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還沒從方才的窒息感中恢復過來,就又被擾亂了呼吸的節奏。頭尖銳的疼,顧景試圖用手推拒,但也許是方才耗光了力氣,不管他自身意愿再如何強烈,手指卻未移動一分。
惜福自然察覺到了顧景的抗拒,手下發狠,吻得更加用力。
憑什么他不可以?他對顧景已經,已經很克制很溫柔了。
“呦?本王來的不是時候啊。”身后譏笑的聲音傳來,惜福當即從顧景身上彈起,繃著身子面向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的顧旻。
“你想干什么?”他喘著粗氣,渾身僵硬,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敵意和防備。
“過來看看我的好皇弟。”顧旻歪頭示意跟在身后的大夫上前給顧景查看上藥,“沒想到撞見下人對他欲行不軌。本王建議你下次先想想他是什么人,就算是淪為階下囚,也不是你這種人能肖想得起的。”
再怎么厭惡顧景,他們身上終究留著同樣的血脈。同為皇族,某種時候,尊嚴是共同的。
他恨顧景,可他也不會存心羞辱顧景。
歸根結底,他們還是兄弟。
恨不得對方去死的兄弟。
更何況,顧景也是個值得尊敬的人。顧旻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顧燁受顧景照顧良多,顧景對南夏,也是真的盡心盡力。
可惜英雄難過美人關,為了個已經成為別人妾室的女人,實屬不值。
“你!”惜福被人戳到痛處,恨不得從顧旻身上咬下一塊血肉來。問題是顧旻根本沒將他當成一回事,見大夫遲遲不肯給出個決斷,干脆自己走上前:“怎么回事?”
“回王爺,”大夫面露為難,手指還懸在顧景的手腕上,“這,攝政王身子骨本來就弱,這幾日的傷口發了炎。還有這環境…”大夫環視一周,便收了音不再說話。
顧旻煩躁地走了兩步,顧景現在還不能死,他還得活著。
“要想讓攝政王早日康復,最好是干燥通風并且還要是暖閣。”大夫終于把手收了回來,低著頭在顧旻耳邊交代,“不然,怕是挺不過去。”
“本王知道了,”顧旻瞧著人事不知的顧景,一甩手,“本王會換地方的。至于藥材?”
能夠讓顧景不在這里躺著已經是看在他別有用處的份上,藥材他可不會再出。
“你!”顧旻扭頭,指著瞪著他的惜福,“滾去你們王府去取藥,別想著逃跑。”
說完,就摔著袖子跨出房門,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憋了一肚子火。
惜福被人推搡著出門,臉上青一陣紫一陣。
顧景醒過來時頭還是昏沉,掙扎著發出聲音,在被人喂了幾口水后又想閉眼,卻被扶著他的人照著穴位狠狠戳了一下。顧景自是不依,可那人下手頗重,似乎還和自己對上,但凡他有一星半點睡過去的意思,下一秒疼痛總會如期降臨在自己身上。
雙方的較量持續到了顧旻推門而入。
侍奉的下人行過禮后退了下去,留這兩兄弟在這里單獨會面。
“為什么救我?”顧景嗓音嘶啞,混沌地吐出這幾個字。
顧旻明明恨他入骨,怎么會無緣無故地救他?
“自然是因為日子還沒到啊,我的好弟弟。”顧旻往房間的香爐里撒了些提神醒腦的東西,側著的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喜悅,“等太子皇兄的忌日,為兄自然會拿你的頭祭奠冤死的兄長,讓亡靈安息。”
“在那之前,”顧旻緩步走到床邊,拉起顧景的手輕輕撫摸,“你可要活著啊。”
可一定要,活到那個時候。
“恨錯了。”顧景咳了雙肩劇烈的抖動,“你恨錯了。”
罪魁禍首早就踏上了黃泉路,若是當真有亡靈不曾安息,也早就應該了卻那段前塵往事。
從此塵歸塵,土歸土,再無瓜葛。
“沒有,”顧旻搖頭,輕聲細語地說,“你活著呢。”
顧景默然。
他以為顧旻被一個死人騙了這么多年,對他的滔天恨意只是被人蒙蔽了雙眼。
卻忘了這是和他對手多年的人。
當年的局在如何精妙,織造修補的人也已經不再。蜘蛛網如何錯綜復雜,沒了蜘蛛的維護,也只能在年復一年中破開大洞。
顧旻不是傻子,他早就明白了。
問題只是,活著的人只有他。
滔天的恨意必須有所寄放,而死人涼薄的身軀不可能涌出活人溫熱的鮮血。沒有鮮血的洗刷,恨意會將人活活吞噬。
在一切塵埃落定后,那份消除不了的恨只能轉嫁到還活著的人身上。
真相如何無足輕重,只要還有寄托。
人常常不講道理的。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盡管我想你死,可我不得不承認,”顧旻坐在床邊看向窗外,神色溫柔地仿佛他們真的是親密無間的兄弟,“你確實很會抓住人心。”
