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自然是沖著德妃來的,皇貴妃,不,皇后一倒,四阿哥將重新回到她膝下,可她明明只在妃位,四阿哥的身份,到底該怎么算?
    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惠妃精明不會貿(mào)然開口,榮妃則根本不在乎,其他諸人不敢在此時此刻胡言亂語,只有宜妃那改不掉的性子,當面就這么說出來了。
    嵐琪朝她看了一眼,掠過冷漠的目光,撂下一眾人徑直就往內(nèi)殿去,其他女人們穿著隆重的朝服,比平日更自知妃嬪的本分,都老實地守著自己分寸,且看幾位娘娘如何行動再跟著做。
    惠妃道一聲:“皇后娘娘有德妃照顧,咱們也不必留著了,人多吵哄哄的,一會兒皇上也要來,現(xiàn)在也不必見我們。”
    榮妃沒有異議,兩人要走時,宜妃大搖大擺從她們面前過,一路冷笑說:“誰被她伺候也真夠倒霉,鈕祜祿皇后、太皇太后,現(xiàn)在輪到咱們新皇后了,她送走一個又一個,真不知道是她的福氣,還是旁人的晦氣。”
    這般口無遮攔的話,眾人都聽得心頭一驚,要命的是,皇帝竟然在此刻出現(xiàn)。他不知幾時來的,只見后頭答應常在分立兩側(cè)給宜妃讓路,赫然就見皇帝出現(xiàn)在了門前,保不定方才宜妃那句話,皇帝也聽得真真兒的。
    所有人都臉色煞白,宜妃更是一口氣差點提不起來,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但見圣駕緩緩入內(nèi),榮妃拉她一把讓在邊上,皇帝毫無表情地從眾人面前走過,看似沒聽見宜妃方才的話,可這不同尋常的不近身都能感覺到的怒意,明擺著皇帝就是聽見了。
    圣駕隱入內(nèi)殿,外頭的人都松口氣,宜妃更是腿軟直接要摔下去,好在榮妃拉住了,在她耳邊說:“現(xiàn)在什么事都沒有,你就好好走出去,真再鬧出什么動靜,你不要腦袋了?”
    宜妃嚇得魂不附體,桃紅帶著宮女上來攙扶,主仆幾個顫顫巍巍走出承乾宮,眾人將散時,惠妃嘆息道:“她總有一天要吃虧,就是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
    榮妃不言語,惠妃卻突然抓了她的手,眼圈兒微紅看似十分的真誠:“姐姐可要好好的,過去的姐妹不剩下幾個了,皇貴妃這樣后面來的,都要……”
    榮妃卻冷靜地說:“是皇后娘娘。”
    惠妃苦笑,悲傷的情緒瞬間散了,松開榮妃的手說:“到底又有皇后了,可再往后呢?會是她嗎?”
    兩人目光相接,榮妃明明懂惠妃話里的意思,卻裝作糊涂,自顧自地說:“還有許多事要準備,少陪了。”
    兩人在承乾宮門前分開,各自往各自殿閣的方向走,昔日交心互相依靠的姐妹,早不知在哪條岔道口越走越遠,惠妃已經(jīng)上了條不歸路,榮妃則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著未知的路。
    但近些年榮妃對自己的未來越發(fā)看得清楚,她明白自己若沒有出現(xiàn)在慈寧宮,沒有被太皇太后調(diào)去乾清宮,她可能一輩子都會是個宮女,可嵐琪不同,她的命數(shù),仿佛不論在哪個角落,都注定有一天會走到這里。
    承乾宮內(nèi)殿里,嵐琪坐在床沿上,正輕輕給昏迷的皇后擦手勻面,皇后還有氣息尚存,仿佛只是安寧地睡著,沒有病痛沒有辛苦,就是不知幾時醒來,更可惜她對于自己已然入主中宮的喜事,絲毫不知。
    “娘娘的皮膚還很好呢。”嵐琪放下皇后的手,看著她安寧的面容,只可惜健康的人這般沉睡,臉上必然會微微浮起好看的紅暈,可皇后依舊蒼白如紙,還有灰蒙蒙的暗沉。
    青蓮端著水盆在邊上,聽德妃娘娘這樣說,淡淡笑著:“主子一向很愛惜肌膚,太醫(yī)時常被找來幫忙鉆研護膚的門道,奴婢收了好些主子用過的方子,之后也給德妃娘娘您試試吧。”
    嵐琪摸摸自己的臉頰,玩笑道:“我是不是看起來很粗糙?”
    青蓮慌了,忙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是……”
    可嵐琪卻握了她的胳膊,溫和地說:“由我來說這樣的話,太僭越太自以為是,可娘娘現(xiàn)在不能言語,恐怕有話想對你說也說不出口。青蓮,這些年照顧皇后娘娘照顧四阿哥,都是你的功勞,我替娘娘對你說聲謝謝,將來四阿哥還要托付給你,可好?”
