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容悅心里一直有著淡淡的懊惱與不安，因為穆遠的那番話，讓她覺得自己也被同化，變成了人形禽類。</br>
她可以漠視姜頎的痛苦，卻不能漠視庾嫣的，事到如今，庾嫣還剩下什么，惟名份而已。</br>
可是穆遠又說了一句話：“你怎么知道，她就愿意被關在這方寸天地，守著這無謂的虛名？”</br>
雖不到“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境地，但確實讓容悅有所觸動。</br>
內心百般糾結，不足為外人道，展現在眾人面前的，是雍王府的兩位女主人更要好了。容王妃懷著身孕，還每天雷打不動地去給庾王妃請安，哪怕下雨也坐著小轎前往。</br>
這樣一來，倒弄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容王妃的風評比以前好多了。</br>
以前，大家都說她擅妒、驕恣、裝病弱，現在風向一轉，說那些都是誤解，容王妃其實知書達理，懂規矩、識進退，是個好同志。</br>
在容悅心里，還真沒有“請安”的概念，她天天上靜園，不過是出于對庾嫣的愧疚，另外，她也的確需要走動走動。</br>
這日午間，因穆遠不在家，蕭夫人陪著女兒用餐，而后一起退入左稍間的小廳閑話消食。蕭夫人揮退眾人，一臉為難地說：“你外公還在莊子上住著，他昨兒又派人來催我了，恐怕我明天得回去看看才行。”</br>
老侯爺蕭達并沒有直接向王府遞拜帖，大概是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行蹤，發現他的意圖——蕭晟那邊自然是偷偷查的——他只是躲在莊子上，暗地里活動。</br>
家里有客人，蕭夫人本不該滯留在外，可回去，就得面對父親的質詢。這次來王府之前，父親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務必通過女兒的關系從王爺那里討得準信，可女兒現在的身體狀況，她怎能在這個時候給她添麻煩，給她增加負擔？</br>
外公的人來找母親，容悅是知道的，穆遠自然也清楚，昨晚兩人專門就此事商量了一下對策，故而聽見母親開口，容悅立刻回話道：“王爺說，他會派人去莊上跟外公會面，具體怎么談，那就是他們之間的事了。”</br>
蕭夫人大喜過望，連連說：“那就好，那就好，我也可以放下包袱了”，同時又有些不好意思，拉著女兒的手說：“囡囡，沒累著你吧？”</br>
容悅搖搖頭：“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怎么會累著？您要是不放心，回去看看也好，讓外公一個人待在莊子上，也著實有點不像。”</br>
蕭夫人苦笑起來：“你不知道你外公那人……天生威儀凜然，娘從小就怕他，你外婆也只生了娘一個，膝下無子，說是正妻，其實在家里的地位還不如穆二夫人，他平時不怎么到你外婆房里來，娘又不能去外院，所以見到他的機會其實很少。”</br>
容悅聽得既驚訝又氣忿，外公從前冷落嫡妻，爭權落敗后對喪夫失勢的嫡女不聞不問，現在發現外孫女有利用價值了，又上門威逼女兒替他找外孫女婿出馬，替他奪回爵位，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br>
對這位外公，容悅的觀感更差了，但她亦有疑問：“娘，以前在家里時聽下人說，您在娘家頗為受寵，出嫁時的嫁妝也很豐厚啊？”</br>
蕭夫人道：“那是因為你外婆的陪嫁本就豐厚，她僅有娘這一個女兒，出嫁時幾乎搬空了自己的私庫……不然，留在家里也只是便宜了那些人。”</br>
“原來如此，只是，外公后來都投奔到詹都洹城去了，要靠外婆的娘家庇護，怎么也不知道對她好一點兒？而外婆，明知道我們母女的境況，也沒有在外公面前爭一爭？”</br>
蕭夫人亦覺疑惑：“自你爹出事后，我就沒再聽到過你外婆的消息，但既然你外公帶她去了洹城，即使看在衛家的面上，也不敢薄待她的。”</br>
