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匆匆趕去，陛下在佛堂中等她。
    她到得門邊，便見陛下正跪在蒲團之上，腰背挺直，她微微一愣，腳步下意識的慢了。
    須臾之后，她走進佛堂之內(nèi)，在陛下身后的空地上跪下，雙手合十，閉上雙眼開始禱告。
    佛堂的地板用的是一種材質(zhì)十分特殊的善惡石，若用了蒲團來跪，只會覺得膝下柔軟一片，跪完之后神清氣爽，若直接跪上去，便能體會到千萬根針刺膝之痛。
    陛下說這是在測人心，但她總覺得，分明是在消磨人心罷了。
    一塊硬邦邦的石頭而已，不過是往蒲團里加一層軟松草再加一層清靈草，再涂抹一層穿心散，竟然還能被曲解成這樣。
    軟松草有防身的功效，小時候練武娘親總會在衣褲里給她縫一層，這樣一來也不怕摔了碰了，清靈草顧名思義，有醒神的之能，那跪完可不就是神清氣爽嘛。
    嗯……她之所以會知道這些，主要是，當初她聽聞了陛下的說法之后好奇為何會如此，所以自己偷摸拆了蒲團看。
    看完蒲團之后又好奇為何石頭會讓人有痛感，便悄悄的砸了一小塊探尋，順道發(fā)現(xiàn)了石頭底下鋪著的一層厚厚的穿心散。
    不過她也不傻，沒有明目張膽的砸，而是偷偷在供桌底下砸的，不然被逮住了，怕是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挺驚人的發(fā)現(xiàn)，但一直是她一個人藏在心里的秘密。
    小時候干的頑劣之事，誤打誤撞的倒讓她在往后的這么多年里，在每次陛下要罰她之時，少了很多心中的磋磨。
    佛堂之內(nèi)靜謐莊嚴，冉冉檀香安撫人心。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眼，前方的陛下已經(jīng)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她放下手，就著跪地的姿勢行了個禮：“臣辦事不力，還請圣上責罰。”
    “歷來獻圣之物有異，懲罰皆是落在操辦者身上，你可知這是為何？”陛下的聲音沉穩(wěn)而溫和，卻是不怒自威。
    她想了想，老實的答道：“回稟圣上，恕臣駑鈍，不知其中深意。”
    她自然可以說本就是自己的責任，但她說不出來如此諂媚違心之話。
    陛下卻忽地笑了笑：“這么多年過去，小七還是小七。”
    他雖在笑，語氣卻有些莫名，她素來覺得陛下的心思難辨，此刻更不太明白他到底是夸還是罵，索性也就沒有接話。
    陛下似乎也沒想過要她接話，只繼續(xù)道：“獻圣之物明面上雖說是由朕準備，實際卻是神明替新君所選之物，若是承得下，便是神明承認了的才德配位之人，若是承不下……”
    承不下會怎樣，一切皆在不言中。
    她臉色微變，伏身跪地：“臣惶恐。”
    陛下看著她：“小七，此次獻圣之物七有其一出了問題，你可知這代表著什么？”
    她保持著跪伏的姿勢：“臣有罪，請圣上責罰。”
    “罰是肯定要罰的。”他收回目光，眸光冷了幾分：“心經(jīng)已經(jīng)備好了，小七如此聰慧，想來也無需孤再多說什么。”
    “還有……”他頓了頓，方才道：“聽說你同夫侍走的很近，走的近是好事，但走的太近了，便成了壞事。
    凡人惟利是圖，最善鉆營，小七如今貴為公主，身負重任，當知有些心思動得，有些心思動不得，可別叫朕失望，也別叫闔族失望。”
    她垂眸，聲音沒有多少起伏：“圣上圣明。”
    圣明，卻不領命。
    見她這樣，他拂袖而去，明顯的有幾分憤怒。
    直到聽不到腳步聲，她悄悄地松了一口氣，慢慢的直起了身，手一揮，厚厚的一摞心經(jīng)便到了眼前。
    她之前同黑衣少年說過，在圣宮之中，抄佛經(jīng)不算是懲罰而是獎勵。
    但她有一事沒說，并不是所有佛經(jīng)皆是獎勵，比如心經(jīng)。
    說是心經(jīng)，其實稱之為“磨心之經(jīng)”更加準確。
    她拿起筆，那毛筆猶如活物一般，自發(fā)的繞著她的手指纏繞了一圈，復原之時，她的手指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傷口，血順著筆桿往下流，最后盡數(shù)沒入筆毛之中。
    她鋪開紙張開始抄經(jīng)，一個個血色的字慢慢出現(xiàn)。
    抄心經(jīng)并非是祖上傳下來的，是由這一代陛下所創(chuàng)立的新的懲罰方式。
    十指連心。
    他的意思是，犯了大錯者，唯有如此方能悔悟。
    在佛堂之內(nèi)，以人血抄佛經(jīng)，將無比崇高之物作為懲罰，還挺……
    她嗤笑一聲。
    諷刺的。
    不過這位陛下腦子是真好用，要是去司個主管刑罰的職，保管能干得特別出色，不一定能折磨到人，不過肯定能惡心到人。
    一直到深夜她才從佛堂出來，一雙腿已經(jīng)跪得沒了知覺。
    受罰之人，侍女們都不敢來扶，她一個人扶著宮墻一點點慢慢往回挪，回到寢宮之內(nèi)，就見屋內(nèi)停著一只信鴿。
    她走過去，鴿子跳到她掌心，嘴里銜著一朵淺藍色的小花。
    她笑了笑，鴿子便將嘴一張，花落到她掌心上。
    她把花輕輕放到一邊，打開它腳上的信筒，把里面的紙條慢慢展開。
    這回字比上回多兩個：明日再戰(zhàn)！
    從筆鋒便可以想見他寫這些話的時候是什么模樣，少年郎意氣風發(fā)，第一次遭受如此真實的毒打。
    唔，仔細一想……好像，是挺氣人的？
    她站起身，捧著信鴿想去窗邊放了，觸碰到的羽毛卻有些濕漉漉的，她愣了愣，仔細摸了摸，又聞了一下，上面有淡淡的荷香。
    上一次他要送蓮花來，是托人送進來的，這一次，卻是讓信鴿送來，只送了一朵小小的花和一張小紙條來。
    無非是，她在受罰，沒人肯幫忙送罷了。
    她的寢殿在二樓，如此居高臨下，可見宮內(nèi)侍衛(wèi)侍從來來往往，個個神情警覺。
    她勾唇冷笑一聲，伸手摸了摸信鴿的翅膀，原本濕漉的地方立刻干干凈凈，信鴿“咕咕”叫了兩聲，親昵的蹭了蹭她的手掌心。
    半晌之后，她低下頭，在信鴿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
    隨后手一松，信鴿便扇著翅膀飛遠了，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宮墻深深，別說一只小小的信鴿，連人心都不知藏去了何處。
    在圣宮之內(nèi)，她唯一能看懂的，好像只有非人之物。
    哦，如今又多了一樣，是教習殿內(nèi)，那少年澄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