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肥燕瘦的各色嬪妃中, 最后進入殿里的不是別人, 卻是張雪慧,這一晃竟是經年不見,大殿頂棚明亮的宮燈下, 好像和蕙畹記憶中的張雪慧有些不同了,尖銳的菱角被磨蝕的圓潤, 舉手投足有一種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謹慎和小心。
穿著一件粉色宮裝,頭上挽了輕鸞髻, 明晃晃的流蘇鳳釵下, 粉嫩的桃花臉有些脂粉掩不住的憔悴,姿色依舊妍麗,但眉梢眼角仿佛帶著淡淡的清愁, 卻給她添上了一絲弱不勝衣的嬌柔弱態, 更顯得楚楚的令人憐惜。
和舊年那個囂張的少女,看上去簡直判若兩人, 蕙畹不禁很是訝異, 能在這里出現,應該在后宮里有些地位才是,不然就應該是有妊,卻不知為何,有如此郁郁之色, 正納悶著,張雪慧也抬眼對上了蕙畹的目光,即使兩人距離不近, 蕙畹仍然感覺的出張雪慧眼中的愕然和怨恨,尤其怨恨,是那么深切的不容忽視,看的蕙畹不禁心里暗暗發涼,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紫安悄悄湊近她低聲道:
“怎么,冷了嗎”
蕙畹側頭看了他一眼,咬著嘴唇搖搖頭。竟然在皇宮的中秋御宴上看見了張惠畹,張雪慧不禁暗恨不已,也許是自己命不該絕,因為蕙畹而至冷落后宮,她自己都以為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但是卻在兩個月后發現有了身孕,張雪慧不禁狂喜不已,打點了銀兩,才尋了太醫來確診,也因為這個原因,自己又重新站了起來,雖然沒有侍寢,或是得皇上召見,但是待遇已經有了天反地覆的變化。
大燕內宮的規矩,中秋宴除了四妃之外,有子嗣或是有妊的宮妃也可參見,故張雪慧有了這次機會,她還著意打扮了,心里打定主意,勢必要吸引住皇上的視線,以重新得寵,可是看見蕙畹,張雪慧發現完全控制不住心里的嫉妒和恨意,自己依憑了腹中的骨肉才勉強進了這里,還敬陪末座,而張蕙畹還待嫁閨中,已經尊貴非常,就在皇上最近的首座上。
再瞧旁邊世子對她的體貼,即使這樣遠,張雪慧都能瞧的出來,她是被男人捧在手心里呵護的珍寶,而自己,卻已淪為明日黃花,上天何等不公,且她心機深沉,一身素凈的打扮,在一堆姹紫嫣紅的女眷宮妃中,顯得那么的鶴立雞群,文雅秀麗。
嫉妒怨恨之余,張雪慧不禁暗暗悲哀,為何即使自己比她的機遇不差,運氣卻差這么多,仿佛她天生就是被男人寶貝的明珠,而自己卻比路邊的沙礫還不如,瞥了上座的皇上一眼,張雪慧瞬間清醒過來,急忙收起滿腔的恨意,重新換上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知道此時自己不能把張蕙畹怎么樣,首要是要先再得了皇上的青睞,不然自己的境遇堪憂,即使有皇嗣在身,在后宮里也難保平安。
且要想對付張蕙畹,也只有自己重新得了寵,才會有機會。楊紫青站在御階上,眾人跪倒高呼萬歲,楊紫青微微一笑道:
“都起吧,今兒是家宴,民間以中秋為團圓節,咱們也松散松散,都坐下吧”
眾人謝恩才依次坐下,胡康一揮手,下上來兩對提著食盒的太監,樂聲細細揚起,每桌都有兩個太監伺候斟酒布菜,蕙畹略瞧了瞧,都是精致漂亮的和樣品一般的菜肴,嘗了一口,卻和自己想象中有很大差別,小時候經常在宮里吃午飯,覺得比這大宴上的菜品有滋味些,想來這不過是個形式罷了,遂略略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紫安瞧了她一眼,知道她慣常喜歡滋味重的吃食,這個清淡些,恐不和她脾胃,遂也沒勉強她。整個宴席除了若有若無的細樂,竟無半點響動,真真無趣的緊,蕙畹不禁想著自己家里這時的熱鬧,今年除了博文,張家竟是少有的全和,想來今年的團圓飯定是不一般,想到那年自己為了哄小惠晴,種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三年的時間真的長成了,雖還不是很繁盛,但已經開了稀稀落落的桂花,原本自己還想和小惠晴弄些下來做桂花甜糕的,這一程子事忙,卻忘了,等回去敲些下來好了。
想著,唇邊不禁溢出淺淺的笑意,楊紫青端起酒杯,無意中瞥見蕙畹唇邊的笑意,不禁一怔,一口飲盡杯中御酒,竟覺得甘美非常,側頭微微掃了一眼右側的宮妃們,不禁暗暗一嘆,自己枉有佳麗三千,卻無一人能及分毫,這樣一想,剛剛入口的甘美竟瞬間化成了淡淡的苦澀。
