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已經鋪了一層厚實的白。</br> 換了從前，小滿興許是喜歡這景色的,可她從未像今日一般厭惡下雪。</br> 江若若摔了一跤腹痛難忍,穩婆說她要早產了，不能再帶著到處走動，也就意味著她必須要等若若生了孩子再離開。山莊被許家的兵馬團團圍住，留在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一時半會兒也進不來。</br> 小滿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走進屋子去幫著穩婆為江若若接生,血水換了一盆又一盆,若若的嗓音也由凄厲變得嘶啞,似乎是費盡了力氣。</br> 小滿拿著布巾的手微微顫抖，又走了出去,問守在門前的白芫：“如何了？”</br> 白芫臉色同樣凝重，答道：“反賊攻打山莊，撐不過一個時辰了。”</br> 小滿臉色慘白,幾乎能聽到不遠處兵馬廝殺的聲響。</br> 姜馳深吸一口氣，憤怒又無奈地說：“姜小滿,你不要犯糊涂,你才是太子妃，外面的人可都是沖著你來的,若是現在不走,就徹底沒機會了。趁著現在山莊還有兵馬支撐,我帶你走。”</br> “姜馳,謝謝你”，小滿搖頭。“可我不該走，若若要活下去，我不能拋下她。”</br> 白芫說道：“山莊還有一處偏僻的小路通往后山，那里應當沒有多少人馬，太子妃走吧。”</br> 小滿的目光觸到白茫茫的雪地，酸澀得想流淚，她眨了眨眼，有些悲哀地說：“我不能走的，我一走，那條小路也會被發現，若若怎么辦。我和他們走，讓他們放過山莊，若若和你們能活下去。”</br> “不行！”白芫和姜馳同時出聲。</br> 白芫掃了姜馳一眼，對她說：“太子妃的性命便是我的性命，誰都可以死，唯獨太子妃不能。”</br> 姜馳忍無可忍，朝著房中的穩婆喊了一聲：“如何了？生出來了嗎？”</br> 穩婆也知道反賊來了，此刻更是焦頭爛額，恨不得接生完立刻離開，沒空搭理他。</br> 雪花被風吹得亂舞，白芫看到小滿眼睛通紅，這才想起來她有眼疾的事，忙將她推進屋子準備替她找布條。</br> 姜馳也發覺不對，問道：“怎么回事？”</br> 白芫向來不會回應外人的話，小滿只好答道“有些眼疾，不能看雪地。”</br> “我怎不知你何時有的眼疾？”</br> 小滿聽出姜馳語氣中的疑惑和擔憂，腳步微微一頓，輕聲道：“是離開姜府后的事，你自然不知道。”</br> 她其實很疑惑姜馳是怎么對她生了旖旎的心思，興許只是少年心性的自負和占有欲作祟，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叫她想不通。</br> 姜馳聽到這句，果然不再問了。</br> 小滿走進房中，握住了江若若的手。江若若用盡全力，將她的手腕攥到發紅，額頭冒起了青筋，平日極其注重儀態的她此刻痛苦到面目猙獰。</br> 山莊的兵馬都用來抵御反賊，他們深知，太子妃和王妃一方出事，他們都要陪葬，因此沒有一人后退。</br> 雪地被染紅了，碎肉殘肢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氣。</br> 江若若精疲力竭，終于誕下了孩子。</br> 高高隆起的腹部平坦了許多，腰肢卻仍是比不得從前的纖細，她累得一句話不說，抱著小滿流淚，幾乎哭不出聲了。</br> 她方才在生產時疼得快要發瘋，心中也恐懼到恨不得死去。她是個拖累，可能會害死小滿，可她又害怕小滿真的拋下她離開，因此抓住了小滿的手后，她幾乎不敢松開，生怕這里只剩她一個人。</br> 江若若靠在小滿懷里，連孩子都沒有看一眼，委屈地說：“周定衡真是個王八蛋。”</br> 小滿拍了拍她，“那等我們回去好好罵他。”</br> 江若若的衣服都是隨意往身上套的，又用毛絨的斗篷嚴嚴實實蓋住，兩個侍女扶著她就走。</br> 此時反賊已經進了山莊，刀劍廝殺的聲音不再是錯覺，小滿為了不礙事，也沒有顧忌眼睛的刺痛抬步就往外，然而下一刻，脖頸上就傳來了冰涼的觸感，刀刃就貼在搏動的血管之上。</br> 小滿喘氣的動作都輕了下來。