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失去一個未見天日的孩子,玄燁竟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是何種心境,失子之痛已在他心里結(jié)了一層痂,輕易不會再剝落疼痛,眼門前的孩子他每一個都珍惜,可從未見到過的,他已經(jīng)心疼不過來了。可他必須表現(xiàn)出難過的樣子,可比起難過,他此刻更憂慮兩件事,擔(dān)心嵐琪的孩子也會保不住,又擔(dān)心若保住了,溫貴妃心里該是怎樣的不平衡,當(dāng)初迷藥的事會否重蹈覆轍。
    里頭凄楚的哭聲漸漸停了,大概是失子的女人昏睡過去,不多久有太醫(yī)來回話,一個個慌得什么似的,生怕皇帝降罪遷怒,幸而皇帝很冷靜,只是吩咐他們:“好好為貴妃調(diào)理身體。”又吩咐梁公公,“三日后請貴妃的母親入宮陪伴,可小住兩日,不礙的。”
    梁公公應(yīng)下,但問皇帝:“萬歲爺現(xiàn)在擺駕何處?”
    玄燁真是用心想了想,袖口絮絮風(fēng)毛下微微握了拳頭,開口道:“擺駕永和宮。”
    眾人忙擁簇著皇帝離開咸福宮,一行匆匆往德妃娘娘住處來,梁公公則趕赴慈寧宮、寧壽宮兩處報告溫貴妃失子的事,其他皇帝一概不管。這邊廂李公公正要出來去找皇帝,瞧見圣駕來了,迎在門邊,待落轎就候上來說:“萬歲爺放心,德妃娘娘胎兒很穩(wěn),太醫(yī)說了沒傷著,只是怕有萬一,要娘娘躺著別亂動,環(huán)春她們輪流伺候。”
    玄燁一面聽一面心落進(jìn)肚子里,大步流星地進(jìn)了寢殿,瞧見胤祚伏在床邊,蹭著母親的胳膊親吻,嘴里咿咿呀呀不知說什么,嵐琪見了他便是滿面溫柔,小胤祚瞧見皇阿瑪,撲上來撒嬌要抱一抱,嵐琪笑道:“皇上莫怪,胤祚總不曉得見了阿瑪要先行禮,臣妾眼下沒工夫教他。”
    玄燁卻笑:“朕怪你做什么,你自己本就不聰明,再費(fèi)心教教兒子,更笨更傻了。”
    嵐琪一聽,氣呼呼瞪著皇帝不再說話,玄燁卻自顧自哄了哄兒子,就讓乳母來帶走,環(huán)春領(lǐng)著其他人也退下,殿門合上,玄燁才坐到嵐琪身邊,把她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又看,伸手捧著臉說:“說說玩笑彼此高興些,嵐琪,你把朕嚇壞了。朕不該瞎起勁,你不去赴宴就好了,這下子皇祖母也沒高興什么,還虛驚一場,又……”
    嵐琪見皇帝面色微微暗沉,擔(dān)心地問:“太皇太后摔傷了嗎?”
    玄燁應(yīng):“皇祖母很好,還與朕一同享宴至散席。”
    嵐琪心頭一個激靈,想起當(dāng)時煙火竄來后摔倒一片的情形,略慌張地問:“溫貴妃娘娘她,怎么樣了?”
    “溫貴妃的孩子沒了。”皇帝滿面的無奈,卻是說,“朕并不大難過,可朕一定要難過才好,但你明明好好的,朕心里歡喜還來不及……做人難,做皇帝更難。”
    嵐琪知道他煩什么,溫和地勸他:“皇上別想多的事,就想一個母親沒了孩子該多痛苦,您別想著是溫貴妃,別想著她家里的人,就可憐同情一個母親,是不是好受些?”
    玄燁點(diǎn)點(diǎn)頭,拿起她的手親吻:“你一定要好好的。”又問是不是要保持這個姿勢躺一晚上,百般心疼,在嵐琪面前,玄燁不用費(fèi)心就能流露出的感情和情緒,一切都那么真實(shí)簡單。可他每每踏足咸福宮,面對溫貴妃的熱情,做任何事總要想一想,甚至連每句說出口的話,都是在心里想了又想的,如今竟連失去了孩子,他都要考慮怎樣才算是“悲傷”。
    咸福宮和永和宮截然不同的消息傳入六宮,好些人都以為是不是兩邊對調(diào)傳錯了,封妃那日嬪位以下的妃嬪來永和宮賀喜行禮時,隔著屏風(fēng)上的薄紗都看得出德妃的羸弱憔悴,相比之下溫貴妃完全不像有病的人,可天天天天地鬧騰,這一下好了,最虛弱的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乇W×撕⒆樱笳邊s一夜之間失去了好容易才有的骨肉。
    溫貴妃是隔日醒來才知道這一切,當(dāng)?shù)弥洛暮⒆雍枚硕诉€在肚子里時,一雙眼睛直愣愣銳利地瞪著冬云,恨不得化作刀子剜了她一般,冬云顫巍巍地解釋:“太醫(yī)說德妃娘娘的胎有月份了,經(jīng)得起摔,娘娘您月份太小,摔得也重,所以就保不住。”
    “胡說,你胡說!”溫貴妃大哭,把手邊能扔的東西全扔下床,撕心裂肺地哭著,“把孩子還給我,你們把孩子還給我。”
    等她用盡力氣,再無力哭喊,便軟軟地伏在枕頭上,抽抽搭搭不停,枕頭都染濕了一片,冬云來勸她,她喘息著問:“皇上昨晚沒來看我嗎?”