太后雖說這些年不大管事,但是能于亂局中穩定帝位,也非尋常女子,眼光更是犀利,再說知子莫若母,只略略一眼,她就看出皇上今晚上不大對勁,滿殿的宮妃佳麗,竟是全沒入了他的眼,他眼中的情意雖淺,卻全投向了一個人,太后不禁側目打量過去。
太后自然知道她是誰,張家的三小姐,張氏蕙畹,就在數年前,張家還名不見經傳,可是數年的經營,如今的張家甚至超越了世家大族的風光,這在大燕不得不說是奇跡,且張家的確是沒根沒葉,沒有幫扶的,要說一切的源頭,太后覺得該是當年那個聰敏非常,五歲就中了童試狀元的張博蕙。
洪老頭多挑剔,就連皇上和紫安都是迫于人情收入門下,可是卻對博蕙頗多贊譽,太后曾經問過洪老頭:
“以皇上睿智,尚且不愿為師,何如青眼一個稚童”
當時洪老頭說:
“睿智,皇上天下無二,但于學問一途卻不如博蕙靈通機變,博蕙雖幼,但天賦異稟,舉一反三觸類旁通,試問哪個為師者,得遇如此學生能不欣喜若狂”
太后當時不免有些傻眼,但后來小家伙隨著紫安在宮里進學,她也曾好奇的在窗外偷瞧過一兩次,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可愛非常,而且的確如洪老頭所說機敏非常,更難得的小小年紀竟知道韜光隱晦,等閑不會出頭,大概也是因為這個關系,才得了自己那個性格孤傲兒子的心意,與他暗地里頗多維護,可惜后來聞得竟夭折了,太后也不免感嘆物極必反。
博蕙的夭折,使得皇上著實傷心了一陣,下了大力氣去治理南邊的時疫,同時張家并沒有因為博蕙隕落而沉寂,反而得了皇上更多恩遇,一門加官晉爵,且唯一的小姐也賜婚給了紫安,一門榮寵至今不絕,加上后來的傳為佳話的三張三鼎甲,竟是有兩個都出于張家,令旁人羨慕之余,不免暗暗嫉恨,才有了后來張博文的禍事。
鹽政之亂太后略略曉得一二,以她對皇上的了解,應該是毅然決然的舍了張博文才是,畢竟國事當前,一個張博文能值什么,可是最后卻峰回路轉,皇上竟然費時費力千方百計的保住了張博文,太后訝異之余,命身邊的人去探聽底細,傳回來的消息,令太后很是驚訝,皇上歇朝就是為了回避說人情的,可洪老頭卻帶著張家小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得了召見,使得皇上在一夕之間改了主意。
也是從這時起,太后才真正注意到這個張家的小姐,張蕙畹,以前不過略略見過一面,印象頗為籠統模糊,尋人著意打聽了一下,不禁暗暗喝彩,這張蕙畹簡直就是第二個張博蕙,且和張博蕙是雙生的龍鳳胎,大約兄妹兩個都得了天地造化,鐘敏靈秀于一身,哥哥那樣,妹妹也不差,身邊的太監給太后尋來了張蕙畹流于外面的字畫,即使高傲目無凡塵的太后,也不得不說,這絕不是個一般的女子,畫,看的出是隨意所作,江畔楊柳,春日融融,畫技不俗,而最不俗的卻是邊上的那闋柳絮詞,太后至今仍記憶猶新: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
何等玲瓏大氣的奇女子,即使太后也心向往之,故借了這個中秋的宮宴,特特下了懿旨宣她進宮,一來是想仔細瞧瞧,能有如此志向的女子是何等出色,二一個也是為了忖度皇上對這個張蕙畹是個什么心思,不過剛剛一瞬,太后已經明白了皇上的心意,但是張蕙畹呢。
太后不找痕跡的細細打量她,一身素色裝扮在滿殿的姹紫嫣紅中,顯得那么不同一般,所謂淡極始知花更艷,五彩紛繽的麗色中,她竟然是最嬌艷的一朵,而且眉眼溫柔,舉止大方,卻真真一個最體面的大家閨秀,和旁邊的紫安兩人之間,一舉手,一投足,都那么的和諧溫馨,不用言語,一個眼神,兩人就能看出彼此的心思,默契十足。
太后不禁暗暗訝異,回過頭瞧了一眼皇上,卻見皇上眼底瞬間染上一絲落寞,太后不禁暗暗搖頭,看來自己多慮了,即使皇上有心,這個張惠畹卻是無意,只看她流轉間的眼波,就知道,她的心都在紫安身上。
宴會早早的散了,因為不知怎的,楊紫青半途突然失了興致,自行走了,皇上一走,宴席當然就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蕙畹不禁暗暗松口氣,這里的氣氛真真拘謹的令人不舒服。出了宮門,平安王楊奇瞧了兩人一眼微微一笑道:
“我去洪先生的怡然居去坐坐,你們兩個自去松散吧”