</br> 白芫和姜馳都看向將匕首架在小滿脖子上的侍女月娘，那是江若若執意要帶來山莊的人，在益州的時候便一直侍候。</br> “月娘？”</br> 月娘被小滿喚了一聲，忍不住話里的哭腔，答道：“太子妃，是月娘對不住你和王妃，今日太子妃必須要和我走，我家中上下十口人，求太子妃行行好。許姑娘說了，他們不會對太子妃如何的。”</br> 白芫冷笑：“這種鬼話你也信，太子妃出了事，太子殿下必定將你九族都扒皮抽筋，挫骨揚灰。”</br> 月娘瑟縮了一下，眸中閃過一絲猶豫，很快又重新堅定。“不可能，不行。太子妃要和我走，你們離開我不會說的，我只留下太子妃一個。”</br> 小滿有些冷，說話的時候，霧氣將紅通通的眼氤氳得更濕潤了，像是雨后起了霧的山林。</br> 她的嗓音也如眼眸一般，遙遠又清寧。</br> “這里，也是你說出去的，是嗎？”</br> 月娘哭著應道：“是我，我沒有辦法……”</br> 小滿閉了閉眼。“死了好多人，月娘你該去看一眼。”</br> 江若若等了許久，沒能等來小滿，急著要回來找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侍女劫持小滿的模樣，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啞著嗓子喊月娘的名字，月娘強忍著不去看她，只咬著唇流淚。</br> 小滿看向白芫和姜馳，說道：“逃不掉，你們走吧，興許就是這樣命定的，我今日不能跟你們走了。”</br> 姜馳不知為何也紅了眼，憤憤道：“你今日必須走！”</br> “白芫，你讓若若他們走，沒時間了。”</br> 她已經能聽到反賊的腳步和叫喊聲，已經沒時間再猶豫了。</br> 白芫先是應了，剛一側過身就猛地一腳踹向身旁的桂樹，堆積的雪如鹽堆傾灑。</br> 月娘和白芫正在樹下，雪落下來的時候二人都沒反應過來，月娘心中一急，手上的匕首直接向小滿刺去，卻被白芫及時握住，匕首只劃破了一層皮，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線。而握住刀刃的白芫和月娘廝打起來，直接一腳將月娘踢出一丈遠。</br> 白芫的掌心鮮血淋漓，也來不及多管，此時嚴閉的院門被敲響，發現推不開，院外的人開始踹門。</br> 姜馳拉著小滿跑向側門，想走小道離開，月娘掙扎著想跟上去，被白芫踩住肩膀，用劍尖抵住喉嚨，冷眼看著她。“方才你是想殺了太子妃，那你說的許姑娘，可是許靜好？”</br> 月娘害怕地顫抖起來，向白芫求饒。</br> 其實許靜好對她的吩咐，便是讓將小滿帶去見她，若帶不過去，就直接殺了，所以她才下了死手。</br> 白芫的手上血肉模糊，鮮血順著手掌流到劍柄，一直蜿蜒到了劍尖，最后滴在月娘白玉般的脖頸上。</br> “求求你放過……咳……”</br> 白芫的劍劃過月娘的喉嚨，求饒的話語戛然而止，院門被撞開，約莫有七八個反賊沖了進來。</br> 太子妃說人命無貴賤，可其實，她仍舊認為自己的命比不上太子妃的命。</br> 即便今日死在了這里，她也一定要讓她活下去。</br> 白芫的手受了傷，握住的的時候疼痛難忍，可她還是沒有退怯。</br> *</br> “白芫，白芫還在后面。”小滿被姜馳拉著手狂奔，不斷回頭看向身后。“白芫沒有跟上來！”</br> 姜馳斥了一聲：“閉上眼睛，別看了！”</br> 小滿氣喘吁吁，腳步卻不敢停下。“白芫怎么辦？”</br> 姜馳答道：“她武藝高強，自然有辦法脫身，帶著你才更難逃走。”</br> 二人在雪地里留下了一長串清晰的腳印，停下就會被追上來。</br> 江若若和抱著孩子的穩婆已經被侍衛推上了馬車，整個山莊都被圍住，即便是小路也會有人把守，若若不敢拋下小滿硬闖，一直等著她來。</br> 姜馳拉住小滿，不讓她上馬車。“不行，人太多了，雪地里太明顯，會被發現。”</br> 他看向小滿：“會騎馬嗎？”</br> 周攻玉教過她騎馬，雖稱不上精湛，但還是會一些，此刻已經由不得她說不，只能點頭。