成了薛林。</br>
乍離開云都時,她是慶幸的、欣喜的,穿到異世兩年多,她活在容悅的軀殼里,也承受了屬于容悅的責(zé)任與義務(wù)。作為女兒,她要保護母親;作為景侯世子遺孤,她要管理暗部;作為被伯父變相驅(qū)逐的侄女,她要跟伯父一家斗智斗勇,為枉死的祖父和父親報仇。而等這一切完成,她還有一樁更艱巨的任務(wù),要誕下子嗣延續(xù)容家嫡系的血統(tǒng),并輔佐他長大成人。</br>
因為占了人家的身體,她毫無怨言地做著這一切,甚至為了保全親友和部下,委屈自己跟在穆遠身邊,讓那個幾次害她性命的家伙吃盡豆腐。</br>
起初是憎恨的,得了秘笈后,對他略有改觀,后來的相處,變得沒那么難以忍受,又或者,因習(xí)慣而麻木……可無論怎樣麻木,她都無法想象,真跟穆遠結(jié)婚生子!</br>
所以她逃了,既是逃開穆遠,也是逃開屬于容悅的一切,她知道,這些終究要重新背上,可在此之前,她想有一段屬于自己、屬于薛琳的日子。</br>
她給自己兩年時間,在外面闖蕩歷練,到十八歲時,再回到蕭夫人身邊,聽她的話嫁人,然后跟容徽來個最后對決。</br>
第二天,容悅一直忐忑難安,里長家倒是沒找任何麻煩,但她就是覺得焦躁,信步走到太子廟,剛在廢置的香案前站定,就被人扯到桌下,捂住了嘴巴。***(未完待續(x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