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衙門前看熱鬧的百姓反應也是快,趕忙就讓出了一個空位來。
“誒……”樓知府一句“聽令方可入內”還沒起頭,百曉生就已經帶著人沖進了衙門里。
他看著百曉生,又看一眼將軍和將軍夫人,最后再看看滿眼都是“克制”二字的師爺,吸了口氣,委屈巴巴的把剩下的話咽回了肚子。
自家知府都這樣了,許云開輕咳一聲,放下手里抬了一小半的木棍,也裝作抬頭望天空的樣子。
百曉生沖進來,站定之后,立刻非常講規矩的同樓知府抱拳一禮:“樓大人見諒,實在證據耽誤不得,所以莽撞了。抱歉,抱歉。”
衛若衣同厲鈺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無奈的笑笑。
這小子,太雞賊了。
也就單純的樓大人會受他這種欺負。
果然,他這一道歉,樓知府心頭那點委屈眨眼間消失不見。
“好說好說。”樓知府笑著說,又好奇的問:“不知百公子帶來的是什么證據?”
百曉生轉過頭,側身讓開幾步:“快快快,抬上來。”
他一讓,背后的人上前幾步,將抬著的東西放到地方。
衛若衣的目光隨之下移,看清縛輦上躺著的人。
燒成了黑黢黢的一個,嘴里還冒著熱氣兒呢。
怪不得百曉生說證據耽擱不得,的確是耽擱不得。
她二話不說,走到縛輦旁蹲下,查看那人的情況,鬼見愁十分自然的跑了過來,去擦那人的臉。
衛若衣看他拿著先前擦尸體那一套,不由得出聲提醒:“人還活著呢,你那玩意兒用不上。”
誰曾想鬼見愁一聽更興奮了:“還活著?那感情好。”
而后從仵作的箱子里拿出來一瓶紅色的東西,打開就要往人臉上擦。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那味道,顯然不是什么好東西。
衛若衣趕忙攔住他:“氣息很微弱,你先別亂動,死了的話很麻煩。”
鬼見愁一臉遺憾:“嘖,所以我說活人是最煩的,只剩一口氣,還掉著干嘛。”
衛若衣翻了個白眼,懶得再同這個思想怪異且扭曲的人搭話。
情況緊急,她將人簡單的處理了一下,勉強的續了幾口氣,這才站起身。
用水靜了靜手,而后伸向百曉生:“給我。”
百曉生站遠一步:“干嘛?”
衛若衣手依舊伸著:“他的嘴被燙成那樣,指定吞了什么東西,東西呢?”
“嘖嘖,小衣衣你當什么大夫啊,你去當知府查案算了。”百曉生一邊感嘆一邊朝身后道:“來,快拿上來。”
他身后一人捧著一塊團成團的手帕小心翼翼的走到衛若衣身邊:“恩人你可得小心點啊,這紙團又被燒又被地上這狗東西吃,臟得很,又脆弱得很。”
衛若衣原本在看他的手,也沒注意他的長相,聽到稱呼才覺得不太對。
抬起頭,同滿頭白發,卻神采奕奕的景為吉撞了個對眼。
“景……村長?”衛若衣感覺目前的情形有些魔幻。
鈴兒村的村長怎么跑陽陵城來了?
景為吉眨眨眼,朝她綻放出一個滿含褶子的笑容:“對呀,恩人,是我。不僅我來了,我們全村剩余的人都來了,您驚不驚喜!您意不意外!”
