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不想去,娘娘放心,臣妾安安生生在帳子里待著,不會有事?!庇X禪氏一如既往地拒絕,避開了佟嬪的目光,眼神直直地看著盤子里水靈靈的新鮮瓜果,等待著佟嬪放棄。
    可佟嬪有求而來,怎會輕易放棄,終于實(shí)話道:“你會彈琴嗎?”
    覺禪氏不明白,佟嬪又說:“我聽溫貴妃娘娘提起過,說你針黹女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雖然沒見過,我想娘娘她不會胡說。僖嬪不知想得哪一出,在皇上面前提起讓我在篝火大會上撫琴助興,皇上以為皇貴妃娘娘彈琴好,就以為我也會。我雖然會,可實(shí)在太粗鄙,根本不能御前獻(xiàn)藝,讓她們看笑話不要緊,讓皇上丟臉就是我的罪過了。”
    覺禪氏凝神望著她,佟嬪倏然拉住她的手說:“我知道你心地好,溫貴妃娘娘常說你心地好,幫我一次好嗎?你比我年長許多,我本該叫你一聲姐姐,可……”
    “娘娘言重了,臣妾不敢當(dāng)?!庇X禪氏推諉著,佟嬪卻一再懇求,“你若不幫我,我只有被她們笑話了,回去皇貴妃娘娘一定也會訓(xùn)斥我,早知道就不該跟來。”
    “娘娘就對皇上直說,您不能彈琴不就好了?”覺禪氏依舊不愿出頭,她雖然好些年不碰琴早就技藝生疏,可那融入骨子里的勾抹挑托,她憑空想一想就能滑動(dòng)起十指。琴是容若教她的,從前的她什么都聰明,什么都一學(xué)就會。
    “喀喇沁部的格格會獻(xiàn)舞,咱們又沒帶什么公主來,僖嬪就跟皇上說讓我也彈琴獻(xiàn)藝,這已經(jīng)不是我能推諉的事了。你幫幫我好不好?總要有一個(gè)人去獻(xiàn)藝,可我真的不行?!辟寮钡每煲蕹鰜恚皇志o緊拽著覺禪氏的胳膊說,“入宮以來,我就沒做過什么好的事,在我姐姐眼里一事無成,這次篝火大會也是為了慶祝她生了公主,這下子我出丑了,她又該埋怨我了?!?br/>
    覺禪氏心里萬分想說這和她沒有關(guān)系。可佟嬪實(shí)在可憐,一直懇求,毫無尊卑之別,覺禪氏想她年紀(jì)小,又身份特殊,的確有許多旁人不能明白的難處,她能紆尊降貴地來求自己,必然是走投無路了,而這件事對她來說,并不難。
    但御前獻(xiàn)藝,有太多的顧忌,更會有一個(gè)人也在人群中看著他,甚至還有另一個(gè)人。
    沈宛的一字一句倏然鉆入腦袋里,那天的一切如今想來仍舊像一場噩夢,她面對沈宛時(shí)究竟是什么模樣,怎么醒過神時(shí),直覺得自己如喪家犬一般狼狽?她哪里不如沈宛,她守護(hù)自己心里的愛情,怎么就不容于人了?