“最開始抓到的那個易容成你的人,我用了各種方法都洗不去他臉上的妝容。不過我也沒那個耐性,直接讓人動了刑。你昏過去的那天,我是來告訴你,他死了。”顧旻揉搓著顧景手上繃緊的肌肉,“死相難看,癱在地上不成人形。全身的骨頭都碎了,腐肉膿水混在一起,惡臭沖天。”
“可他從開始到最后都只有一句話,反反復復地念叨著自己就是顧景。”顧旻聳肩,“明明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學都學不像。可是被攪碎手指砍斷四肢后,他也只有這一句話。”
假扮成顧景的暗星被丟在墻角,四肢散落在不遠處,但是他看不見。一只眼睛被活生生挖去,另外一只也被刺瞎,臉上是亂七八糟的傷痕墨跡。
折磨人的手段永遠層出不窮。
沒了嘴唇了嘴挑起一個弧度,傷口處涌出血。
還好奚箐用的不是普通的材料,只要顧旻無法洗去自己這層偽裝,他就沒法否認自己不是王爺。
暗星艱難地呼吸,他很累了,很想睡覺。顧旻把他扔在這里不聞不問,想必是放棄了。別看他年紀小,他的口風可是很嚴的。
恐怕是等不到人來救他了,不過沒關系,他能活到現在,都已經是上天恩賜了。
他活得很開心,就是太短了。
暗星用盡力氣抬起頭,眼前依舊是一片漆黑。
不過他已經看到了星空。
若有來生,他希望,活得再長一些就好了。
他還沒出師呢。
“他還是個孩子。”顧景抽不出自己的手,只能把字從齒縫擠出去。
“我知道,”顧旻點頭,“我給他建了個墳,是塊好地方。其他人都殺了,一個沒留。不對,留了一個,多虧了他,不然本王還怎么能入如無人之境的進入攝政王府?”
顧景干脆閉上眼睛。他怎么都沒料到,惜福會背叛他。
惜福跟了他多年,顧景自認為也沒有虧待惜福,對于他的背叛,顧景始料未及。
難道自己真的這么差勁么?顧景加快了呼吸頻率,差勁到連父母都不愿給予夸獎,連跟在他身邊多年的惜福都選擇背叛。
“說起來,弟弟,你知道么,”顧旻對顧景的反應全不在意,這本來就是他所期望的,“我讓他帶著人去給你取藥,結果他卻發了瘋一樣,在街上大嚷大叫。說什么攝政王并未失蹤,而是被我囚禁在了自己的府上。”
“你說他是在向誰求救呢?”顧旻掖了掖被角,死死地盯著顧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雖然那個下人可能是失心瘋,但是我不能這么輕易的放過他。結果還沒用刑,倒是自己一口氣全招了。”
“我的好弟弟啊,為兄還以為你是被女人迷惑,誰知道你居然和男人攪在了一起。”顧旻臉上的笑漸漸繃不住,露出藏在下面的猙獰本色,“為了一個敵國的太子,你可是真的能狠下心腸,把自己的家國賣的干干凈凈。”
放在被角的手探上了顧景的脖子,顧旻拋下了之前裝出來的兄弟情深。
“你說父皇怎么就瞎了眼,想讓你這么個吃里扒外的東西頂替皇兄的位置?你算個什么?你怎么配和皇兄相提并論?”顧旻收緊張開的手指,卻又巧妙地保留了顧景呼吸的能力,“你怎么配?你怎么配!”
是皇兄親手把他從泥沼里拉了出來,告訴他身為皇子,就不應該任人揉捏。是他挽救了他, 那樣溫柔美好的人,怎么就…
顧旻看著面無表情的顧景,幾乎咬碎了牙。
就是眼前這個人,就是這個賣國賊,就是他,害的皇兄英年早逝。
大好前程就這么化為泡影,鮮活的人從此成了飄蕩的魂魄。
“不過沒關系,”脖子上的力量突然卸去,顧景瞬間把自己的警覺調到最高,“顧景,等皇兄的忌日到了,咱們兩個一起下去問問那個昏庸的父皇。”
“兩個?”顧景重復了一遍,不可置信地看著顧旻。
“顧燁是皇兄的孩子,”顧旻倒是一種輕松的口吻,“我怎么可能對他不利?”
“哦對了,”顧旻起身,拍了拍衣服下擺,“你那個小侍從,對你可是有著不可言說的心思。本王可是當場撞見了他對你欲行不軌。別擔心,本王已經小小的懲戒一番。顧景,下輩子選下人的時候,可要小心點。”
別再選這種心思不正還會背后捅刀的人了。
西華。
“阿竹。”林錚自從從東辰回來,就沒離開過京城。雖說西華帝一如既往地看他不順眼,但每每想把他踢出去,蘇清竹總會找各種理由把差事推掉。林錚幾次三番想從蘇清竹嘴里套出點什么,可只要他提到這個話題,蘇清竹就會白他一眼,把手上的事務推給他大半。
不過知難而上是林錚的一項優秀品質。
蘇清竹背著他,筆下不停:“干什么?”
“阿竹最近再忙什么呢?我就沒見過你停下來。”林錚三步作兩步地走過去,癱在蘇清竹的背上,看著蘇清竹究竟在處理什么。
“知道我忙就別過來搗亂,”蘇清竹沒像往常一樣把林錚從自己身上撕下來,而是由著他弄亂自己的頭發,“還是說你是想來幫我?”
