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怯怯弱弱去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覺禪答應(yīng)自覺不該在這里多逗留,捧著拆下來的紅紙紙盒等等要去外頭收拾,可才走兩步,就被宜嬪叫住問:“你就甘愿在我這里,一輩子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
    覺禪氏回眸看她,宜嬪一雙猩紅的眼,兩頰漲得通紅,更顯出纖細尖銳的下巴,她沒見過才入宮時的宜貴人,但也聽說,從前翊坤宮的宜貴人生得圓圓臉蛋,性子爽朗,至少傳說里漂亮可愛的宜貴人,絕不是眼前這個模樣。
    也是,而今哪還有什么宜貴人,早就是一宮主位,住著鈕祜祿皇后曾經(jīng)住過的殿閣的宜嬪了。
    “太皇太后怕是上年紀了,聽說從前不這樣,近些年寵個烏雅氏當親孫女一樣。”宜嬪冷笑,“皇上喜歡她,多少也看著上頭吧。”
    覺禪氏不言語,邊上桃紅似乎要逃開,麻利地上來拿走她手里的東西走出去,屋子里只留下宜嬪和她,宜嬪又道:“你可知道自己生得多好看?這宮里我冷眼瞧著,就沒有比你再好看的了,惠嬪那樣親近你,為了什么呀?覺禪妹妹,你就甘愿屈居在我這里一輩子?想你之前還是罪籍,就不想著為了家里人揚眉吐氣?烏雅氏真正一個宮女來的,世代包衣,家里三代不出一個達官顯貴的人,你可不同,你家里還和明珠府沾親帶故,你怎么就不如她了?”
    “娘娘的好意臣妾感激不盡,可是娘娘這樣心思,郭貴人并不這么想。平日臣妾多到前頭來走動幾下,郭貴人就要責備訓斥,說臣妾別有用心。”覺禪氏淡淡笑著說,“臣妾若再敢于圣駕前走動,郭貴人怕是要吃了臣妾的。”
    宜嬪一愣,想著覺禪氏要么繼續(xù)謙卑,怎想她會說出這番話,一時不知怎么回答,又聽她繼續(xù)說:“您問臣妾是否心甘情愿,臣妾也好好想過,還是那句話,您當日的搭救照拂,臣妾一輩子記著,只是惠嬪娘娘用不到臣妾什么,您也不必費心,若是像郭貴人一樣看不慣臣妾,臣妾再回那拉貴人那里去也成,反正這宮里頭,換再多的住處也走不出四面墻。”
    宜嬪眉頭緊蹙,這些話說得她心里憋著口氣不順暢。當初剛進宮,她逢人就說額娘的教導(dǎo),記著在宮里該如何做個女人,可那些話真真只是說來簡單做來不易。一天一天地熬過來,該有的沒得到,不該有的不敢奢求,被彼時的昭妃一點點磨掉棱角耐性,終于熬出天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坐正主位守著空蕩蕩的殿閣,日子一樣不好過。
    “娘娘靜心安胎才好。”覺禪氏福了福身子說,“您的福氣長長久久呢。”
    宜嬪一怔,瞧著娉娉裊裊的人走出去,天生的美人到哪兒都扎眼,她隨便舉手投足都跟一幅畫兒似的,這樣的人推到皇帝面前,哪怕比不過烏雅氏,也一定討人喜歡,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人,皇帝更是個男人。
    “桃紅。”宜嬪喚了聲,外頭的人匆匆進來,她示意湊近,輕聲說,“派人去瞧瞧那拉貴人怎么樣,每日來告訴我知道,再去請惠嬪得空兒過來坐坐。”
    桃紅一應(yīng)記下,匆匆出來辦事,外頭有小太監(jiān)跑來說:“萬歲爺今日斷不來了,已經(jīng)說留德貴人在乾清宮住。”
    這邊廂,幾位大臣才離了乾清宮,自三月御試博學鴻儒,玄燁身邊又多了能人奇才,日日與他們進講辯學,商討家國大事,宛遇知己一般。大臣們則時常驚訝于年輕皇帝的淵博和好學,不論漢臣滿臣,都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有半分怠慢,倘若某日被皇帝問住了,玄燁即便一笑了之,也足夠幾位懊惱十天半個月,君臣之間教學相長,遺老舊勢漸除,玄燁屬于自己的羽翼臂膀正日益強大。
    撂下手里的事,李總管奉茶來,笑著說:“皇上可還有要緊事?若沒有了,德貴人在那邊暖閣里,等大半個時辰了。”
    玄燁喝口茶潤潤嗓子,問:“她手臂上的傷,處理了嗎?”
