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話音, 蕙畹這才看向旁邊的女子, 十四五的年紀(jì)，秀眉上挑，下面一雙和清公子很相似的鳳眼, 挺鼻紅唇，皮膚白皙, 穿著一件大紅暗花羅帶云肩女衫，下面同色的大鑲邊百褶裙, 行動(dòng)間, 裙擺微動(dòng)，露出腳下一雙雪青緞串珠蘭花紋繡鞋，頭上梳著時(shí)興的挑心髻, 扁圓形, 兩鬢發(fā)垂至雙耳處，上插著一朵銀鍍金鑲寶石碧璽花, 耳際帶著金鑲珠翠耳墜, 手里捏著羅帕，微微抬手，露出一小截凝雪似地皓腕，腕上掛著一對玳瑁金鐲，身量雖不高, 但豐滿勻稱，雖無十分姿色，但也富貴動(dòng)人。
    且微微橫起的雙眉和嘟著的嘴唇, 可以看出可愛之余的幾分刁蠻，蕙畹聽她問自己，暗想自己該怎么回答，宗民卻已經(jīng)開口道：
    “她是畹兒，你不要找她麻煩”
    一句話卻引得在座的人都看向蕙畹，一時(shí)的目光焦點(diǎn)，倒令蕙畹不禁有些尷尬，尤其那個(gè)請公子，一雙瀲滟的眸子盯著她打量，蕙畹還真有些不自在，宗偉不著痕跡的微微側(cè)身，擋住大部分視線道：
    “好了！清公子你這個(gè)主人今兒可來晚了，一會兒勢必要罰酒三杯才像話，是不是”
    眾人都轟然叫好，李瑞清目光一閃，掃過他后面的蕙畹，眸光在宗民宗偉面上游弋片刻，爽快的道：
    “這有何不可，一會兒可不僅要喝酒，還要作好詩出來，你們難道不知，李白斗酒詩百篇，本公子喝醉了，也是錦心繡口的”
    眾人不禁大笑，李毓蘭道：
    “我也要和你們一起玩”
    宗民不禁微微皺眉，宗偉卻笑道：
    “二小姐，聞得您馬騎的甚好，鞭子使得也好，倒是沒聽說您讀過書的，怎么近日越發(fā)進(jìn)益了”
    蕙畹不禁暗暗皺眉，這話里帶著微微的諷刺，恐這為大小姐受用不了，正想著，李毓蘭蹭的站起來道：
    “張宗偉，你不要看不起人，再說女子哪有書讀的太好的，不過些許認(rèn)識幾個(gè)字就罷了，我姐姐也讀的書不多，不是照樣母儀天下”
    提到皇后娘娘，下面的話就不能接了，不然是大不敬之罪，宗偉嘴角輕撇，目光若有若無的掃了蕙畹一眼道：
    “你不知道罷了，咱們大燕也有那博覽群書，不輸男子的才女的，在下有幸識得一個(gè)，若是她能去大比，一甲狀元也不過是探囊取物一般容易的”
    蕙畹悄悄挪腳，在宗偉鞋上重重的踩了一腳，宗偉哎呦一聲，眾人正有些出神，一聽他哎呦，急問怎么了，宗偉彎腰撣去鞋面上的灰塵，不著痕跡的睨了蕙畹一眼道：
    “無事，不過是腳趾被不知哪里來的蟲子咬了一口，已經(jīng)好了”
    眾人不禁莞爾，李瑞清目光微深，看了被張家兄弟明顯護(hù)著的丫頭，心里不禁暗暗納罕，悄悄打量了幾眼，一身丫頭裝扮，看似平常的很，但眉目清明，五官漂亮，比宗民常日間的幾個(gè)丫頭都出色幾分，且眉宇間，那股子氤氳的書香氣，卻有些不同尋常起來，尤其一雙眸子晶亮無比，竟比自己每日間擺弄的黑珍珠更璀璨一些。
    宗民何時(shí)得了這么一個(gè)絕色的丫頭，到令自己都不免有些動(dòng)心，雖年齡尚小，過幾年，想必是個(gè)傾城之色，宗民還真有些造化，李毓蘭哧一聲道：
    “世間這樣的男子都少見，那里去尋你口中的女子，可見扯謊的厲害”