    “覺禪貴……”
    “娘娘,請您讓宮女把琴拿來可好?臣妾好久不彈了,要練一練才敢御前獻(xiàn)藝?!庇X禪氏渾身一震,不知怎么脫口而出就答應(yīng),神情堅(jiān)毅地對佟嬪說,“臣妾不會讓娘娘丟臉?!?br/>
    佟嬪如遇大赦,歡喜得整個(gè)人都活過來似的,拉著覺禪氏謝了又謝。之后兩天,佟嬪和覺禪貴人總是騎馬去較遠(yuǎn)的地方彈琴,并不讓其他人察覺到什么,佟嬪也攢了一口氣,說要讓僖嬪敬嬪大吃一驚。
    終于到篝火大會時(shí),夜幕徐徐降臨,篝火熊熊燃燒,殺牛宰羊很是熱鬧。蒙古各部的公主世子在御前載歌載舞獻(xiàn)藝,蒙古族人自古以來崇拜天地山川和雄鷹圖騰,蒙古族舞蹈渾厚、含蓄、舒展、豪邁,喀喇沁部的公主獻(xiàn)舞一曲,場內(nèi)擊節(jié)聲不斷,皇帝欣然賞賜,更笑說要提親迎娶公主配給宗室子弟。
    妃嬪這一邊,僖嬪敬嬪同席,兩人瞧著坐在皇帝下手的佟嬪,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佟嬪明明年紀(jì)比她們小,資歷也比她們淺,就因?yàn)槭腔实鄣谋砻?,就因?yàn)槭腔寿F妃的妹妹,在嬪位里頭把她們比下去,在宮里熬了這么些年,竟什么都沒掙下來。
    “皇貴妃娘娘琴技極佳,佟嬪不會不好吧?”敬嬪狐疑,不大放心地說,“別沒讓她丟臉,反讓她長臉了。”
    僖嬪冷笑:“姐姐還不放心我?”說著便笑盈盈對皇帝說起邀請佟嬪妹妹撫琴一曲助興,玄燁沒多想,說既然是講好的就不必客氣,欣然答應(yīng),又問佟嬪如何,佟嬪心里砰砰直跳,壯著膽子說,“皇上恕罪,臣妾昨日燙傷了手指,恐怕不能彈琴了。”
    座下略有唏噓之聲,又聽佟嬪道:“覺禪貴人是個(gè)中高手,臣妾已授意覺禪貴人獻(xiàn)藝,皇上但聽一曲,若是不好,您只問臣妾的罪,總歸覺禪貴人是無辜的無辜??扇羰菑椀煤茫噬腺p賜些什么?覺禪貴人要,臣妾也要。”
    玄燁聽得覺禪氏,不自禁地朝身旁看了眼,不遠(yuǎn)處納蘭容若正帶領(lǐng)侍衛(wèi),手持佩刀保護(hù)圣駕的安危,不管他是否聽見佟嬪的話,此刻僅目不斜視雙眼如鷹地盯著場內(nèi)的一切,玄燁知道,容若忠于他,而他更明白,容若和覺禪氏那一段青梅竹馬,也的確不簡單。
    皇帝的心胸可以虛懷若谷,亦可以狹隘逼仄,就看什么事什么人,就看他在乎不在乎了。
    “今晚盡興便好,朕問你的罪做什么?就讓覺禪貴人來獻(xiàn)藝。”皇帝欣然答應(yīng),舉杯飲酒,但見宮女太監(jiān)于場中布置琴架琴凳時(shí),覺禪氏抱琴緩緩從邊上出來。
    一身湖藍(lán)織錦緞的旗裝,發(fā)髻上點(diǎn)綴同色的宮花,步搖垂下淡淡銀絲流蘇,隨著步伐盈盈而動(dòng),僅僅簡潔大方的裝扮,已將她自身的美完全襯托出。
    且說今日后宮妃嬪、宗親大臣的女眷無數(shù),又有蒙古各部的王妃公主,可無一不被皓月繁星和烈烈篝火掩蓋姿色,唯有覺禪氏這般低調(diào)柔靜地出來,分明渾身與草原粗狂渾厚格格不入的氣質(zhì),卻鎮(zhèn)住了在場所有人。
    雖然有礙禮教,雖然不該這樣直視著皇帝的女人,可覺禪貴人實(shí)在太美麗,她端莊周正地向上行禮,舉手投足間,宛若能在夜晚都熠熠生輝的藍(lán)寶石。
    座下時(shí)不時(shí)有唏噓聲,妃嬪們自不必說,大臣們常聽說宮內(nèi)覺禪貴人是絕色美人,外臣男眷極少有見過的,此刻趁著天色暗都不管束自己的眼睛,而蒙古各部粗狂的英雄們,更是為這人間美色傾倒。
