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攻玉一來，所有人都安靜不少，趕忙對他行禮。</br> 連抱著手臂不停打顫的郭守言都忍住了，強忍著寒冷端正姿態。</br> 冬日里穿得厚，衣服浸了水也不會顯出什么玲瓏身姿來，換做旁人落水就落水，不被傳出去大肆聲張就好。</br> 可這是孫太傅的女兒，是連冬至都要被關在府里不能出門的孫小姐。</br> 如今再大庭廣眾之下落水，又被郭守言從水里拖上來，一堆男子圍著，將她的狼狽姿態看了個遍。</br> 孫太傅必定是氣到兩眼昏黑，輕則將她關在家里閉門思過抄女訓，重則直接讓救人的郭守言娶了她。</br> 周攻玉只是淡淡掃了姜月芙一眼，她就有一種被瞬間看穿的心虛感，不知不覺連手心都泛起了冷汗。</br> 郭守言是看到了這一切的，他下意識為姜月芙做隱瞞，說孫小姐是自己不慎落水。</br> 可面對周攻玉時，好似有無形的壓迫力，逼得他大氣都不敢喘的，生怕自己說點什么就會被他識破。</br> “把孫小姐帶下去吧，此事就莫要聲張了。”他的目光甚至沒在孫小姐臉上多停留一會兒。</br> 今日來了不少人，只要姜月芙有意，就能輕而易舉將這件事宣揚得人盡皆知。</br> 周攻玉顯然是不想多管閑事的，只是低眸看向小滿。“還是太醫告訴我你醒了，怎么身子沒好就出來？”</br> 郭守言抱著胳膊準備下去更衣，臨走前見姜月芙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好搖搖頭自行離去。</br> 守在湖邊的人慢慢也散開了，姜月芙沒走，站在周攻玉對面一動不動。</br> 即便她自認面上沒有太大的破綻，心里卻始終是忐忑不安，想找機會為自己解釋。</br> 可周攻玉不看姜月芙，明明她才是未來的太子妃，周攻玉卻從不對她親近，反而是對小滿出奇的好。現如今更是毫不掩飾，當著她的面就關切起來了。</br> 可憑什么，明明這些人都不如她，無論是三皇子，還是要與她結親的周攻玉，心思都放在旁人身上。</br> 姜月芙捏緊了衣袖，用力到羅緞有了褶皺。</br> 孫敏悅不如她，無論是家世相貌還是才情，處處配不上周定衡，可周定衡卻喜歡上了這種女子。</br> 而姜小滿，不過是一個藥引，是一個腦子不好的小丫頭，病得都快死了，就算活下來也一輩子上不了臺面。</br> “殿下不覺得和小滿太親近了嗎？”姜月芙說不上對周攻玉是什么感覺，她一直以為自己和周攻玉是最適合的人，可這個人卻對一個微不足道的姜小滿動心。</br> 她不甘心，甚至是覺得屈辱。</br> 姜月芙有些憤懣地看向二人。</br> 周攻玉擋在小滿身前，彎起的眉眼看似是帶著笑，實際上卻滿是令人齒冷的寒意。“聽姜小姐這話，是想讓我親近你嗎？”</br> 他臉上的笑意化去了，目光凌冽如刀。“姜丞相確實將你寵壞了。”</br> 姜月芙心頭一跳，不禁后悔招惹了他，往后退了幾步。</br> 周攻玉壓下略帶嘲諷的笑，對小滿說道：“這里風涼，走吧。”</br> 虧他過去還以為姜恒知的女兒是個有腦子的，實際上卻是個只會爭風吃醋的蠢貨，病才剛好就要給姜恒知惹麻煩。無論是手段還是演技，都拙劣得令人發笑。</br> 又毒又蠢，約莫就是這種人。</br> 要做太子妃，實在是不夠格。</br> 等二人離開后，姜月芙緩緩松了口氣，一旁的侍女心中擔憂，小聲道：“小姐，二姑娘會不會說出來？”</br> 姜月芙睨了她一眼：“一個姜小滿不足為懼，剛才嚇得半天不吭聲，量她也沒有那個膽子，就算真的說了，又有誰會信她？”</br> “小姐說得是。”</br> *</br> “小滿”，周攻玉的腳步停住，“太醫說你嗓子壞了。”</br> 小滿垂眸，突然有些感慨。周攻玉在她面前總是從容不迫的，好像沒什么事能打破他的鎮定冷靜。</br> 過于冷靜的人，有時候就是冷漠了。</br> 小滿抬起臉看向他，眼睛還忍不住的酸澀，幽幽的眼眸依舊澄澈，連一絲怨恨也沒有。</br> 換做以前，她會撲到周攻玉懷里，甚至會哭著拉住他的衣袖讓他不要走。而現在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個笑容一個皺眉都沒有。</br> 身上的披風寬大，一直遮到裙邊。</br> 披風上沾染了周攻玉身上的熏香氣味，她被淺淡的冷梅香氣包裹。周攻玉這個人，連用香都是如此，溫雅又冰冷，讓人覺得若即若離。</br> 周攻玉心臟被揪緊一般，有片刻，不知道自己該對她說什么。</br> 小滿搖搖頭，無聲地開口，希望周攻玉能看懂她的口型。