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入冬，姜月芙的身子越來越差，幾乎疼到夜難安寢。程汀蘭看女兒如此痛苦，憂慮之下也生了病。</br> 姜恒知滿面愁云，連帶著整個相府都氣氛壓抑。</br> 小滿知道姜月芙病得越重，自己的死期就越近，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只能硬逼著把這些念頭趕出腦海，多想些好事。</br> 比如冬至已經到了。</br> 靖朝的開國皇帝與發妻在冬至的那一日成婚，對這個節氣極為看重，還頒下了不少詔令。后來才慢慢演變成一個舉國歡慶的節日，每年的這一日，京城沒有宵禁，人山人海通宵達旦，一片繁榮歡快的景象。</br> 小滿總覺得今年的冬日比往年還要冷，出門時特地裹了厚厚一層。</br> 雪柳給她挽了垂桂髻，兩邊各綁了條紅色細繩，墜著兩個兔毛做的絨球，又別了幾多珠花上去。</br> 上著紅色的夾襖，下著繡著瓔珞紋樣的寶藍襦裙，襯得她更加面色如雪，如同瓷娃娃一般精致可愛，讓人見了心生歡喜。</br> 阿肆看見她，眼中難掩驚艷之色，察覺到失態，忙看了眼周攻玉的表情，發現他沒注意后才別過臉不再看。</br> 周攻玉穿了身倉黑的圓領袍，革帶簡單系著，難掩挺拔精壯的身姿。小滿站在身側，勉強能到他肩膀。</br> “靡顏膩理，遺視綿些。”</br> 小滿沒聽懂，抬起頭問他：“這句是什么意思？”</br> “是在夸你貌美。”</br> 她點點頭：“攻玉哥哥也貌美。”</br> 周攻玉啞然失笑，輕敲了下她的腦袋。“好了，我們走吧。”</br> 大街上人來人往，天色還早，燈籠就點上了。</br> 走在長街上，一抬頭，入目所見都是掛滿的花燈，各式各樣，涂著不同的顏色。</br> 今日是攤販賺錢的好時機，街上賣的什么奇奇怪怪的都有。</br> 周攻玉并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吵鬧喧囂都是別人的，他總是格格不入。</br> 這次帶著小滿，她對一切都好奇，指著不明白的問東問西，他出奇地耐心，不厭其煩地回答她，也不覺得這人聲鼎沸是什么糟心的事了。</br> 無論是皇親貴胄還是平民百姓，這一天都不會安分地留在家中。</br> 貴人多起來，渾水摸魚的也多了，趁著摩肩接踵的人群偷銀錢的還算好，更有甚者會拐走女子和嬰孩。</br> 小滿不覺疲倦，一扭頭望見一個戴著面具的小販，青面獠牙的修羅面具將她嚇到，連連往后退，周攻玉從后扶住她。“怎么了？”</br> “鬼臉。”小滿攥著他的袖子別過臉，手指著小販。</br> 小販連忙解下面具，笑道：“貴人膽子倒是小得很，這都是假的。”</br> 周攻玉溫聲安撫，拍了拍她的后背：“沒事，只是個面具，別害怕。”</br> 一個高架上掛得滿是面具，大都是可怖夸張的修羅相，第一次見被嚇到也在所難免。</br> 小販不知情，還說道：“這年年冬至日都有賣面具的，這位貴人怎得還嚇成這樣，莫非是沒見過？”</br> 小滿輕哼了一聲，手抓著周攻玉的袖子：“那么丑，賣得出去嗎？”</br> 周攻玉忍不住輕笑出聲，將她往后拉了拉，對小販說道：“家妹不常出府，言語有得罪，還請店家莫與她計較。”</br> “這有什么計較的。”小販本就不生氣，而周攻玉和小滿的衣著，一看就是非富即貴，態度還如此親和有禮，他也樂呵呵地說：“嗨，這位郎君氣宇非凡，我還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呢。