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nèi)一時寂靜,宜嬪和惠嬪似乎都在思量覺禪氏的話,而覺禪氏卻有幾分功成身退的輕松,淡定地坐在一旁,良久才聽見宜嬪開口:“若說查宮內(nèi)貪污受賄的事投鼠忌器,還是在太子身上花費心思最不可靠。皇上對太子的重視,毓慶宮里的奴才伺候他,若有閃失都是連坐的,一個犯錯人所有人受罰,我們?nèi)ゲ逡荒_,萬一鬧出什么人命,自然我不是說太子,可冤孽也太大了,不妥不妥。”
    覺禪氏側(cè)目看了宜嬪一眼,心中暗暗想,若此刻坐著的是郭貴人,她一定有膽子照自己的話去做,她們姐妹若能好好相處,何須讓她來出謀劃策,偏偏親姐妹不和,反與外人為謀。
    惠嬪也道:“的確都是能讓皇上記住你我的好法子,可代價太大,若不成便是搭上自己也未必算得清,太子碰不得,如今他還是個孩子,若已長大成人,倒另說了。”
    覺禪氏心中激靈,再細(xì)細(xì)看惠嬪,她雙眸中仿佛隱藏著巨大的*,因為*太盛,時不時會躍然而出,可她也好好地克制著了,似乎在等待,正如她所說,等待太子的成人。
    “妹妹費心了,勞你回去再想想可好,想一些不要大動干戈的法子,這兩件我們姑且記下了,若之后真要做,再尋你商議。”惠嬪客氣地說著,不如昨天在咸福宮里咄咄逼人,又問宜嬪還有沒有什么要問的,便說不宜逗留太久,讓宮女把覺禪氏請回去了。
    覺禪氏走開,宜嬪兀自嘀咕著:“她怎么變了這個模樣,溫妃虐待她嗎?從前在我們翊坤宮時,還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實在是可惜。”
    “女為悅己者容,她無心圣寵,要漂亮臉蛋做什么?”惠嬪幽幽道,又取了面前的茶要喝,笑著對宜嬪說,“方才她說的什么,妹妹出門就忘了吧,咱們不必惦記做這些事。”
    “忘了?姐姐也覺得都不妥?”宜嬪不明白。
    “妥不妥當(dāng)都無所謂,把她叫來這樣坐坐,才是我的目的,不管她想出什么通天的法子,我也未必會采納,何必費那個心血?”惠嬪冷笑一聲,“我在上頭眼里是什么狀況,我自己心里最明白,長春宮又離慈寧宮最近,不等覺禪氏回到咸福宮,太皇太后那里就知道這里的一切了。”
    宜嬪心里惴惴不安,四處張望著,仿佛要從角落里找出一雙正偷看的眼睛,慌張地問:“姐姐不是把寶云支開了?”
    “一個寶云是明著壓制我的,誰曉得暗地里還有什么人?”惠嬪說話聲音很輕,茶碗擱下的響聲還把宜嬪震了一下,她說著,“就你我這樣熱絡(luò)幾回,覺禪氏又來一次,上頭就知道我們在算計什么了。光這樣做,就足以引起萬歲爺?shù)淖⒁猓闱业葍商欤噬弦欢▉砜茨恪!?br/>
    宜嬪還是云里霧里的不明白,惠嬪卻笑道:“皇上興許還有些喜歡佟貴妃,畢竟是幼年就時常見面的表妹,情意與你我皆不同。可皇上怎么會喜歡溫妃,她是鈕祜祿皇后的妹妹,皇上最厭惡的就是鈕祜祿一族,溫妃又沒生得傾國傾城,又無滿腹詩書,皇上喜歡她什么?”
    “姐姐的意思是?”宜嬪心有戚戚,她似乎懂了。
    惠嬪湊近她,冷漠地說:“你若非要追求和皇上什么情意,那我也幫不了你,可我再了解皇上不過,為了后宮平和,為了他心上的人不被詬病指摘,他會做一些事來平衡六宮的一切,這些年佟貴妃和溫妃一直如此,對你也一定是,你若要為此傷心,那也不必求什么恩寵矚目了,總之萬歲爺去翊坤宮,你就盡心伺候,讓他看到你不至于厭惡,萬歲爺若不來,你就只有等的命,只不過眼下這樣等急了,咱們稍稍做些小動作,讓皇上知道他疏忽了就好。”
    宜嬪的身子微微顫抖,聲如蚊吟:“姐姐是在算計皇上?”