“以前沒覺得有這么多事啊。”林錚撇撇嘴,干脆把下巴放在蘇清竹的肩上,“要不我幫你?”
“怎么轉了性兒了?”蘇清竹挑起眉毛,看了林錚這幅無賴嘴臉一眼,“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讓我操點心。”
照常來說,林錚應該會接一兩句他從來沒讓自己操心的話,聲調委屈巴巴的,今天卻是安靜了。蘇清竹停下手中的筆,扭過身子托著林錚,正視著發蔫的林錚:“怎么了今天?”
林錚癟嘴,眼角下拉,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阿竹什么都不讓我干,是不是嫌棄我?”
“就因為這個?”蘇清竹失笑,揉了揉林錚的頭,“你是要做皇帝的,怎能事事都自己干?等用到你的時候自然會喊你,乖,別鬧脾氣。”
蘇清竹又摸了摸林錚的頭以示安撫,隨后轉回去接著手中的事情。林錚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確定裝可憐沒用后才不情不愿地離開。
感覺到林錚的氣息遠離后,蘇清竹才松了一口氣,從一旁散亂的書中把匆匆忙忙塞進去的賬本拿出來。他的外相府想來對林錚不設防,要是突然要求這位祖宗在外邊等著通報恐怕會讓他更不安。
就是現在,林錚也已經起了疑心。不過沒關系,蘇清竹揉揉眉心,就快結束了。
安王府。
“王爺沒問出來什么么?”洛滿丞靠在欄桿上,看著林錚臉色鐵青的回來,“蘇大人還是什么都不肯說?”他也是林錚的智囊之一,這次林錚去裝可憐問消息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嗯。”林錚短硬地回答了洛滿丞,絲毫沒有跟蘇清竹時的豐富情感。不過洛滿丞也不在意,他跟自幼護著林錚長大的蘇清竹不同,他和林錚不是朋友,是上下級。
私人關系沒那么重要。
“臣這里也沒查出什么有用的東西。”洛滿丞攤手,“蘇大人行事隱蔽得很,我去找了人詳談,結果沒一個人肯說出來。雖然王爺不愿意聽,但是臣還是想提醒……”
“阿竹不會害我的。”林錚冷著臉甩過去一句話。
“臣明白。”洛滿丞躬身,“臣會盡力查明的,只是蘇大人的事,恐怕不會好查。”
還沒等洛滿丞查出個眉目,林錚在就接到了讓他去邊關攻打南夏的圣旨。
“阿竹!”接完圣旨林錚半刻不敢耽誤,沖進蘇清竹的府邸扯著嗓子喊。蘇清竹似乎是早就料到,立在不遠的涼亭等著他。
“阿…”林錚氣喘吁吁地撐著膝蓋,他和蘇清竹兩府的距離不遠,他歷來是走過來,從未做過馬車,“阿竹。”
蘇清竹看不過他一字兩喘,把人拉起來:“多大人還這么毛躁,你讓我怎么放心?”
“為…”為什么還沒說出口,林錚就被蘇清竹打斷。
“南夏國喪未過,顧景又下落不明。”蘇清竹扶著林錚,聲音平緩,“顧景失蹤,三足失一足,顧旻和顧燁定會兩方角力。此時正是攻下南夏的好時機。我知道你不想去,但是等你回來,應該就是大局已定了。這時候就別鬧孩子脾氣,林錚,你是一個皇子,會繼承皇位的那種。”
千言萬語都被最后一句話堵在喉嚨里,林錚再了解不過蘇清竹。
此事絕無回轉的余地。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非去不可。
“阿竹,”林錚低下眼,聲音細小,“我就最后一個問題,你和皇上做了什么交易?”
他父皇看他不順眼,前幾次讓他帶兵打仗想的都是讓他死在戰場上。結果他不僅沒死成,還掙了軍功。現在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給他兵權,讓他再去戰場?
“等你回來就知道了。”蘇清竹摸摸林錚的頭,“回去準備吧,等你凱旋,我就把一切都告訴你。”
林錚耷拉著腦袋走了,蘇清竹身后的房間又轉出來一個人。
“蘇大人,這么做值得么?”洛滿丞問道。
“沒什么不值得。”蘇清竹跟洛滿丞對視,“你查到的東西暫時別告訴他,我會找機會讓你去前線的。”
“等塵埃落定?”洛滿丞嗤笑,“蘇清竹,我很早以前就說過你這個毛病,沒想到你現在還沒改。你憑什么覺得林錚會聽我的?”
“因為那是我的意思。”蘇清竹篤定。
“安王已經不是你們最開始見到的林錚了,”洛滿丞聳肩,“你要堅持我也沒辦法,不過蘇清竹,你輸定了。”
“你能勸他的。”蘇清竹皺眉,對洛滿丞的態度不是很滿意。
“蘇大人,雖然你和安王一起長大感情深厚,”洛滿丞拖長調子,眼里全是嘲弄,“但您和他還是兩個人。在下忠于安王,可不忠于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