</br> 姜馳二話不說立刻將她的珠花拆下扔到地上，發髻拆下墨發披散，又被他靈活的挽成一個男子發髻，用玉簪別住，</br> 小滿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自己身上的斗篷塞進若若的馬車。姜馳從侍衛身上扒一件寬大的男子披風蓋在小曼身上，這才推她上了馬。</br> 小滿凍紅的手指緊緊攥著韁繩，瞇著眼看向侍衛，凝聲道：“王妃交給你們，殺出去以后分開走，絕對不要停下。”</br> 侍衛領命后，小滿和姜馳架馬跟在馬車兩邊，所剩不多的侍衛將他們護住。</br> 沖出去的時候，果不其然有兵馬圍住，好在不多。幾個侍衛勉強拖住了他們，找了機會小滿他們立刻架馬沖出。</br> 雪下的很大，小滿強迫自己看清眼前的路，除了馬蹄的踩踏就是風雪的呼嘯，臉頰被冷風吹得如同刀割般。她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眼前的雪地變得一陣黑一陣白。</br> 身后傳來兵馬追趕的聲響，姜馳看她不對勁，一把扯過她從馬上躍下。</br> 小滿被他抱住摔在雪地里，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用馬鞭抽了一下馬，二人則從山坡中直接溜了下去。</br> 雖然雪中會留下腳印，但追兵若是沒有及時注意到，二人還是有機會逃走的。</br> 小滿和姜馳跳到了另一條路，準備去和江若若他們會合，而小滿的眼睛刺痛難忍，已經看不清前路了。姜馳握住她冰涼的手，此時忙著逃走，他連半點旖旎心思也生不出來，只顧拉著她狂奔。</br> 奈何身后追兵還是如期而至，二人終究跑不過一隊的兵馬。</br> 小滿聽到了馬蹄的踩踏聲，下一刻，是身邊人忽然到底的悶響。</br> “姜馳！”</br> 姜馳的腿被羽箭刺穿，血蜿蜒了一地，小滿被他絆倒，也摔倒在地。</br> 許靜好和自己的兄長坐在馬上，沒有再靠近，就像是遇到了勢在必得的獵物，反而停下，耐心地打量著她。</br> “你就是周攻玉喜歡的女人？”許靜好的哥哥蹙眉問了一句，小滿沒有回答。</br> 他也沒指望小滿會理他，將弓重新拿起，嘲弄道：“像只雪兔似的，這樣吧，你從這兒開始跑，我只射一箭，若是沒射中，今日就留你性命。”</br> 小滿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姜馳握住她的手始終沒有松開，能感受到她在微微發抖。</br> “我想下馬去看看。”許靜好突然開口。</br> 兄長睨了她一眼，問道：“你自己可以嗎？”</br> 她的臉上露出一種屈辱的表情，咬牙道：“有什么不行的。”</br> 言罷，她翻身下馬，一瘸一拐的走向小滿。</br> 姜馳這才注意到，許靜好是個跛足。</br> 她走了一半，恨恨道：“姜小滿，看著我，看看我被你害到了什么地步。”</br> 小滿迷茫地抬起臉，她眼睛疼得厲害，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聽到許靜好咬牙切齒的聲音。</br> “如果沒有你，根本不會有今天的局面，太子殿下不會死，許家也不會逼宮。你就是個臟東西，誰沾了你，都要惹得一身污穢，甩也甩不掉。災星，遇見就遭殃！”許靜好發泄地罵完，才發現小滿的目光一直沒有看向她，心中的怒火燒得更旺盛，幾乎焚盡了理智。</br> 姜馳握緊了她的手，壓住語氣中的痛苦，用盡量輕快的語氣叫了聲她的名字。</br> “小滿”</br> 以往總是嘲弄的，咬牙切齒的語氣，他還從未這樣叫過她。</br> 姜馳又叫了一聲。“小滿。”</br> 小滿只注意到了“太子殿下不會死”這句，僵冷的手指掐著掌心，麻木到沒有疼痛。聽到姜馳的呼喊，她這才皺著眉問：“怎么了？”</br> 她以為自己壓住了什么，僵著身子想要爬起來，卻被忽然撐起身的姜馳推了一把，栽進冰冷的雪堆。</br> 箭矢刺穿頭顱的聲音近在耳側，溫熱的血灑在了她凍僵的臉上，手上。</br> 小滿顫抖著喊了聲姜馳的名字，卻沒得到應答。</br> 天地安靜一片，只剩冰涼的風雪依舊喧囂。,,網址m..net,...：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