容悅便問：“既然如此，那為何一直沒有外婆的消息，這次，她也沒跟著來呢？照常理，有她這個當娘的從中說合，外公所圖之事不是更有把握嗎？”</br>
蕭夫人眼睛閃了閃：“你外公說，你外婆年紀大了，經不起長途跋涉。”</br>
“渥，那他帶誰來的，那位林氏夫人嗎？”</br>
“沒有，沒有，他就一個人帶著一隊扈從”，說到這里，蕭夫人湊近腦袋，壓低嗓子：“娘懷疑，林氏夫人是你外婆有意抬起來跟穆氏打擂臺的，穆氏那一房對我們娘倆是個什么態度，你上次去南陵時也看到了。你外婆估計不愿讓那一房得勢，所以發現你外公偏寵林氏后，索性推波助瀾，把林氏母子給捧起來，卻沒想到，穆三皇子橫插一腳，蕭晟提前發難，反而把你外公給趕走了。你外公可能察覺到了你外婆在后面動的手腳，把她軟禁起來了，可他又急需得到衛家的庇護，所以，如何折磨你外婆，甚至弄死她，是不敢的，多半是把她圈在家里養病，你外婆本就體弱，要不然也不會子嗣稀少。”</br>
容悅回想自己看過的，洹城那邊傳來的資料，里面確實有提到，衛太夫人長年養病，極少出頭露面，母親的猜測只怕接近了真相。</br>
若她是原版容悅，從小得到過衛太夫人的疼愛，看到那些資料后，可能會想想辦法，比如查查衛太夫人到底所患何癥，有沒有辦法醫治。可她不是，既然所謂的外公外婆視她們母女如無物，她自也懶得理會那兩人。</br>
看來，還得派人查探一下衛太夫人的真實情況。不過，即使衛太夫人是被軟禁的，容悅也不會看在這位外婆的面上，幫外公奪回權勢。</br>
她真的很不喜歡這種被親戚逼著向夫婿討人情、謀利益的感覺，如果蕭達對她好點兒，她可能會想著回報一二，蕭達冷遇在前，她又只是換了芯子的容悅，對蕭達并無血脈親情，故而，她真是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這事最后要怎么處理，端看穆遠想從中得到什么，她完全配合，完全沒意見。</br>
蕭夫人走后，有小丫環過來傳話：“王妃，外面有個人說是您的表哥，您看……”</br>
“哪位表哥？”</br>
春痕替她說明：“就是現今蕭侯爺的二公子，您的二表兄。”</br>
原來是他！容悅倒真有些驚喜了，忙道：“快請他進來。”</br>
此地的婦人不便見外男，親戚可以例外，不過也得有下人陪同，且不至內室。</br>
容悅把見客的地點安排在竹園外院的清心齋。</br>
兩年前逗留蕭家的短短日子里，給容悅留下印象的蕭家男人只有三個：花孔雀蕭逸，萌弟弟蕭楠，然后就是溫和善良的蕭潛。其中蕭潛印象最好，這位表哥還曾想要娶她呢，雖然起因不過是同情她的處境。</br>
但僅此一點，已足夠讓容悅感激了，她當時的名聲何其壞，母女倆又落魄得好似喪家之犬，才去了蕭家一天就被攆走，難得蕭潛不嫌棄，說明這位的確是個難得忠厚青年。</br>
蕭潛還是老樣子，不帥，也不難看，平和周正的長相，令人安心的氣質，容悅露出了幾分真心的笑容：“表哥，好久不見了。”</br>
蕭潛感慨地點頭：“一晃就是兩年，想不到再見面，表妹都成親了，聽說最近又診出了喜脈？”</br>
“嗯呢，才剛一個月。”</br>
“那可真是要恭喜表妹了，你外婆，和你母親，都懷娠不易……還是表妹福氣好。”</br>
“這種事……都是天意。”</br>
“是啊，不過為兄真沒想到，你居然會嫁給三皇子！那天在我家，你差點就折在他手里。”</br>
“何止那次，后來我又被他逮到，幾次險些送命。”</br>
“啊！這是為什么？你一閨閣女子，能跟他有什么過節？就是客院那次，他也沒任何損失，倒是你吃了大虧。”</br>
“他那人，不能用常理推斷的，不然為何名聲那樣臭，外號閻王。”</br>
蕭潛的眼睛朝四周瞄了瞄，小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嫁給他？你不知道，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我還以為是家里人傳錯了。”</br>
關于這個話題，容悅亦覺唏噓：“只能說，陰差陽錯，身不由己。”</br>
蕭潛輕嘆：“緣分這東西，我原本不信的，后來經歷了一些事，才知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不管從前如何，只要他婚后對你好就行了。”</br>