    宗民側(cè)頭瞪了宗偉一眼，宗偉這才閉上嘴沒在說話，李毓蘭卻瞪了蕙畹一眼，心道都是這丫頭的罪過，蕙畹被她的目光一瞪，不禁暗暗好笑，這個(gè)李家的二小姐，看起來心胸恐不是什么寬大之輩，若是她姐姐也如此，以楊紫青的性子，不喜皇后，仿佛也是意料中事。
    想到此，悄悄掃了宗民一眼，卻正對上宗民看過來的目光，多年的默契，兩人大約明白彼此心中所想，遂相視一笑，這一陣嘴頭官司，時(shí)辰已近午時(shí)，一時(shí)上了精致的菜品，眾人吃過飯，撤了飯食，才又上了清爽的小菜，共那絕品美酒來，下人換下八仙桌，搬了一個(gè)紫檀雕璃紋漆面長案來放在亭欄一側(cè)，上置湖筆、香墨、筆添、水丞，青玉獅子鎮(zhèn)紙，以及一個(gè)冬青釉暗朵云水洗，另有一澄心堂的宣紙空白拓本，大概是用來記錄眾人的詩句的，真正精致講究的很。
    條案臨著一側(cè)，亭中瞬間闊朗許多，眾人也并不圍坐，只各自在圍欄處的小幾旁就做，樂坊重又起了細(xì)樂，音調(diào)輕緩，伴著湖中盛開的白蓮，和徐徐拂過的清風(fēng)，這個(gè)午后真是愜意風(fēng)雅非常。
    李瑞清側(cè)身觀賞了一會兒湖中清蓮，回身笑道：
    “記得曾讀過的宋詩里有這么幾句：誰家栽綠荷，薰風(fēng)漾碧波。波底水晶空，化出玉穡忝塹撈惶小
    坐中一玄衣男子道：
    “真真好句，在下倒不曾讀過，可出自哪位詩人之手”
    李瑞清道：
    “本公子讀書向來不求甚解，不過記得些許幾句，那里還記得出處，不過今天在做的能人居多，如你們誰知道，賜教了鄙人知曉，那么......”
    說到此，停下話頭，手一指條案上的冬青釉暗朵云水洗笑道：
    “這件乃是我尋來的一件孤品，價(jià)值且不說，如今只此一件，可說難得的緊，本公子今日也不吝嗇，就送與他何如”
    眾人不免有些蠢蠢欲動(dòng)，宗偉讀書不太上心，卻偏愛這些文房之物，自在平安城時(shí)，就多有收藏，如今有了這個(gè)機(jī)，會更是有些心癢難耐，側(cè)首瞥了宗民一眼，心道如他得了，自己去磨了來，倒也便宜，若是他人得了，自己可就是一場空了，遂忙湊到宗民耳邊道：
    “哥哥，如今就不要藏著你肚子里那些學(xué)問了，這件水洗，果真難得的很哪”
    宗民當(dāng)然也知道他的愛好，沒轍的皺皺眉道：
    “非是我藏著，想那書卷那里我就都讀過了，這個(gè)生僻的緊，真的都不知道，那里尋得到出處”
    宗偉頓時(shí)泄了氣，眼巴巴看著案上的水洗，蕙畹在后面不禁失笑，這么多年了，宗偉的性子竟是沒怎么變化，還是這樣，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蕙畹低頭湊近他耳邊嘀咕了幾句，宗偉眼睛頓時(shí)一亮，站起來笑道：
    “清公子，你的話可是當(dāng)真”
    他和蕙畹的小動(dòng)作，李瑞清早就看在眼里，不禁微微挑眉笑道：
    “自然當(dāng)真，不過據(jù)我所知，你的學(xué)問比之令兄可差的遠(yuǎn)，你真知道嗎，錯(cuò)了，可是要罰酒的”
    宗偉嘿嘿一笑道：
    “清公子不知，我雖讀書不如家兄，但于這些上面倒有些歪才，怎么說，我也曾師從洪大儒是不”
    李瑞清不妨他還提出當(dāng)世大儒來，不禁笑道：
    “世人皆知，洪大儒的弟子只三個(gè)，是為他所承認(rèn)的，且都是不凡的，當(dāng)今皇上自不必說，平安王世子，也多有雅名，還有就是你們平安府知府，和你們同姓的張家三公子張博蕙，更是為洪先生引為終生憾事，你們幾個(gè)，不過是得了些陪讀的造化，那里能稱的上是洪大儒的弟子”
