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繃的神經沒那么容易松懈下來,白佑瀾將的東西對促進睡眠全無益處。顧景再怎么想努力,也只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乖巧地在白佑瀾懷里縮成一團。
顧景這邊被白佑瀾照顧的好好的,莫谷塵也就放下心來。四皇子府內沒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他也不想去討個嫌疑。在花園里晃晃悠悠地轉悠著,折根棍蹲下身,在未化的雪上瞎畫。
“干什么壞事呢你?”后背被人猛地一拍,手上干枯的樹枝應聲而斷,死相好不凄慘。莫谷塵還沒回頭,身旁就有一片陰影降下,探過頭點評:“嘖嘖,畫的什么啊?畫技太差。”
正是整日閑得發慌的許幸言。
許幸言這人自來熟還有點子脾氣,急上了頭管你是誰抓住就使喚。顧景病危時莫谷塵沒少被呼來喝去,一碗水遞不及時許幸言能念叨半天,一張嘴里里外外把莫谷塵嫌棄個透。后來顧景情況穩定,許大夫也能松松氣。
氣一松許幸言終于不是難伺候的大爺,自覺就跟莫谷塵熱絡起來。顧景這邊需要人時時盯著,許幸言干脆就住下。可他的嘴閑不住,天天拽著莫谷塵抖露白佑瀾各種黑歷史,還對各項時事發表自己的獨特見解。
比如顧燁逐顧景那陣子,莫谷塵格外喜歡跟許幸言湊一起。
聽他損人真的不要太開心。
“我就學過殺人,怎么會畫畫。”莫谷塵手一揚,半截枯枝被他扔上了瓦頂,“你怎么來這兒?”
“閑著沒事,”許幸言拉著莫谷塵起來,把人扯進連廊,“吵死了,出來逛逛。別在外邊待著,這天不好,一會怕是會下雪。”
“你怎么知道?”莫谷塵仔細觀察天空,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小時候練的,我跟師父住在山下,判斷不準可能會出人命啊。”許幸言從懷里摸出瓜子包,招呼莫谷塵過來,“后來師父去了,臨終讓我來京城投奔他的老友。從此被白佑瀾連累,身價性命跟他綁在一起。”
“我愁啊,”許幸言愁眉苦臉地嗑著瓜子,托著腮幫子跟莫谷塵訴苦,“早知道當初就應該不聽師父的話留在縣城當個大夫,省的現在一天到晚操心白佑瀾那條命。要是他不小心翻船了,我大好年華就這么沒了。我還沒娶媳婦呢。”
格外真實的抱怨了。
“你家里人沒催?”莫谷塵一邊磕瓜子一邊聽許幸言日常嫌棄白佑瀾,好奇發問,“我記得你比王爺小不了幾歲啊,應該都及冠了吧。”
“早及冠了,”許幸言攏攏身上的皮子,伸個懶腰,“我沒家人他們上哪催去?我爹娘生的孩子多,我出生那年大哥都要二十了還沒媳婦兒。家里的女娃被他們送的送賣的賣,最后終于嫌棄我這個光吃飯不干活瘦的跟個姑娘似的男娃了。拿著糖葫蘆哄我走了一二十里路,扔山上了。要不是我師父那天上山采藥,就我那小身板,嘖,你現在可看不見我。”
一不小心提到別人傷心事,莫谷塵摸摸鼻子,想不出怎么接話。
“真是的,一跟你們說這事就這個表情,同情誰呢?”許幸言一聳肩,語調漫不經心,“同情我?你看我這吃飽穿暖的,我要是還在那連飯都吃不上的地方,還能有現在半分滋潤?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被賣給大戶人家做下人。”
也是,別的不說,光吃穿就沒短了許大夫,更不用提特意給他建的藥園子和滿滿一書房的話本。而且哪個下人敢怠慢了他?背后說三道四嚼舌根?儼然是這皇子府的主子。