</br> 我不怪你。</br> 雖然沒有聲音，可是周攻玉還是看懂了。</br> 他臉上有一瞬的驚愕，心中卻涌上一股不安來。</br> “我…….”</br> 為什么還能說出不怪他的話？</br> 怎么可能沒有怨恨？</br> 小滿忽然轉身，以袖掩口，猛地開始咳嗽。</br> 每一聲都是劇烈痛苦的，氣聲幾乎是被緊壓在縫里透出來，嘶啞壓抑。</br> 周攻玉拍了拍她的脊背，幫她順氣。</br> 等小滿直起身，臉色更差了。他窺見了袖上的點點血漬，瞳孔驟然一縮，手上的動作也僵住了。</br> 小滿就像是沒看見，隨意地擦了擦嘴角。</br> “你想去哪？”</br> 小滿神色如常，待他的態度似乎也沒什么變化。</br> 但周攻玉心里清楚，不可能什么也沒變，她不會不在意的。</br> 小滿張了張口，沒有聲音：回去。</br> 周攻玉沉默片刻，又跟上了她的腳步。</br> 雪柳正欲上前，忽然被人從后叫了一聲，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周攻玉一眼。</br> “你這是什么表情，殿下還能害你們小姐不成？”</br> 阿肆不滿地說了一句，雪柳慌忙否認，頭也不回地離開。</br> 本來只是出來曬個太陽，不曾料想會撞見這種事。</br> 小滿的興致也沒了，只好原路返回，而周攻玉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竟一直跟著她到了院門。</br> 周攻玉走到院門口，小滿還是沒有什么反應，表情有些呆滯，看著似乎在發呆。</br> “小滿。”</br> 她停下，疑惑地看向他。</br> 不久后他就是太子了，將來還會是九五之尊的皇帝。</br> 周攻玉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理應心中無所懼，做到不膽怯不軟弱。可僅僅是幾句話，他卻在心中醞釀了許久，反復了幾遍才決定說出口。</br>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煩亂從何而來。</br> “三日后，立太子的詔書會和太子妃的詔書一同頒下，屆時我就是太子了。”周攻玉凝視著她，想從她眼中看出什么不一樣的表情來。</br> 小滿愣了一下，很快便臉上帶著笑意，無聲地說：恭喜。</br> 除此以外，再沒有多余的表情。</br> 小滿是在真心實意為他高興，祝賀他得償所愿。</br> 周攻玉抿唇不語，眼中漸漸染上陰霾之色，溫和笑意消失得干干凈凈。</br> 小滿沒有怨恨，也沒有躲避他的靠近，甚至會笑著祝賀他。</br> 可此刻是沉默壓抑的，兩人之間隔了一道打不破的隔閡。</br> 周攻玉站在她對面，看著她笑意盈盈，心里沉了難以消解的郁氣。</br> “阿肆，送上來吧。”</br> 阿肆覺得氣氛怪異，站得遠遠的不敢吭聲，直到周攻玉一句話才反應過來，捧著一個不小的匣子走上前。</br> 落寞只存在片刻，很快被他壓下去，面上的神情沉穩克制到讓人挑不出錯來。“打開看看？”</br> 小滿上前，打開了匣子。</br> 里面靜靜躺著一個做工精致的兔子燈，比冬至那日的兔子燈還要好看上許多。</br> 她低垂著眼睫，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情緒。</br> 謝謝。</br> 她張口道謝，將匣子抱過準備走進屋。</br> 周攻玉心中的不安更甚了，心底的失落如潮水般涌出，險些壓不下去。</br> 他快步走去，抓住小滿的手腕。“你沒有別的話要說嗎？”</br> 手下的腕骨纖細，撐著皮肉也只有薄薄一層。</br> 周攻玉放輕了力度，轉為牽著她的手。</br> 小滿眨了眨眼，指了指自己嗓子。</br> 意思是她沒辦法開口，說不了什么。</br> 周攻玉：“不用太久了。小滿，我不是不要你。”</br> 他覺出自己的動搖，可又明白現在不是合適的時機。</br> 只要她如往常一般乖巧安分的留在深閨，等他將一切握在手心，一切都會歡喜美滿起來。</br> 冬日的光并不刺眼，曬得身上暖洋洋的。</br> 院子的樹遮住了日光，樹下依舊晦暗濕冷。</br> 周攻玉站在陰影之下，而小滿承著暖光。兩人就像是被這光影撕裂，生生隔開了一道天塹。</br> 此刻拉著小滿的手，卻難以使她靠近自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