    宗偉不以為意，嘿嘿笑道：
    “所謂一日為師，終生是師，你們都太迂腐了些，言歸正傳，清公子，你這個(gè)水洗，可是區(qū)區(qū)在下我的了”
    李毓蘭急道：
    “宗民哥哥你真的不知道嗎”
    宗民搖搖頭，李瑞清沖宗偉道：
    “愿聞其詳”
    宗偉一挺胸脯道：
    “乃是宋朝的武夷散人白玉蟾所作的白蓮詩，是否”
    被他一說，李瑞清倒也記起了一二：
    “是了！可不是他，我竟忘了”
    目光微微驚訝的掃過宗偉，卻落在他身后的蕙畹身上，心道，難道真是她提點(diǎn)宗偉的，以宗偉的水平，知道這一首冷僻的詩，的確令人匪夷所思，這個(gè)丫頭真有些門道，宗民側(cè)頭看了蕙畹一眼，湊近宗偉道：
    “你的臉皮越發(fā)厚了，這個(gè)水洗是蕙畹的功勞，你到還好意思這樣顯擺”
    宗偉臉微微一紅，低聲道：
    “那又如何，蕙畹知道和我知道有甚不同，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回頭我尋一個(gè)尚好的玩器謝她也就是了”
    宗民不禁莞爾低笑，李瑞清不過是一個(gè)引子而已，下面眾人才開始輪流作詩，說實(shí)話，雖說這幾年書讀的不少，可于著寫詩作詞上，蕙畹依然不成，遂安分的待在宗民側(cè)面看他們做詩，李瑞清掃過她，目光一閃，有心再試她一試，于是開口道：
    “所謂紅袖添香，乃是我等讀書人的一大樂事，不若今天我們就尋個(gè)絕色的丫頭來，給我們記錄詩詞豈不美哉”
    李毓蘭撇撇嘴道：
    “哥哥，你房里的珍珠不就是個(gè)識字的，且絕色的很，如果你舍得，喚她前來也就是了”
    眾人皆知，這珍珠原是李瑞清的通房大丫頭，很有些體面，遂都不好接話，李瑞清道：
    “妹妹若是寫得，你來到更便宜”
    李毓蘭頓時(shí)雙頰緋紅，狠狠瞪了李瑞清一眼，心道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李毓蘭一向最厭讀書寫字，所以雖認(rèn)得些字，卻拿不出手去，微側(cè)鳳目，瞟了宗民一眼，見他沒露出輕蔑之色遂暗松一口氣道：
    “爹爹常言，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寫字于我們女子那里是什么要緊的事”
    李瑞清不禁搖頭，心道，大姐就是吃虧在這上面的，如今誰不知道皇上獨(dú)愛敏妃，敏妃出身書宦之家，且姿色也不如大姐，更別提后宮其他的麗色，可是卻為皇上所悅，皆因其有幾分難得的才氣，且書讀的不錯(cuò)，可見皇上并不是著重容貌的，大姐可謂空有姿色了。
    想到此，不禁暗暗嘆息，將心比心，自己身邊伺候的女子，就是個(gè)丫頭，也必是要識些字的，不然未免粗俗難耐，所以也不能說皇上的對錯(cuò)，畢竟男人雖喜顏色，卻也要內(nèi)外皆修的女子，方是上品。抬頭看了宗民身后的蕙畹笑道：
    “你既不能，如今去喚珍珠，有些特意的羅嗦了，常聞宗民身邊的丫頭，也都是識文斷字的，今兒就暫且借了他的丫頭來，豈不好”
    宗民一愣，瞥了蕙畹一眼，蕙畹不禁一驚，宗偉卻是個(gè)沒心沒肺的笑起來道：
    “好！好！別的丫頭也倒罷了，唯有今兒的這個(gè)是個(gè)大好的......”