“那你恨他們么?”莫谷塵舌尖打了幾個轉,將這話問了出來。
“恨?”許幸言哼笑一聲,眉目間生出幾分涼薄,“我恨他們干嘛?好好日子不過,我才沒那心思恨他們。他們給我一身血肉,那年山上我也還清了,從此兩不相干便是路人。他們走他們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就是可憐了我三姐,”許幸收起翹著的二郎腿,“當初數她對我好,沒被賣出去的時候會偷偷給我藏吃的,賣走了還時常惦著我給我捎東西。為了攢我大哥的老婆本,被賣到城里的窯子去了。原本一個少爺看中她了想收了做妾,做妾也行啊,窮人家的孩子能吃苦,進去有人伺候也算享福了。”
“我爹娘不樂意,少爺出的錢沒老鴇出的多,把三姐賣給了窯子。”頭上一沉,許幸言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埋了腦袋,他笑了一聲,由著莫谷塵,“白佑瀾尋過,我這才知道三姐被賣的第三年就讓人玩死了。白佑瀾整垮了窯子,把人弄進牢里,也算全了這一世的姐弟之情。”
許大夫不是鐵石心腸,他可以視生身父母為陌路,但終究還是忘不了寒冬里抱著他的身軀,被捎回來的吃食布料新鮮玩意。
“她福薄,來生記得投個好人家。”許幸言掌心遮住臉,喉頭哽咽,“別再托生這么個家,也別再疼一個沒用的弟弟。”
按在頭上的手輕輕揉了兩下他的腦袋,莫谷塵不擅長安慰人,只能這么陪著許幸言沉默。
“你呢?”陳年往事涌上心頭,漲得快退得也快,許幸言沒一會就收拾好情緒,接著磕他的瓜子,“你都快三十了還沒個媳婦,不想留后了?”
“我也沒爹沒娘,聽說我是從寺院讓人抱回來的。”莫谷塵收回手,“其實一樣,我沒跟王爺之前是先皇用來殺人的,十三歲第一次出任務時才知道人都有爹娘。”
“那你比我慘多了。”許幸言肅然,“你沒找過他們么?”
“體會不到,也算不上慘。”莫谷塵把剩下的瓜子倒進手心,“王爺試著找過,但那時太亂了,只知道我是被人扔在寺院門口,哪個廟都不清楚,這怎么找?再說我,我這行,讓他們知道了就徒增擔心。”
“你沒想象過他們的樣子?”許幸言奪了一半瓜子放在自己面前,“萬一有一天他們找來了怎么辦?”
“找來就找來吧,實話實說。不能接受就給他們一筆錢,能接受就接在身邊替他們養老送終。”莫谷塵靠在柱子上,伸直兩條腿,“畢竟是生了我,生恩未報。其實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我身邊有個親人就好了。但我不知父母,估計也難有后代,就把王爺當成弟弟了。”
“你是沒見過王爺剛開始的樣子,從來不笑,死氣沉沉。”莫谷塵嘆息一聲,“怎么哄都沒用,跟沒被人疼過似的。我怕他沉郁傷身,特地尋來兩個孩子,想鬧騰鬧騰。”
結果一個選擇背叛,一個死無全尸。
“真慘。”許幸言搖搖頭,起身蹦跶兩下,“我去熬藥,一會該開飯了。”
往后幾天平平淡淡,除了閔妃把挑事的太監送過來交給白佑瀾處置以外,四皇子府一直安安靜靜低調做人做事。對于白佑澄來說無疑是件好事,奈何柳瑞不知道聽了什么風聲,以為八皇子膝下馬上就要添一個孩子。
這下老頭子還受得了?從早到晚逼著白佑澄定親,早早娶一個皇子妃進門生下嫡子。人家這邊情投意合濃情蜜意,白佑澄哪里肯依,緩和沒幾天的關系頓時僵硬。
祖孫吵架,柳瑞還將柳嫣也拉扯進來,想一同想白佑澄施壓。結果柳嫣掉頭去求東辰帝,封死了皇上賜婚這一條路。柳瑞氣的大病一場,躺在床上還不忘和白佑澄斗智斗勇。