這姑娘也是，好生漂亮。”</br> 小滿不習慣面對陌生人的打量，縮在周攻玉身邊露出半張臉，睜大眼睛望著小販。</br> 小販取下一個昆侖奴的面具遞給周攻玉。“這個不嚇人，拿去給小姑娘玩吧。”</br> “多謝店家好意了”，他拍拍小滿，“接著吧。”</br> 小滿接過來。“謝謝。”</br> “不謝。”</br> 小滿拿著面具，步子輕快地往前走，又和小孩擠到了做糖人的小攤前。</br> 周攻玉轉身吩咐阿肆給小販結了賬，加快步子跟上她。</br> “想要這個？”他站在小滿身邊，輕聲問道。</br> 小滿點點頭，指著糖人說：“我記得你也給我買過糖人，做得像老鼠。”</br> 那個糖人她一直沒舍得吃，悉心保存也逃不過壞掉的結局，還引來一堆螞蟻被雪柳抱怨了。</br> “想要哪個？”</br> 小滿盯了糖人一會兒，搖搖頭說：“我不要，我怕留不下來。”</br> “給你吃的，留下來做什么？”</br> “舍不得吃。”</br> 她回答得直率，周攻玉卻有些愕然。</br> “一個糖人而已。”</br> “可這都是你送給我的。”</br> 他只是不曾想到，于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份好，卻被小滿珍之重之，連一個糖人都悉心收藏。</br> 小滿也送過他東西，都是些小玩意兒，可能是一本好看的書，也可能是一個精致小巧的核雕。</br> 慢慢的也積累了不少，但他從未有一刻，如同小滿般對待那些物件。從來都是草草收起，也許被宮人灑掃扔了他也不知道。</br> 周攻玉緩緩道：“沒事，你想要什么和我說，我都給你。”</br> 小滿沒注意到他的神情變化，望見賣花燈的架子就拎著裙子小跑起來。</br> “阿肆，我是不是該告訴她，我要娶姜月芙了。”周攻玉望著小滿的背影出身，語氣不復方才的溫和，帶著拒人千里的寒意。</br> 阿肆不明白他的意思：“可這件事，小滿姑娘心里也是有數的，殿......公子為何還要憂慮？”</br> “憂慮？”周攻玉皺了皺眉。“這么說也可以，我只不過在想，姜恒知那老狐貍說姜月芙有救，到底是怎么個救法？太醫分明說姜月芙活不長。”</br> “那這和姜二姑娘有什么關系？姜丞相也沒有告訴殿下嗎？”</br> 天色暗下來，街上掛滿明燈，光影斑駁搖曳。</br> 周攻玉半邊身子都在晦暗的陰影之中。</br> “他含糊其辭地說幾句，能知道些什么，我倒是讓人查了，卻也只查到了一個寸寒草。聽御醫說，寸寒草罕見且有劇毒，也沒問出個名堂。我懷疑，此事和小滿有關。”</br> “屬下愚鈍，請公子明示。”</br> 周攻玉語氣淡淡的，縱使對小滿溫柔，此刻提到生死，神色依舊顯得涼薄寡情。</br> “姜府對小滿的態度有所轉變不說，你沒發現小滿有什么不對勁嗎？我懷疑，姜恒知是真的要讓她做藥人，替姜月芙去死。”</br> “這屬下也不怎么關注姜二姑娘，怎么可能同公子一般細致入微呢。況且，無論姜相如何抉擇，都不是我們該插手的啊。”阿肆神色也凝重起來，生怕向來理智的周攻玉在這件事上糊涂。</br> “確實。”</br> 看到周攻玉的態度，阿肆這才長吁一口氣。</br> 小滿墊腳去夠兔子燈，燭火輝映在她臉頰。</br> “誒！”她夠不到，身子歪了一下，發上簪著的瓔珞串一晃一晃，撩動不少人的心。</br> 路過的行人都難免要多看她幾眼，還有的四處張望，想看看她身側有沒有旁人，不懷好意地駐足盯著她。