    “不然呢?傻妹妹,這宮里算計什么女人都沒用,一樣會老會色衰恩馳,算計了這個再算計新人,一輩子累不累?”惠嬪滿面狡黠的智慧,還有在這深宮起起伏伏染下的冷血無情,哼笑著,“要緊的是如何把握住皇上,現(xiàn)在你還年輕,能生能養(yǎng),十幾年后呢?還打算和年輕的比這一身皮囊?那個時候,可就要為孩子們謀前程了。饒是你進(jìn)宮幾年了,還嫩著呢,咱們姐妹慢慢來。”
    宜嬪怔了好些時候,才凄然癡癡地說:“照姐姐這樣來說,皇上對我,真真是一點情意也沒有?”
    惠嬪長嘆,惱她還看不清,但不便說話太重,只安撫道:“也許有呢,皇上待你也不錯啊,姐姐的意思不是說萬歲爺對你無情,而是說你若一味追求情意,那不會有結(jié)果,我也幫不了你,你還不明白?”
    “我懂。”宜嬪苦笑,“其實我心里早就懂,做他的枕邊人,最明白睡在邊上的人究竟何種情緒。姐姐侍駕時,是什么光景?”
    這卻問住了惠嬪,她只記得自己還是惠貴人時的美好歲月,那時候鶯鶯燕燕歡聲笑語,她也曾經(jīng)幸福過,可這都多少年了,她還未老還年輕的身體,已經(jīng)很久沒被人碰過了。
    “皇上來時,很少與我說話,剛?cè)雽m那會兒還挺新鮮的,常常問我在宮外的見聞,后來漸漸話越來越少,每次見面客氣的幾句話都一樣,我都能背出來了。就是床上那些事……”說到床笫秘語,宜嬪到底臉紅了,搖了搖頭說,“不想了,我聽姐姐的話,回去等兩天,皇上若不來,咱們再商議。”
    “也好。”惠嬪不留客,且看宜嬪有些失魂落魄地離開,她心里冷笑也不便明說,等宜嬪走后自己起身要去歇歇時,但見心腹宮女喜滋滋地進(jìn)來說,“前頭傳消息來的,萬歲爺領(lǐng)著大阿哥和太子一并幾位世家子弟射箭,我們大阿哥拿了頭名,太子還被幾位世家子弟躍過了,聽說皇上臉上很不好看呢。”
    惠嬪很歡喜,心中念佛,口中說:“預(yù)備些胤禔喜歡吃的送去阿哥所,叫他不要太辛苦自己。”
    一直以來,太子好學(xué)聰明,處處壓制著兄長,大阿哥念書沒天資,逼也逼不出來,可這孩子生來有力,喜好學(xué)武騎射,滿人本就是馬背上得天下,惠嬪深知他這個長處不會被書本埋沒。皇上已擬定要親赴盧溝橋迎接平定三藩的安親王凱旋回朝,可見將來能震懾天下的,還是領(lǐng)兵打仗。朝廷里有明珠出謀劃策就夠了,他的兒子,必然要做大將軍,手握兵權(quán)。
    而這樣的消息,也如數(shù)傳進(jìn)慈寧宮,太皇太后正拿著一把小剪子剪花枝,聽蘇麻喇嬤嬤一一說起來,笑道:“七八歲的孩子,看得出什么短長,惠嬪若因此沾沾自喜便傻了,玄燁今天一定因為太子表現(xiàn)不佳不高興,哪里還能因為胤禔好而歡喜?她該低調(diào)些才對。”
    可嬤嬤又說起今日覺禪常在去長春宮,惠嬪、宜嬪都在的事,太皇太后手下咔嚓剪斷了花枝,皺眉看著嬤嬤:“她們幾個窩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那個覺禪氏真真讓人厭煩,你且派人盯著看,她若敢興風(fēng)作浪,就不必姑息了。”
    嬤嬤應(yīng)下,讓宮女端水來伺候主子洗手,太皇太后坐回炕上,又想起一事,屏退了伺候洗手的宮女,對嬤嬤道:“你抽空親自去寧壽宮一趟,告訴太后,她漢學(xué)不好,雖然皇子啟蒙很要緊,但不必讓她自己費心或找人教五阿哥讀書寫字,放養(yǎng)著長大就成,將來進(jìn)書房總有師傅教的。”
    嬤嬤不解:“只怕萬歲爺不答應(yīng)。”
    太皇太后搖頭,緩緩道:“皇帝的子嗣越來越多,他還能在乎多少?他顧不過來的時候,我就該替他看著些了。福臨和玄燁幼年都不被生父待見,可都成了帝王,所以那些不被父親待見的孩子,不是更加要留神了嗎?”