    覺禪氏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恭敬行禮后,端坐琴前,暗暗深呼吸坐直了身子,才要抬起雙手時(shí),便見到離皇帝不遠(yuǎn)處的納蘭容若。
    他帶著一班侍衛(wèi)保護(hù)著皇帝的安危,深邃的雙眼一遍遍將場內(nèi)的人掃過,忽而落在自己身上,忽而四目相對,容若恍然一驚,倉促地就避開了目光,覺禪氏想要追隨他的眼睛,可她知道,再多看一眼,她就會害了容若。
    收斂心碎的痛,覺禪氏微微欠身示意,抬眸時(shí)目光掃過聚集而坐的女眷,人群中一抹亮眼的姿色吸引了她,正是沈宛跟著曹夫人列席,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一如那日在帳子中說話的模樣,覺禪氏卻不再膽怯這驕傲的目光,冷冷瞥過后,便定神在琴弦之上。
    十指靈動(dòng),一弦撥響,卻不知是覺禪氏怯場還是失誤,竟是滑落琴弦,只悶悶地發(fā)出一聲嗡鳴,座下有女眷掩嘴而笑,仿佛等著看她的笑話,可覺禪氏心無旁騖,纖手微揚(yáng),一曲《陽春白雪》從指間滑出,靈動(dòng)輕盈的琴聲里,仿佛可見春回大地萬物復(fù)蘇的興榮景象,明明高雅古琴與這篝火烹羊的場景很不相匹配,她卻用十指凌駕了一切粗狂的存在,叮咚琴聲,直叫在場的人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終了,周遭竟是一片寂靜,全無方才喀喇沁公主獻(xiàn)舞后的擊節(jié)歡呼,覺禪氏鎮(zhèn)定地坐在琴前,等待皇帝的指令,然不等玄燁開口,喀喇沁王爺突然道:“貴人的琴聲如天籟一般,皇上可否請貴人再賜一曲,讓我等粗狂的草原人再聽一聽?”
    玄燁并不大高興,雖然他不喜歡覺禪氏,可覺禪氏畢竟是自己的女人,這么美艷的姿色擺在眾人面前,即便有他的體面,可也足夠讓他覺得尷尬。本想拒絕,可喀喇沁王爺再三懇求,玄燁也不好拂了面子,看了眼佟嬪,佟嬪會意,嚷聲對覺禪氏道:“覺禪貴人請?jiān)購椧磺魺o別的曲子,方才的也好,若是另有其他擅長的曲子,你彈來便是了?!?br/>
    覺禪氏欠身應(yīng)答,直起身子時(shí),目光落在納蘭容若的身上。篝火雖明亮,畢竟不如白天看得真切,她還有幾分膽子去看不該看的人,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緊緊盯著不放,可方才一瞥又與他四目相對,再次引得心碎劇痛,現(xiàn)如今席中另有一個(gè)女子,也會撫琴作詩,也有絕色容貌,現(xiàn)如今另有一個(gè)女人,已然滿滿地占據(jù)了他的心。
    不自覺,一滴清淚從眼中滑落,只是一滴,迅疾而單薄,不會讓人察覺她的悲傷,但十指撫過琴弦,一曲《流水》回蕩在夜空中,聽似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可聲聲所訴,只是她痛失知音的悲愴。
    一陣草原夜風(fēng)猛烈而過,吹得篝火里劈啪作響,吹得容若身上鎧甲鏗鏘有力,《流水》漸止,可那隱在掌聲中不為人所聽的弦斷之聲,仿佛切過他的心房,痛得他雙拳緊握,眼睜睜看著她走向皇帝身邊,眼睜睜看著她含笑從皇帝手里接過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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