四皇子被廢關了禁閉,八皇子和外祖內訌鬧得正兇。原本中立的朝臣又見東辰帝這幾日臉色昏暗已有頹態,有的病急亂投醫,試圖依附于白佑瀛。
這邊投誠的意思露個頭,白佑瀛第二天就跪在朝堂上表明自己絕無此意,明里暗里把白佑瀾夸上了天。氣的東辰帝眼冒金星,揉著心口揮退眾臣,還沒等朝臣們行完禮,就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太醫被急匆匆地召進皇宮輪流診治,最后也就看出了東辰帝氣急攻心。可不知那個宮人胡編亂造,說皇上被人下了毒,這才厥了過去,還不知能不能醒。
流言這種東西向來傳的最快,不過兩個時辰,該知道的不該知道就都知道了。
這下子,是徹底人心惶惶了。
有的老臣掐算年月,已經開始猶豫要不要告老還鄉。現在的局勢太亂,他們榮華富貴一輩子,不想到老了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白佑瀾提筆在文書上寫幾個字,把東西一扔,伸出手指給顧景按著穴位。頭痛消散不少,顧景在白佑瀾懷里蹭了蹭,探脖欲看白佑瀾扣過去的是什么。
“別看,傷眼。”白佑瀾騰出一只手捂住顧景的眼睛,把人壓回懷里,“你想知道什么?我說給你聽。”
顧景昨天剛換了藥方,新藥喝下去腦子清醒不少,精力也較之前強上太多。就是每次睡醒頭總會疼,尤其是做過夢后,白佑瀾就跟許幸言學了兩招按摩,緩解顧景的疼痛。
手法生澀力道過重,顧景一邊扒開白佑瀾的手一邊懶洋洋地評價,白皙的手指夠上白佑瀾的下巴:“最近沒人找麻煩?我看你挺悠閑。”
“自顧不暇的時候誰會過來尋我晦氣?”白佑瀾的舌尖舔了一把顧景的手指,原本騷擾他正起勁的手指驟然縮回,主人瞪著一雙眼,紅暈從耳根蔓延上眼角。
小桌被白佑瀾放到地上,沒了阻礙,白佑瀾放平些身子讓顧景躺的更舒服,雙手攬著顧景的腰,把這幾日發生的變故零零碎碎地講了一遍。
“你干的?”顧景戳白佑瀾的臉,報復他剛剛舔自己。
“怎么可能。”白佑瀾一手順毛一手捉住顧景不安分的指頭。他們兩個現在緊貼在一起,顧景安安分分什么都不干還好,一直這般調戲下去,最后他額頭還要受一遍苦。
他沒有自虐的習慣,真的很疼啊。
“我本來就想讓那個老頭犯個病,減輕減輕壓力,省的他精力旺盛尋我錯處。他想用白佑澄但是又擔心柳瑞,這次他們兩個反目想必就是他的手筆。”白佑瀾玩著顧景的頭發,“白佑瀛會為我求情我還真是沒想過,不過他能翻出什么風浪?不用管他。”
“未雨綢繆,佑瀾,有些事還是盯著點好。”顧景抽出手把自己頭發奪了回來,“白佑瀛之前不還是想和你們一較高下么?萬一有什么兩敗俱傷的底牌。”
“連嫡皇子的身份都沒了,他還能有什么底牌?拿什么爭?除了他母妃,誰還會支持他?”白佑瀾嗤笑一聲,伸手拿過擺在枕邊的書,“放心,他斗不過我。來,聽故事了,托人找的,總算到了。”
“佑瀾,”顧景無奈,“算了,你專心應付白佑澄和皇上,白佑瀛我替你盯著。”
“嗯,”白佑瀾應了一聲,美滋滋地在顧景額頭上親了一下,“來你看看,那個故事你沒聽過。我念給你聽。”
顧景話頭一梗,張口結舌。他看了看書頁上陌生的名字,又看了看白佑瀾。
抱著他的人眼里發著光,興致勃勃,滿臉期待。
手指不自覺蜷曲,終究是不想拂了白佑瀾的興致。顧景推開書,兩眼一閉:“從第一篇開始讀就行了。”
“第一篇?”白佑瀾瞬間意識到什么,呼吸一滯。眼神在顧景和書之間來回飄蕩,擠不出半個字。
他沉默的時間太長,長到顧景都睜開了眼,疑惑地喊了一聲:“白佑瀾?”