    蘇麻喇嬤嬤再無話可說,太皇太后深居慈寧宮,可外頭的世界卻一點一滴都在她心里,她時常自嘲要跟不上年輕人了,可往往隨便一句話,都會把人問住,叫人無話可說。偏偏宮里的女人們卻常常企圖挑戰(zhàn)她的智慧,四兩撥千斤是極好聽的一句話,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
    提起子嗣,如今宮里只有德嬪一人有身孕,前幾日太皇太后就叮囑她要派人仔細(xì)永和宮里的一切,未免一些女人嫉妒生恨,眼下宮里阿哥公主多了,她們更無所顧忌,而嵐琪這一胎從開始就不穩(wěn),任何閃失都有可能發(fā)生,絕不能叫人鉆了空子。
    這一邊玄燁領(lǐng)著大阿哥太子回到宮中,獎賞了大阿哥優(yōu)秀的表現(xiàn),也毫不吝嗇對太子的責(zé)備,罰他在毓慶宮閉門思過,想想為何騎射如此之差,這樣一來皇帝自然沒有好臉色給人看,連大阿哥也不敢怎么高興,領(lǐng)了賞悄悄就走了。
    李公公幾人在書房外頭候了好些時候,才聽見皇帝喊人,進(jìn)來則聽問:“太醫(yī)今天去看過嵐琪的身體沒有?”
    “瞧過了,太皇太后囑咐一日兩回,太醫(yī)們都盡心伺候著的,今日報上來說德嬪娘娘身子好轉(zhuǎn),這一胎應(yīng)當(dāng)保得住,只是三四個月里不要出門走動,這幾日更是臥床最佳。”李公公細(xì)細(xì)稟告,他最近別的事都交給徒弟們盯著,就永和宮里的動靜全都記在心上,備著皇帝隨時問他,果然如是。
    玄燁心情才好些,擱下了手中的筆,問還有沒有領(lǐng)牌子覲見的大臣,便換了衣裳往永和宮來,早有小太監(jiān)過來傳話,瞧見永和宮里沒客人,讓門前的人別驚動德嬪,不多時圣駕便到了。
    玄燁進(jìn)門時,正聽綠珠在抱怨玉葵,說怎么又換了黑炭,玉葵氣呼呼地說:“主子不讓用紅籮炭,說來了客人瞧見也不好,永和宮里的用度太奢侈,外頭人又該閑言碎語胡說八道了。”
    玄燁聽得有趣,倆人突然瞧見皇帝來,也唬得趕緊噤聲,玄燁則問:“永和宮里的炭火不夠用?”
    玉葵忙道:“娘娘素來節(jié)儉,并沒有不夠用的時候,倒是多出來許多,奴婢們覺得放著也是放著,娘娘如今有身孕,屋子里燒炭要用好的,少些煙火氣,可是娘娘卻怪奴婢們太奢侈。”
    玄燁笑道:“你們很厲害,敢背著主子說她壞話?”
    玉葵連忙自責(zé),玄燁則笑:“就用好的炭,既然是你們攢下來的,怕別人說什么?別理會她,干活的也不是她,她若為難你們,就說是朕的意思。”
    說話間里頭的人已經(jīng)聽見動靜,門前厚厚的簾子支起來,嵐琪倚門而立,面上紅撲撲的,見到玄燁很高興,也不在乎他們在講些什么,笑著問:“皇上怎么不進(jìn)來?”
    自瀛臺歸來,嵐琪生病那幾天兩人也沒見面,算算竟也好些日子了,本打算十月里都不見面,可玄燁終究沒忍住,這會兒瞧見嵐琪氣色很好,實在放心得很,走上前握了手,可觸手冰涼又讓他不悅,嵐琪知道要挨罵,立刻先說:“正在寫字,手自然涼的。”
    玄燁跟她進(jìn)來,炕上鋪了一桌的紙,環(huán)春趕緊要收拾,皇帝卻饒有興趣地拿起來看,可又見嵐琪走來走去地忙活,想起李公公說太醫(yī)讓她靜臥,便虎著臉瞪她,指一指炕上讓她歇著,人家才笨拙緩慢地爬上去,一手輕輕捂著肚子說:“沒那么嬌貴的,皇上不要大驚小怪。”
    玄燁卻坐過來,擔(dān)心地說:“怎么不嬌貴,女人生子隨時隨地都危險,朕要懸一年的心。你若體諒,就乖乖聽太醫(yī)的話,環(huán)春她們盡心伺候你,你也不要總欺負(fù)她們,這樣朕才能安心。”
    嵐琪笑得眼眉彎彎,被玄燁輕輕拍了腦袋說:“又傻乎乎地笑什么?”