</br> 周攻玉幾步走過去，扶著她晃動的身子，手微微一抬，就將兔子燈給拿了下來。</br> 不經意地將小滿往自己懷里帶了帶，幾乎是用一個半摟的姿勢環住她</br> “怎么不叫我？”</br> “我以為自己夠得到，看著也不高啊。”</br> 小滿手上還有一個昆侖奴的面具，被她扣在臉上，扭頭去嚇阿肆。</br> 阿肆：“......”</br> 見他沒反應，小滿還有些失望。</br> 周攻玉輕咳一聲。</br> 阿肆：“啊啊啊，嚇死小的了，二姑娘這是要做什么？”</br> 小滿咯咯笑起來，還說道：“你是不是嚇傻了，怎么半天才反應過來。”</br> “是啊是啊，小的膽子可小了。”</br> 她高興地去看周攻玉，“阿肆膽子好小！”</br> 周攻玉手指修長漂亮，微微屈起抵在唇邊，無奈地輕笑出聲。</br> 他一笑，有如春風和沐。</br> 小滿心跳聲撲通撲通的，她心虛地低下頭去看手里的兔子燈。</br> 兔子燈的眼睛用紅墨點了兩團，臉頰也用顏彩暈開兩團，做得可愛生動。</br> 而小滿臉上，也像是暈開了一團顏彩般的紅。</br> 天色暗沉，街上行人更多了，周攻玉盡力護著小滿，她看什么都新奇，總要到處跑。</br> 有行人撞了他一下，稍微沒注意，小滿人就不見了。</br> 周攻玉心底涌上一股慌亂，目光掃過人群尋找她的身影。</br> 阿肆也忙著一起找，好在她穿得紅色顯眼，很快就在一個賣字畫的地攤前找到了她。</br> 字畫堆在地上，那書生模樣倒是俊俏，眼睛都笑成了縫，露出一口白牙，看著不像什么正經讀書人，身上的衣袍看著嶄新，不像是會清苦到擺攤的人。</br> 小滿蹲在書生面前，不知道在說些什么，笑得肩膀都在顫抖。</br> 周攻玉的慌亂焦急一掃而空，隨之泛起一股無名火，燒得他愈發焦躁，面色卻還是保持著溫和沉靜。</br> 他幾步走過去拎著小滿的領子，迫使她站起身。</br> 小滿撲騰了一下。</br> “誒？”</br> 一扭頭看到是周攻玉，立刻換上笑容，把坐在矮凳上的書生指給他：“這個哥哥的字畫特別好玩。”</br> 周攻玉覺得面前人有些眼熟，再看地上的字畫，都是一些鬼畫符般的畫，還要標上是美人圖，配以狗屁不通的打油詩。</br> 那書生坐在小凳上，歪著腦袋，折扇點了點其中一幅字畫，笑道：“小丫頭可喜歡這幅美人圖了，公子要不要啊？算你便宜點，五十兩吧。”他的眼神放肆輕佻，看向小滿時毫不避諱，簡直就和京中的放蕩紈绔沒什么兩樣。</br> 亂七八糟的東西叫價五十兩，旁人聽了還以為他在發瘋。</br> 周攻玉只覺得憋了一團無名火，剛才突然不見嚇得他心跳都亂了，她倒好，蹲在別人面前樂呵呵的。“你和他不熟，叫人哥哥作什么？”</br> “不熟就不能叫嗎？”小滿有些奇怪，她認識的人不多，對她好的更少，以為是喜歡的都可以叫哥哥。</br> 那書生似乎對小滿有了興趣，撐著腦袋目不轉睛地盯著她。</br> 周攻玉眼眸微冷，將小滿擋在身后。</br> 小滿面前突然被擋住，剛扯上周攻玉的衣袖，就被他稍一用力給拽了下來。</br> 她睜大眼，冰冷的手掌落入一片熱，被緊緊包裹著。</br> 周攻玉牽著小滿的手，低頭看她，燈火輝映，照亮他瞳孔。</br> 幽黑眼底滿是她的模樣。</br> “熟了也不能叫。”</br> “為什么？”</br> 周攻玉寒潭般的眸子閃過冷光，平靜之下隱藏翻涌的暗潮。</br> 他似笑非笑，眼神卻有些危險：“你不是有我，還要別的哥哥，是不要我了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