    蕙畹伸手掐了他一下，宗偉才吶吶住了口，宗民知道話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那里有拒絕的可能，于是點(diǎn)點(diǎn)頭，蕙畹無法，緩步走了過去，提筆寫了起來，李瑞清站起來，悄悄走到她身側(cè)，一近身，就有一股清奇的蘭香盈鼻，李瑞清不禁一愣，這香一嗅就知不是凡品，一個(gè)小丫頭身上那里來的如此貴香，心里不免暗暗疑惑。
    再探頭看她運(yùn)筆寫字，快速熟練，可見素日經(jīng)常練習(xí)的，看向筆下的字體，李瑞清不禁驚訝非常：
    “點(diǎn)畫秀美，行氣流暢，清風(fēng)出袖，明月入懷，飄若浮云，矯若驚龍，遒媚勁健，絕代所”
    這一手漂亮的行書，卻是世所罕見，雖折筆仍有些稚嫩之處，不過一個(gè)十歲的丫頭，真真令人不得不佩服，蕙畹寫好了，放下筆，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站在自己身邊的李瑞清，急忙微微一，退了下去，李瑞清拿起拓本仔細(xì)端詳了片刻，抬頭掃了一眼蕙畹，卻對宗民笑道：
    “都說本公子風(fēng)流倜儻，紅顏知己甚眾，如今看來，加起來也不如你身邊這一個(gè)丫頭罷了，真真令本公子羨慕非常，宗民兄若不介意，本公子愿用身邊的四個(gè)絕色丫頭，換了這丫頭來如何”
    宗民臉色頓時(shí)有些難看，宗偉卻怕他真和清公子弄的僵了，遂急忙站起來道：
    “清公子有所不知，這個(gè)丫頭原是我祖父身邊的，一向跟著祖父讀書識字，雖是丫頭，且假充做半個(gè)孫女養(yǎng)的，近日來京，也不過是機(jī)緣巧合，過幾天，還是要回平安城的，且祖父甚是喜愛，常說若是聘這丫頭，需狀元及第，三媒六聘，正經(jīng)的婚娶才會應(yīng)承的”
    在做眾人不禁暗暗抽氣，心道這張老太爺真敢說，即使有些體面，不過一個(gè)丫頭罷了，做個(gè)側(cè)室都是高抬了，那里有這樣的傻子，卻娶了她來做正室，蕙畹不禁無語的看著宗偉，以前還真沒發(fā)現(xiàn)，這小子真有幾分編故事的才能，宗民瞧著眾人不注意，沖她做了個(gè)鬼臉，蕙畹不免失笑。
    李瑞清目光深邃的看了蕙畹幾眼，心道我說她不像個(gè)丫頭，原來還有這等機(jī)緣，張老太爺可也是本朝博學(xué)之士，跟在他身邊習(xí)學(xué)□□，這丫頭出落的如今這般，到也說得過去，不過正室且狀元及第，想來張老太爺有些老糊涂了，李毓蘭叱一聲笑道：
    “這張老太爺真真異想天開，一個(gè)丫頭罷了，我瞧著還不如大哥房里的珍珠齊整，想必這不過是老人家一句笑話罷了，你們竟當(dāng)了真，你且問問這丫頭，說不定給我哥哥做個(gè)端茶倒水的，都是愿意的”
    雖語氣和緩，卻字字帶著嘲諷輕蔑，令宗民宗偉不禁有些生氣，蕙畹卻不曾想，有這樣淺薄的閨秀女子，即使是丫頭，難道就可隨意輕賤，不禁也有些較真，上前一步，開口道：
    “小姐說話詫異，若是問奴婢的意思，老太爺?shù)臈l件尚不足慮”
    聲音清脆悅耳，竟如那三伏天，猛的一震涼風(fēng)襲來，入耳十分舒服，眾人不禁把目光都投向這蕙畹，李瑞清手搖折扇似笑非笑的道：
    “怎么，難道你這丫頭還有條件不成”
    蕙畹大方的道：
    “若是將來想娶我之人，并不需狀元及第，家財(cái)萬貫，只要一個(gè)條件即可”
    李毓蘭也不禁好奇的道：
    “什么條件”
    蕙畹掃了眾人一眼道：
    “不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者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