    “奴才讓太醫(yī)又來瞧過一回,沒大礙。”李總管應(yīng)著,再將翊坤宮的事說了一遍,提起了宜嬪,李公公說的是,“來人講宜嬪娘娘從那拉貴人手里救下德貴人,跌傷了才說是有了身孕,怕不好,求太皇太后給請?zhí)t(yī)瞧瞧。”
    玄燁聽著,將手里的茶碗放下,似自言自語說:“知道有了身孕,還撲過去救人,宜嬪倒是俠義心腸。”
    李總管心里一緊,怕自己的話沒能好好傳達給皇帝,稍稍抬眉看一眼,見玄燁唇邊的笑意稍嫌冷,心里才定了定,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止于此,皇帝心里有數(shù),就看一會兒德貴人怎么應(yīng)答,那可就不該他操心了。
    玄燁徑自往暖閣來,進門前抬手示意眾人遠遠候在外頭,又想起酉時要大阿哥來背書,吩咐李公公:“胤褆來前的時辰叫我,不耽誤他的事兒,胤褆走后傳晚膳,讓德貴人張羅就好。”
    皇帝說完這些,大步往暖閣進來,里頭德貴人已經(jīng)聽見外頭的動靜,等在門前,才屈膝行禮,就被人拎起來,撩起胳膊袖子瞧傷口,纖白手臂上紅彤彤一片腫在那里,因天熱怕出汗感染未曾包扎,皇帝瞪她說:“你哪日全須全尾的,朕要賞你些什么才好。”
    嵐琪笑道:“那鐘粹宮里要放不下了,臣妾哪一天不是全須全尾的?”
    玄燁見她心情不壞,也不多擔心,說起翊坤宮里的事,安撫她不要放在心上,深宮大院歷朝歷代都會逼瘋什么人,前事不與他相干,而今玄燁說他自認問心無愧,那拉氏鬧到這田地,全是咎由自取。
    “榮嬪失了四個孩子,她鬧過沒有?”玄燁冷冷說,“孩子本來就難養(yǎng),宮里的孩子更難養(yǎng),朕的弟弟好容易長到這歲數(shù)了也說不好,難道太妃也來找朕的麻煩?”
    嵐琪在意這句,輕聲問:“純親王不好?”
    玄燁嘆氣:“不大好,不敢告訴皇祖母,怕她憂心。縱然看盡了生死,皇祖母還是會心疼,一個個都是她的親骨肉。”
    說得嵐琪心里也難受,玄燁很重兄弟情義,先帝統(tǒng)共留下這幾個手足,他每一個都很珍惜,一時心情沉重,卻被玄燁勸:“你何苦來的,朕心里已經(jīng)好些了,還指望你之后哄著些皇祖母。”
    嵐琪忙點頭:“臣妾知道。”
    “沒事了吧?”玄燁突然湊過臉來,貼得很近,沒頭沒腦問一句,“你心里若不自在,就跟朕說說,你說出來朕才曉得,你以為摸一摸就真什么都明白了?”
    好好認真的一句話,又帶著玩笑和挑逗,嵐琪羞得臉紅說:“皇上不正經(jīng),臣妾也不說了。”只是拗不過玄燁哄她,兩人坐著說會兒話,她心里其實至今還沒放下,不過人前端得鎮(zhèn)定,滿腦子還是那拉氏抓著剪子撲過來,明晃晃白森森的樣子。
    又說自己之前求情,一定惹太皇太后不高興了,回頭指不定怎么訓斥她,再求玄燁出面,不要將那拉氏怎么樣,不然她有個三長兩短,人家又都指著自己說話,輕輕拉著玄燁的袖子說:“臣妾這回都為自己著想,都是私心,皇上成全一次可好?”
    玄燁笑悠悠:“多大的事兒?”心里想一想,又問,“宜嬪救了你,你好好謝過人家沒有?”
    嵐琪眼神一晃,記憶轉(zhuǎn)到那紛紛亂亂的一刻,她清晰地記得,自己閃開后,突然被宜嬪拉了一把才跌下去的,如果宜嬪不來拉自己,她不會跌下去也不一定會被刺傷,總覺得宜嬪那一把抓的莫名其妙,可又想想,人家到底不顧危險來救自己,萬一自己受傷或傷了孩子怎么辦,誰會拿孩子來冒險,更何況她要圖什么?
    看著嵐琪發(fā)呆,玄燁唇際掠過一抹笑容,耐心等她回答,半晌就見她點頭說:“臣妾回頭就去謝,還要恭喜宜嬪娘娘有喜呢。”突然想起來,忙起身離座,朝玄燁叩拜說,恭喜他又要添一子。
    玄燁靜靜看著她,停了一瞬才伸手,拉著起來輕聲問:“你就不吃醋?”
    嵐琪笑:“哪能不吃醋,可是臣妾懂事啊。”
    這清清爽爽的一笑,化了所有戾氣,玄燁見她有如此開闊的心胸,自己也不計較什么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宮里的事還能怎么樣?旋即一把攬入懷里,氣息暖暖地笑著說:“這幾日都不走了,去了慈寧宮也是挨罵,在這里伺候朕,幫朕打點出行的物件,皇祖母不會喊你去的。”
    嵐琪才點頭,人家又在耳邊暖暖吐息:“你身子也養(yǎng)好了吧,胤禛怎么能沒有同胞弟弟?”