許久未見,村長的熱情絲毫未減。
不,應該說不僅未減,反而有更上一層樓的趨勢。
衛若衣豈止是驚喜,豈止是意外這么簡單。
此刻心情真的復雜,非常復雜。
她笑了笑,真誠道:“您和大家來我很開心。”
景為吉聞言笑容更盛,將手里的東西扒拉開,露出里頭的紙團來。
至于紙團,他就沒去碰。
“人老了,手有些抖,恩人自己看吧。”
這么看也不方便,衛若衣伸手拎起手帕的兩個角,將它從景為吉的手心挪到許云開端來的板凳上。
仵作非常自然的湊了過來,這種細致活,他拿手啊。
衛若衣讓到一邊,見他搗鼓了兩下就把碎紙片拼到一起,拼完也不多言,立刻走人。
“看到沒有,還好小爺我去的及時,他還想將這重要的物證燒了,被小爺我一把拿下,又想吃,剛放進嘴里就被小爺我掐住下巴摳了出來。”百曉生得意的道。
衛若衣一邊看紙團一邊問他:“你去的時候他既還能燒東西,又能將東西吃了,那是怎么被燒成這副模樣的?”
聽她問這個,百曉生忽地沉默下來。
衛若衣沒聽到回答,不解抬頭,看到百曉生滿臉的……如果沒看錯的話,是不忍。
她愣了愣:“怎么了?”
“我來說我來說!”村長景為吉神采飛揚道:“恩人的心上人朋友去的時候狗東西整個人當時正燒著呢,腦子可能不太清楚了,一邊燒自己還一邊想要燒這張紙嘞!”
雖然知曉村長時常語出驚人,但衛若衣還是再一次被震驚到了:“恩人的……心上人朋友!!??”
“對嘞!”景為吉伸出一根食指無比準確的指向百曉生:“這就他呀,恩人你怎么連自己的心上人都忘了。”
衛若衣看向百曉生:“???”
這熊玩意兒是不是找死。
百曉生看向景為吉:“???”
這熊老先生怎么什么都當真,還什么都往外說。
厲鈺比他們直接一些,手直接放到了刀鞘上。
景為吉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完了喲,好像說錯話了喲。
他默默地退后幾步,回到了村民們的人群之中。
最后一場見血的悲劇被衛若衣強行制止下來,她看著百曉生:“景村長說的是真的?你去的時候他已經燒著了?”
被一打岔,百曉生那點低落的情緒都喂了狗,立刻道:“對,就是他,傻了吧唧的!”
也不知道是在罵地上的男人,還是在罵另外的誰。
衛若衣輕咳一聲:“怎么個燒法?”
“跟現在差不多。”百曉生皺了皺眉:“不過有些奇怪,燒成這樣,也不見他喊痛,渾身上下都燃著火,還翻箱倒柜的找到紙條,想一起燒了。”
衛若衣聞言一愣。
燒著的人,正常情況下,不可能還能做出這樣的舉動,早疼的滿地打滾了。
她想了想,朝樓知府道:“樓大人……”
剛開口,樓知府就道:“明白,夫人,許云開,快去!”
于是片刻之后,又一碗清水被端到大堂上,這回是活人,許云開直接做完全套,利落的劃開男人的手指,放出血來。
血滴進碗里,很快變成了桃花色。
又是牽魂引。
又一條人命。
衛若衣心下一沉,沉默著回到放碎紙片的板凳前。
厲鈺見狀,走到她身邊,喊了一聲:“夫人。”
他的聲音沉穩而且平靜,最簡單的兩個字,卻讓衛若衣從中感受到一股難言的,卻及其溫暖的力量。
她笑笑,指著面前的碎紙片道:“夫君也來看吧。”
“好。”厲鈺應了一聲,而后同她一起將目光投到碎紙片上。
誠如百曉生所言,他去得很及時,紙片雖然被撕碎了,還燒了,但總的來說保存的算是完好。
上頭寫著一首詞:
“憶江南·煙雨催馬蹄,逆風不知意,總來襲,誰人解花語?舊時綠水常繞山,花葉共戲魚。而今山水自分散,池魚各東西,欲說江南無所有,路轉溪頭,又見淡月橋邊,岸柳共水低。”
“咦?”衛若衣略微有些驚訝:“是解先生的詞。”
“嗯?”厲鈺不解。
“哦。”衛若衣解釋道:“是前些年在京都小有名氣的一個文客,因著一場雅聚而聞名,解先生同人斗了三天三夜,無一人可與之比擬。
文談會之后解先生的詩詞流傳開來,我當時覺得有趣,便也看了看。”
厲鈺不太懂,又看了一眼,只是道:“他的詞,看著挺……嗯,客氣。”
衛若衣撲哧一笑:“夫君是不是想說,解先生的詞過于溫柔婉約,不像出自男子之手?”