    只聽她說:“皇上回回都是這些話,人家聽第一個字就知道后頭說什么,還不如好好看看皇上,近來胖了還是瘦了。”
    玄燁不理睬她,拿嵐琪的筆墨也寫了幾個字,她湊過來問:“皇上最近得了好墨沒有,也賞臣妾幾塊吧。”
    玄燁且笑:“是得了幾塊好的,可拿給你都糟蹋了,朕給胤祚攢著。”
    此刻環(huán)春與紫玉端來茶點,聽李公公說萬歲爺一天沒進(jìn)什么,便把給主子吃的蜜棗燕窩也端了一盅,可玄燁不想吃甜的東西,要等環(huán)春再去弄一碗面來,嵐琪就坐在邊上慢慢吃那盅燕窩,說是太后賞她的官燕,放著不吃就浪費了。
    玄燁笑她如今越來越吝嗇小氣,嵐琪說她要言傳身教,不好叫胤祚將來養(yǎng)成胡亂揮霍的毛病,這些話也有道理,玄燁只勸她別太克扣自己。不多久環(huán)春趕著送來一碗魚湯面,魚湯本是燉了夜里給嵐琪吃的,見皇帝吃得香,吃絮了甜食的嵐琪嘴饞,要環(huán)春也弄一碗湯來給她喝。
    玄燁高興見她胃口好,逗她在自己碗里喝一口。嵐琪興沖沖地湊過來,可才挨近碗口,突然覺得腦袋一片混沌,張嘴想對玄燁說什么,只覺得身子發(fā)沉視線越來越模糊,再后來兩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玄燁捧著碗,正等嵐琪湊過來喂她喝湯,眼睜睜看著她身子軟下去,悶聲跌進(jìn)了自己懷里,那一瞬心仿佛停止了跳動,玄燁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對于“失去”二字的恐懼。
    環(huán)春出去端一碗湯的功夫,永和宮便陷入了混亂,小太監(jiān)們奔走去喊太醫(yī),又不能嚇著太皇太后,李公公硬著頭皮去慈寧宮稟告,屋子外頭的人只知道德嬪娘娘暈過去了,太醫(yī)一撥一撥地來,皇帝一直在正殿里來回踱步,時不時瞧見有太醫(yī)到面前復(fù)命,個個都膽戰(zhàn)心驚的模樣。
    蘇麻喇嬤嬤來了,進(jìn)門小半個時辰就又走了,大概是要去向太皇太后復(fù)命,而永和宮上上下下的人,連帶環(huán)春綠珠幾個,都被勒令不得離開,一直沒有消息傳出來,都不知德嬪究竟是病倒了,還是吃了不敢吃的東西。
    等嵐琪醒轉(zhuǎn),天已經(jīng)黑了,睜眼就瞧見玄燁坐在對面,他正心無旁騖地看著折子,嵐琪只覺得自己是睡了一覺,但睡得太沉身子倦怠,腦袋也陣陣發(fā)緊,可冷靜下來想起“睡著”前的事,禁不住驚慌心跳,她好像不是睡著了,是病倒了,還是被人下了藥?
    身子稍稍挪動就發(fā)出動靜,玄燁聽見,立刻撂下手里的東西就過來,而皇帝一動外頭的宮女太監(jiān)也要涌進(jìn)來,玄燁卻擺手讓他們出去,自己獨自看著嵐琪問:“哪兒不舒服沒有?告訴朕。”
    “頭疼,身子沉。”嵐琪軟軟地應(yīng)著,又說,“皇上,渴。”
    玄燁轉(zhuǎn)身去拿邊上溫著的水,抱起綿軟無力的身子,親手送到她嘴邊,喂她喝下了大半杯,喝了水的人漸漸恢復(fù)氣色,靠在枕頭上見皇帝來回忙碌,忍不住說,“皇上讓環(huán)春來做吧。”
    可皇帝卻冷冷道:“環(huán)春她們,都送去慎刑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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