    腰上被掐得酥麻,身子都要軟了,嵐琪掙扎扭捏著:“皇上,很熱呢,要膩歪出汗了,臣妾手臂疼。”
    玄燁不勉強她,夜色清涼時,自有旖旎時光,之后與她一起回書房看折子,德貴人立在邊上研磨,怎會知夜里無限春色在等著她。
    之后大阿哥來背書,小家伙聰明伶俐很討玄燁喜歡,嵐琪不便在跟前,遠遠在對門看著,瞧著胤褆的背影,幻想她的胤禛也長到六七歲,就傅讀書時,盼玄燁能給找好師傅,盼著兒子能盡孝盡忠,做個皇家好子孫。
    心下不禁暗笑,人豈能無欲無求,她烏雅嵐琪也滿肚子對未來的期許,但不愿如太皇太后和嬤嬤說的那樣,非要爭得頭破血流才能圓滿,平平淡淡必然也能成就些什么的。
    之后幾日,在翊坤宮受驚了的德貴人又得專房專寵,流連在乾清宮幾日不出,但皇帝照舊每日上朝,白天里大臣時時刻刻都進出書房,也沒人敢說她美人誤朝,玄燁疼著,太皇太后護著,憑誰也撼動不得。
    相形之下,郭絡(luò)羅氏姐妹倆,哪怕生了公主有了身孕,似乎也不過是和后宮其他平凡女人一樣,因為三宮六院無數(shù),德貴人烏雅嵐琪,只有一個。
    好在出行的日子就在眼前,宮里宮外都已預(yù)備妥當,此次赴玉泉山避暑,雖然晚了一些,但玄燁已決定在那里住到秋天才回來。皇帝侍奉太皇太后、太后,隨扈妃嬪則上至佟貴妃,下至答應(yīng)宮女,浩浩蕩蕩許多人,唯有翊坤宮姐妹倆,一個安胎一個坐月子,不能隨行。
    六月上旬,圣駕離宮,浩浩蕩蕩綿延數(shù)里的儀仗,德貴人一路侍奉在太皇太后身邊,同行還有裕親王兩位福晉,太皇太后精神極好,一路沒有疲乏暈車,到達玉泉山行宮,玄燁來侍奉她休息時,太皇太后反而勸他說:“嵐琪前幾日都在你那里,這次貴妃、溫妃都隨行,你不可太偏心了,大家高高興興出來一回,不要鬧得不愉快。”
    玄燁聽命,且因前幾日纏綿,他心中有數(shù),這些日子斷不會再糾纏她,而嵐琪這邊照顧著太皇太后,還要看著隨行帶來的四阿哥,不足歲的奶娃娃這次也跟著出遠門,倒是一路相安不折騰,乳母嬤嬤都夸是個好孩子。
    這會兒玄燁來,她也正在孩子那里,之后皇帝親自過來抱了會兒,告訴她之后的日子各處散住著,比不得宮里獨門獨院,要她自己小心謹慎些,二人說會子悄悄話,玄燁才走了。
    之后的日子,玉泉山清凈安寧氣候宜人,比不得紫禁城里規(guī)矩大,上上下下都過得輕松自在,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免了妃嬪晨昏定省,讓大家各自好好散散才是,妃嬪之間或串門或陪著皇帝,每日都忙得不亦樂乎。
    不知不覺晃到七月,這日裕親王從京城帶了戲班子來,太皇太后清凈久了也貪熱鬧,領(lǐng)著大家在園子里隔水看戲,老老少少聚坐一起,很是熱鬧。
    佟貴妃向來最愛看戲,偏今日身上不自在諸多不便,戲唱了一半就腹痛難惹,正讓青蓮扶著往后頭來,無意一抬頭,卻瞥見道身影竄進一間屋子,她駐足瞧了眼,邊上青蓮說:“主子看什么?”
    “那里誰住著?”
    “像是四阿哥的屋子。”
    佟貴妃皺眉頭,心里沒來由的毛躁不自在,甩了青蓮的手獨自跟過來,進門就見一個女人撲在搖籃上,她大聲問是誰,那邊的人驚了一跳,轉(zhuǎn)身來驚愕地看著佟貴妃,貴妃愣住:“那拉氏?”
    那拉貴人渾身顫抖,眼睛一直,猛地就朝外頭跑,不惜把貴妃撞倒在地上,佟貴妃踉蹌著爬起來,再跑去搖籃邊上,竟看到小阿哥被人用絲巾塞住了口鼻。
    “四阿哥!”貴妃嚇得渾身顫抖,慌慌張張地抽掉絲巾,小人兒已經(jīng)憋得臉色發(fā)青,她拍著臉拼命喊著,突然身后聽見皇帝的聲音喝斥,“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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