厲鈺猶豫了一下,終是點點頭:“果然瞞不過夫人的眼睛。”
男人嘛,家國天下、策馬揚鞭、國計民生、追古溯今,或是一抒胸懷抱負,或是詩酒年華,快意瀟灑。
這個解先生的詞里頭全然不見這些,都是情情愛愛,婉婉轉轉,感嘆風月。
他是沒去過江南一帶,不知道原來那里的男人同漠北的差距如此之大。
“因為呀……”衛若衣故意拖長了音調,而后在厲鈺好奇的目光之中,笑著,一字一句道:“因為解先生本就是女子呀。”
厲鈺:“?”
衛若衣看著碎紙片上的字:“她本就是自江南入京都的女子,當時在雅聚,雖然取勝,卻不是靠詩詞,而是靠蒙眼作畫。”
厲鈺:“??”
蒙眼作畫。
他不太了解這是什么概念,略一思索,應當比他隔瓦射鳥還要難一些?
“說來也是湊巧。”衛若衣接著道:“京都文談會大大小小,有的十日一會,有的月一尋盟,總是踏青游春、曲水流觴、詩酒唱和、書畫潛興和文藝品鑒那幾樣。
辦的次數多了,人還是那些人,慢慢的也有些乏悶,解先生恰好趕上那時候入了京。
她也是個機靈的人,因打聽到那場雅聚有不少達官貴族,想去結交,便托人弄了張邀請函,最終不僅進去了,還一去成名,成功成了京都好些個府邸的座上客。
解先生詩詞其實平平,但勝在一手蒙眼作畫的功夫叫她在京都獨樹一幟,又善巧思,每回替人作畫,都有不同的主題。
主題不同,身上的衣飾、妝容亦是不同。”
衛若衣回想了一下,道:“我記得她有一條廣袖留仙裙,自己找人改了袖子,舞動間衣裙翻飛,風姿灼灼,一時還曾引領過京都的衣著風潮,叫女子們徑向效仿。”
厲鈺對女兒家的東西不太懂,略微點點頭,然后問:“那依夫人的看法,這首詞可有何玄機?”
衛若衣搖搖頭:“解先生在京都聞名了一小陣子后來便消失了,聽人說似乎死了,我當時也只好奇之下買了她的詩詞畫作集來看,對她不算特別了解,只勉強曉得這首詞是她未進京前寫的,旁的便不知了。”
“不過……”頓了頓,她又道:“或許這紙條的重點不在詞上,而在旁處,仵作……”
她喊了一聲,早有準備的仵作立刻提著箱子上前。
知府衙門人少,大家都身兼數職。
所以別看他明面上只是一個仵作,其實,他還是一個可以驗紙團的仵作!
仵作挺直了腰板,而后彎下身,驗紙團去了。
等著也是等著,衛若衣邁開步子,重新走到縛輦前。
先時為了吊著縛輦上人的命,只草草的治療了一番。
縛輦上的人其實燒得并不算特別嚴重,及時治療,尚有回旋的余地。
她嘆了一口氣,蹲下身。
就算是醫者仁心吧。
縛輦上的人卻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雙眼睜開,里頭滿是絕望和淚水,被燙傷的嘴唇艱難的,小幅度的張合,像是在說什么。
衛若衣微微一愣,附耳過去。
好半晌,方才勉強聽到幾個字。
來來回回,重復的一句話:
“我、沒、死,
我——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