容悅沒吱聲，婚姻那么長，其中充滿變數，好不好的，一時半會哪里說得準。</br>
沉默了片刻，她開口道：“不說這些了，表哥是幾時到云都的？同來的還有誰？”</br>
蕭潛放下茶水：“我今天剛到，直接從山上下來的，至于家里還來了誰，我不是很清楚。”</br>
容悅便告訴他：“穆二夫人前幾天來過，你七叔好像也到云都了，但沒來我這兒。”</br>
老侯爺蕭達的平妻穆太夫人共有二子，老三蕭晟和老七蕭逸，蕭晟的平妻亦來自楚穆宗室，稱穆二夫人。</br>
這次穆二夫人回云都，連蕭逸都給帶來了，大概是因為在南陵蕭家時，容悅曾跟蕭逸打過一次交道。穆二夫人自知那回得罪了蕭夫人母女，所以除了卯著送禮外，還調動了所有能跟容悅攀上交情的人，蕭逸就罷了，想不到，躲在深山修行的蕭潛都被她叫下山來。</br>
容悅遲疑地問：“上次見面時，你不是說，你并無出家修道之念，已經準備回家娶親了嗎？后來怎么又跑到山上去了？”</br>
蕭潛無奈一笑：“我家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說烏煙瘴氣都不過分，我在山上過慣了安靜日子，實在不喜歡整日勾心斗角，爭權奪勢。”</br>
容悅順說他的話頭試探：“那你這次下山，就是有人要你幫他爭勸奪勢吧。”</br>
“表妹是個明白人，為兄也就不瞞著你了，確實是父親派人叫我下山的，為的是什么，我不說表妹也清楚。”蕭潛臉上盡是苦笑。</br>
“那表哥你的意思呢？”</br>
蕭潛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若依為兄的本意，根本不想管這些爛事，也沒法兒管，一方是祖父，一方是父親，我不過是掛在嫡母名下的一個庶子，怎么管？可，父親又是給山上去信，又是派人去請，非要我下山來當說客，我若見了表妹一句話也不說，豈非陽奉陰違，不當人子？所以，如果表妹一定要問為兄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可能的話，請幫一幫我父親吧。他本來就是世子，繼承家業也是該當，再說了，世子之位乃是祖父親封，又不是父親自己矯僭得來的，若順了祖父的心意，讓十一叔取代我父，才是名不正，言不順，哪有撇開嫡長，立幼子為嗣的道理。”</br>
容悅笑著敲敲扶手：“是這個理兒，十一舅的母親是側妻，勉強算嫡幼子，但比起你父親的身份來，又要差一些，若他可以襲爵，你也可以。”</br>
“我……”蕭潛猝然抬起眼，怎么扯到他頭上來了？</br>
容悅笑容越盛，字字清脆：“就是你！別說你是庶子，既然記在嫡母名下，那就是嫡子，除了你大哥外，你最有資格繼承你父親的爵位。”</br>
蕭潛摸摸鼻子：“現在是我祖父和父親相爭，祖父老當益壯，父親年富力強，兄長正當青春……哪……哪輪得到我。”</br>
容悅無比正經地表態：“我說的是真的，如果問我希望誰做蕭氏家主，我希望是你。”</br>
蕭潛長大嘴，半晌不能言語，這老實孩子，估計從沒朝這方面想過。</br>
容悅故意逗他：“你真沒想過做家主？”</br>
蕭潛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br>
容悅立即鼓勵：“那你從現在起好好想想。”</br>
蕭潛渾渾噩噩地走了，因神不守舍，差點一頭撞在路邊的樹上。</br>
容悅坐在清心齋主位的圈椅上，慢慢品嘗著手里的桂花羹。</br>
對蕭達和蕭晟，她都沒什么好印象，他們誰當雍侯她都不樂意，若趁著這次內亂，把他們全都拉下來會怎樣？</br>
而蕭家非得要一個人主持。即便穆遠有著吞并天下的野心，也不是現在，這片大陸割據已久，承平多年，一旦楚溟國公然占據雍地，必引起所有諸侯國的恐慌，所謂牽一發而全身，可不是鬧著玩的。</br>
所以，這次內亂后，仍需選一個蕭家人出來統治雍地。</br>
那么，就蕭潛吧。***（未完待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