    “萬歲爺來了,還沒進(jìn)門您這里就……”冬云尷尬地說,“屋子里不干凈了,皇上不能再進(jìn)門,吩咐奴婢們照顧好您,又說后日請夫人入宮照顧娘娘,之后就走了。”
    “去哪兒了?”溫貴妃問,跟著就自答,“一定是永和宮吧。”冬云沒再說話,見她如此便知是真的,貴妃又是一陣傷心的哭泣,冬云依稀聽見說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什么他不會再來了。
    卻是此刻,八阿哥嘹亮的哭聲毫無預(yù)兆地傳來,床上虛弱的溫貴妃渾身一顫,騰起身子問:“孩子?是我的孩子嗎?冬云,是我的小阿哥哭了。”
    冬云忙道:“娘娘,是八阿哥在哭。”
    溫貴妃呆了呆,又無力地躺下去,便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八阿哥?不是我的孩子,是八阿哥?”而八阿哥的哭聲綿綿不絕,溫貴妃漸漸厭煩漸漸暴躁,終于忍耐不住指著冬云罵,要她們別再讓這個孩子哭。
    可是那一日后,連太醫(yī)都來看了幾波,八阿哥身子沒見不好,就是成天的哭,白天哭,夜里也哭,偶爾溫貴妃終于安靜地睡一會兒,不到半刻又被八阿哥哭醒,連冬云都聽得心里毛躁,親自跑來質(zhì)問乳母怎么回事,乳母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她也不曉得,當(dāng)著冬云的面把孩子哄安穩(wěn)了,可等冬云一走,就伸手到襁褓里往小阿哥的屁股上使勁地掐。
    之后幾日,咸福宮里天天亂作一團(tuán),唯有一處儼然超脫塵世,無論溫貴妃怎么哭鬧折騰,無論八阿哥怎么啼哭不止,覺禪氏仿若世外之人,在自己的寢殿里靜靜地養(yǎng)著她的風(fēng)寒,而她的風(fēng)寒,是那一夜在月下為容若的孩子祈求安產(chǎn)時,才染上的。
    這日鈕祜祿夫人終于入宮,咸福宮難得一日清凈,只是八阿哥的哭聲依舊時不時響起,但相比前幾日,要好了許多,宮女太監(jiān)終于能歇半天,這邊香荷端了主子的藥來,看著貴人喝下去,輕聲嘀咕說:“頂好那位夫人別走了,不然溫貴妃再鬧騰幾下,奴婢覺得冬云姑姑自己就要病倒了,她瘦得棉襖都寬松了,瞧著晃蕩得厲害。”
    覺禪氏置若罔聞,喝了藥把碗遞給香荷,自己擦了嘴又躺下,枕邊一卷《眾香詞》,里頭有幾頁她幾乎要翻爛了。
    香荷又忍不住說:“主子你的身體好多了,可以出門了,為什么不去看看八阿哥呢,八阿哥實(shí)在太可憐的,哭得嗓子都啞了,可還是每天的哭,這么小的人……”
    “香荷。”覺禪氏打斷了她,香荷無奈地垂首說,“奴婢知道了,奴婢不提八阿哥的事。”
    但覺禪氏卻是問:“這次煙花的事,皇上有降罪什么人嗎?”