“小景,”白佑瀾收起書,抱起顧景,“你要是難過,我就不念了。”
“想什么呢?”顧景失笑,雙臂撐起,主動在白佑瀾嘴角落下一吻,“我很高興。從來沒人給我讀過,你是第一個。”
“你不高興,你別騙我。”白佑瀾把顧景按在自己肩頭,“小景,你母妃,沒給你讀過么?”
他知道自己似乎應該順著顧景的話往下走,可許幸言那天告訴他的話總是壓在他心頭。
顧景見他第一面是防備的、清冷的,也是鮮活的、生動的,那個惡名遠揚的攝政王不再是他人嘴中筆上的模樣,而是活生生的人。帶著活氣的,屬于人間的人。
可從許幸言在莫谷塵那邊套來的話中,顧景成了行尸走肉,成了死人。
莫谷塵的講述并不精準,許幸言也不敢太過深入的談論。許大夫直來直往,套話這種事情實在是不符合他的性格。白佑瀾只能憑借只言片語,勾勒出一個模模糊糊身影縹緲的少年形象。
萬念俱灰的遲暮少年。
白佑瀾那時意氣風發,顧景和他同樣的年紀,卻已經步到了此生盡頭。地府的亡魂拖拽他的腳裸,只待他氣力耗盡,便可化為陰魂,與他們同歸。
那時顧景從未提及,白佑瀾也從未見過的顧景。
他甚至無法從現在這個人身上,尋到莫谷塵話里一次半點的痕跡。
不過事實如何,顧景顯然都希望那段過往已經煙消云散。他拼命遮掩,自己也不該刨根問底。
可是真的,很想知道。
想知道顧景到底經歷過什么,想知道為什么會成為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手心的汗潤濕了白紙,白佑瀾心跳如擂鼓。
不管結果如何,他只問這一次,也只問這一句。
兩個人的呼吸聲交錯,彼此都能感受到胸膛的起伏。顧景緊了緊自己抱著白佑瀾的手臂,緩慢地、清晰地開口:“沒有,她覺得我不應該讀這些。小孩子做的事情,她都不許我做。”
其實開了一個口,說下去就沒有那么艱難。
“她不許別人抱我,不許別人陪我玩鬧,不許我吃零食,不許我調皮。所有小孩子能做的事我都不可以,因為她覺得沒用。”顧景控制不住地縮起身子,“她會打我,會罵我。說我為什么這么沒用,我這樣的人簡直不配活著,不配享受現在的一切。我對不起她,對不起所有人。”
白佑瀾突然后悔,他不該問的。他試圖把顧景從懷里拉出來吻住他的嘴,顧景卻死死抱著他不肯抬頭。
“她打人很疼,但是不許我哭出來。哭出來就是沒用,就是廢物。她懷我時被人設計喝下墮胎藥,量不多,可我生下來就是先天不足。”顧景把頭埋進白佑瀾的肩膀,“她恨,可她只是寵妃,手里沒有半點權力,唯一能仰仗就是皇恩。她沒法報復,只能逼我。”
“可那又不是你的錯。”白佑瀾拍著顧景的背,安撫發抖的顧景。
“她知道,但她沒別的辦法了。她這輩子就這樣了,只能在深宮中,依靠一個男人生活。”顧景聲音悶悶的,把自己向白佑瀾懷里縮去,“她不甘,可她反抗不了。我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也曾想頂天立地,命運卻生生要她做菟絲花。”
在難得溫情時刻,生他養他的女人也會呢喃一兩句自己過往的青春年少,昔日的滿腹情懷。她是將門之后,也能彎弓搭箭百步穿楊,也可翻身上馬傲立四方。
也想過改頭換面,學書上巾幗立汗馬功勞。
最后不過癡心妄想,水月鏡花。
“她逼我,不過是想我別走她的老路。”顧景呼吸漸漸平穩,聲音染上悔恨,漫出哭腔,“可我明白太晚了。我恨她怨她畏她懼她,唯獨沒試著去理解過她。”
“她是唯一,唯一希望我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