紫安大喜,平安王瞥了他一眼,自去了,紫安牽了蕙畹的手道:
“時間尚早,我們回王府去吧,湖上有小舟,我們們蕩舟湖上,去欣賞今夜的月色”
說著低聲湊近她耳邊道:
“只我們兩個”
蕙畹不禁斜睨了他一眼道:
“你會撐船,不會翻了船吧”
紫安哭笑不得道:
“你也太小瞧我了,你忘了,小時候在平安城,那次不是我撐船的”
蕙畹不禁一愣道:
“是啊!我卻忘了,那時還笑話你是個船夫來著”
紫安瞪了她一眼道:
“就你這丫頭沒心沒肺,后來聽說你去了,我哪日里不是把咱們間的點點滴滴在心里過一遍,那幾年我就是這樣熬過來的”
蕙畹不禁抬頭,見他仿佛沉寂在過去的日子里,整個人竟然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悲傷,于是伸手緊緊握了握他的手道:
“紫安哥哥,我好好的站在這里,不用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如今我在,就在你的身邊,而且保證不會再離開”
紫安這才頓時回神,低頭看著她,月色下笑顏如花,心里不禁回轉過來,是啊!些日子早就過去,如今她就在自己身邊,想到此,不禁釋然一笑。
京城的平安王府比平安城里要大一些,府里引了活水,形成一個不小的人工湖,紫安命下人備了酒菜放在食盒中,兩人上了湖畔的小舟,紫安拿起撐桿,一撐,小船平穩的向湖心蕩起,湖心建了一個小巧的湖心島,四周沒種荷花,而是植了許多蘆葦,正值秋季,蘆葦抽穗,開了潔白的蘆花,遠遠看去,月色下的蘆花,竟如一片晶瑩的細雪一般,在夜風中層層拂動,美麗非常。
他們并沒有上湖心島,紫安只把船泊在了蘆葦蕩中隱了起來,把艙中的軟墊拿了出來,兩人在船頭席地而坐,抬頭是皎皎的明月,低頭是清淺的碧波,兩側是層層密密的蘆花,這個夜晚如詩境一般美麗。
紫安從食盒里那出一個透明的琉璃長頸酒瓶,和兩個琉璃高足杯,蕙畹不禁拿起細細看了看道:
“這個倒有趣,那里得來的”
紫安把食盒中的小菜放在船頭笑道:
“那日我去你三舅的那個洋鋪子里去尋魚缸,瞧見這個,于是一并買了回來,你三舅又送了我一壺酒,喏!就是這個,說是那個約翰帶來的葡萄酒,倒在這個杯子里才有趣,剛剛我想起來,遂讓他們尋了出來”
蕙畹不禁笑道:
“你說這個里面是葡萄酒”
紫安點點頭:
“我卻還不曾嘗過,你三舅說不比咱們的酒有力,清甜的很,如果子露一般,想來你喝些也不妨事”
說著扒開木塞子,一陣酒香氤氳開來,紫安給兩人都斟滿,蕙畹端起來細瞧,映著月色,真真漂亮,紅艷艷的仿佛最上等剔透的紅寶石一般,不禁勾起了蕙畹對現代的一些遙想,遂淺淺抿了一口,醇香甘甜,適口的很,故很快一杯酒就喝光了,紫安瞥了她一眼,心道這個酒倒是對她的脾胃,但是知道她一向不勝酒力,遂在她喝了第二杯后,就拿開來道:
“不可多飲”
蕙畹正覺得自己今日酒量奇好,興致也提了起來,不妨被他打斷,遂嘟嘟嘴道:
“這酒左右像果露一般,有甚要緊”
紫安卻把整個酒壺拿過來放到一邊,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道:
“回頭成了親,只你我兩個,你喝多少,我都不攔你,可是今日大好的月色,且一會兒還要送你回府,你喝醉了,我可如何交代”
蕙畹不禁哧一聲笑道:
“我道你真真已經修煉的臉皮厚的很了呢,原來也曉得愛惜臉面,打量我不知道,你今晚拿了這酒出來,心里定是沒安什么好心”
紫安不禁嘿嘿笑了,所幸身子移了過去,貼在她身邊而坐,伸手攬住她的身子,唇湊到她耳邊低聲道:
“你即知道還喝,若是醉了,豈不更中了我的計......”
聲音越來越輕,終消失在兩人相貼的唇邊,紫安張口含著蕙畹的雙唇,撬開她的貝齒漸漸深入,吸允她口中甜甜的蜜津,纏綿交融,不分彼此,兩人如今已經熟練多了,大異于一開始的生澀,蕙畹覺得身上軟熱難消,被紫安吻的太深太久,不禁細細喘息起來。
聽到蕙畹動情的輕喘,紫安更是不足起來,嘴唇越過蕙畹的唇緩緩向下,在她頸項間游弋,手也在她身上來回緩緩輕撫,去感覺掌下的溫熱玲瓏,兩人緊緊糾纏在一起,如湖水里一對交頸的鴛鴦,一陣風拂過,水面蕩起細浪,小船隨波左右擺動了兩下,船頭的葡萄酒瓶啪的倒了下去,深紅色的酒液傾灑入湖,蕩起一片熏熏然的醉意,映著船頭纏綿的情人,如此良夜,溫香滿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