    香荷嘆了嘆,她家主子已經(jīng)連她絮叨八阿哥的話都不在乎了,便應(yīng)答:“皇上說為了太皇太后、太后還有德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不宜在年節(jié)里問罪懲罰,這件事就算了。”
    覺禪氏竟微微笑:“那就好,皇上終究很仁慈。”
    香荷卻笑:“仁慈是有的,可為了德妃娘娘,真是什么事兒都能例外,皇上真是好喜歡德妃娘娘啊。”又看了看自家主子,這些日子容顏又漸漸養(yǎng)起來,不禁嘆氣,“主子您真美,皇上本來也該很喜歡您才對。”
    可覺禪氏依舊聽不見,自顧自地看著書,連香荷幾時走開都不知,只在口中默念:“枝分連理絕姻緣。獨(dú)窺天上月、幾回圓。”
    她是某一日幡然醒悟,沈宛那樣的奇女子,能跟隨容若遠(yuǎn)離家鄉(xiāng),在京城這勢利傾軋權(quán)欲熏心的世界里落腳,安居私宅無名無分,必然是深愛容若,如此一來,又何來的愁何來的怨?可她詩詞之中字字悼情,句句惆悵,寫的興許不是她自己,而是容若呢?便是容若他,終究沒有忘情,哪怕佳人在側(cè),心里頭依舊裝著自己。
    這一切,是覺禪氏琢磨頓悟來,事實(shí)與否無從知曉,但她以此安慰就再不覺得了無生趣,哪怕困居在這深宮一隅,她的心依舊自由,依舊完完整整地屬于自己。
    而咸福宮在清凈了兩天后,鈕祜祿夫人因不能久居宮闈,到底還是走了,可夫人一走,失去依靠寄托的溫貴妃情緒又變得不穩(wěn)定,宮女太監(jiān)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她,可偏偏才好了兩日的八阿哥,又開始一刻不停的啼哭。可憐小孩子哭得嗓音嘶啞,從起初的尖銳到現(xiàn)在的干啞,直聽得人嗓子里一陣陣冒出血腥的疼痛。
    這一日太醫(yī)終于說覺禪貴人病愈,妃嬪有病都記錄在冊的,覺禪氏也沒得裝病纏綿病榻,既然好了她就不得不去看望溫貴妃,香荷勸她等幾天也不要緊,覺禪氏卻說:“拖著也早晚要見,今日見了她若再不要見到我,我反而清閑。”
    如此穿戴齊整,一路往溫貴妃寢殿來,半路上八阿哥就開始哭,那聲音聽著就似撕碎了喉嚨似的,香荷喋喋不休,覺禪氏卻不為所動,目不斜視地往溫貴妃面前來。
    而溫貴妃剛剛才因藥太苦發(fā)了脾氣,突然又聽見哭聲,正暴躁地把一床的枕頭摔在地上,覺禪氏進(jìn)門正好一只枕頭撲在她膝下,她安靜地俯身撿起來,往里走到窗前,屈膝行禮道:“臣妾給娘娘請安。”
    溫貴妃怔怔地看著她,突然醒過來似的問:“你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我怎么沒見過你?”
    覺禪氏起身道:“臣妾染了風(fēng)寒,一直養(yǎng)在屋子里,未能來向娘娘請安,還請娘娘恕罪。”
    “你生病了?”溫貴妃奇怪地望著她,心里頭不知想著什么,突然八阿哥的哭聲又傳來,震得她渾身發(fā)抖,漸漸的眼神越來越直,雙手更緊緊抓起了褥子。
    此刻,皇帝散了朝后,正與工部幾位大臣在英華殿查看修繕屋頂漏水的事,此處供奉先祖畫像,皇帝必然重視,親自來查看工程,一切妥當(dāng)后正要往乾清宮回去,半路上遇見小太監(jiān)匆匆忙忙跑來,隨行的李公公聽了幾句,皺著眉頭回來說:“皇上,咸福宮里有些麻煩事兒,就在前頭了,您去不去瞧一眼?”
    玄燁身邊還有納蘭容若隨侍,他也是一同來看英華殿的工程,之后兩人還要回乾清宮書房商議東巡謁陵的事,皇帝一時也沒多想,就擔(dān)心溫貴妃因自己怠慢她而去算計嫉恨嵐琪,既然此刻順路,哪怕不情愿,還是過去了。
    可皇帝一行人才走近些,就聽見咸福宮那里的吵鬧聲,玄燁只知道溫貴妃又在發(fā)脾氣哭鬧,誰曉得還能有眼前的事,竟親眼看見一個妃嬪幾乎是被扔出了咸福宮的大門,又見衣衫不整的溫貴妃把各種東西扔在她身上,之后竟是乳母抱著孩子被推了出來,溫貴妃瘋狂地叫囂著:“滾,你們都滾,是你們害死我的孩子,滾……”
    咸福宮里的孩子是八阿哥,八阿哥的生母是覺禪貴人,不必再走近仔細(xì)看,皇帝一行人連同納蘭容若,都曉得被推倒在地上受辱的妃嬪是誰了,容若渾身熱血奔騰,死死地握拳忍耐,垂首跟在了皇帝身后。
    但玄燁卻突然停下了腳步,冷聲對李公公講:“朕也不必過去了,你過去問問怎么回事,回來稟告。”皇帝說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納蘭容若緊跟而上,但忍不住回頭,恰見表妹看向這里,兩人遠(yuǎn)遠(yuǎn)地又匆忙地對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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