    青蓮剛才還笑著,瞬間便眼眶通紅,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落到她捧著的水盆里,她晃了晃腦袋道:“若主子能不走,奴婢哪怕一輩子不聽這句話也好。”
    玄燁從門前轉(zhuǎn)要身走,方才的一幕都看在眼底,也因此更恨宜妃那句話。嵐琪從前撒嬌發(fā)脾氣說憑什么總讓人編排她嘲諷她,皇帝一直不曾親耳聽見類似的話,總覺得不痛不癢,總覺得可以無所謂,可今天聽宜妃堂而皇之說出來,甚至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出來,他才意識到流言之禍的重要,虧得嵐琪能那樣大度地笑看風云,只一句話,他就受不了了。
    但門前有人進來,方才也在殿內(nèi)一道行禮的佟嬪已經(jīng)換下了厚重的朝服,宮女跟在她身后,抱著琴抬著琴架,玄燁不解,佟嬪上前行禮道:“皇后娘娘想聽琴,娘娘的琴擱置久了,這兩天讓琴師調(diào)好了,臣妾也在儲秀宮練了幾次,正想彈琴給娘娘聽呢。”
    玄燁神情黯然,沉沉地說:“她昏迷著,也聽不見。”
    佟嬪卻堅強地笑著:“娘娘有心要聽,夢里也能聽見。”
    可惜她的堅強繃不住多久,說完這句就鼻尖泛紅淚眼汪汪,玄燁心疼她,挽了手道:“你姐姐不在了,朕不會讓旁人欺負你。”
    佟嬪吸了吸鼻子說:“臣妾不會讓人欺負,臣妾不會給姐姐丟臉。”說罷這句,朝皇帝福了福身子,領著宮女進去。
    里頭些許動靜后,宮女們都退了出來,玄燁坐在一旁,但聽得琴聲叮叮咚咚傳出內(nèi)殿,琴音里的活潑朝氣一改承乾宮陰郁許久的氛圍,連屋外宮女太監(jiān)都停下手里的活引頸而聽。
    玄燁覺得琴音似曾相識,但他從未聽佟嬪彈過琴,只在那一年遠遠看端坐湖中央的嵐琪撫琴。
    四阿哥踏著琴聲而來,見父親端坐一側(cè),上前來行禮,玄燁見他手里拿著書,問是不是去了書房,胤禛垂首應:“額娘一直說,兒臣念了那么多書,卻從沒給她講過什么故事,額娘喜歡孫猴子的戲,總說想聽全本的《西游記》,但那是兒臣不能看的書。”他說著話,下意識地把書往身后藏了藏,他并沒有去書房,是小和子弄來這書給他的。
    皇帝面色凝肅,似不在乎他手里拿了什么,而是道:“你該改口,叫皇額娘。”
    胤禛一愣,抿了抿嘴點頭道:“兒臣記下了,皇阿瑪,兒臣現(xiàn)在能不能去給皇額娘念故事?”
    玄燁卻搖頭道:“聽故事哄得她一樂,不如背正經(jīng)書讓她高興,你是做孩子的孝心,皇阿瑪很欣慰,可你不懂父母的心。”
    四阿哥不明白,但見父親伸手從他身后抽走了那幾本好容易得來的書,父親卷了書敲敲他的腦袋說:“去背來何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解釋給你皇額娘聽。”
    胤禛愣著沒動,卻見父親稍稍動怒,起身把他往門外推,嚴肅地說著:“隨便你去書房里找哪個,背出來弄明白了再回來。”
    此刻青蓮匆匆從內(nèi)殿跑出來,見皇帝還在這里,歡喜地說:“萬歲爺,娘娘醒了。”
    玄燁聞聲就要進去,又見四阿哥也要跟著,竟駐足責備:“朕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
    四阿哥愣著,紅唇微動想說他要見額娘,可父親威嚴如山他不敢違逆,兩邊僵持不過須臾,外頭聽著動靜的小和子,趕緊冒死進來,把四阿哥拉出去了。
    青蓮不知父子倆鬧什么,但四阿哥一走,皇帝便往屋子里來,正見嵐琪和佟嬪恭恭敬敬在榻前向皇后行大禮,皇后平靜地看著她們,眼底淡淡有幾分笑意。
    玄燁收斂心思,大步走進來,指了指佟嬪道:“還是你妹妹有法子,幾首曲子就把你喚醒了,你這是要睡到什么時候,朕擔心極了。”
    皇后不知是沉睡之后養(yǎng)足了精神,還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眼中熠熠生輝,笑道:“皇上,臣妾是皇后了?”
    那邊佟嬪已去端來金冊寶印,雖然皇后病重不能參加任何儀式,但一應冊封皇后該有的禮數(shù)都沒落下,玄燁握著她的手去觸摸皇后之寶,她眼底的笑意那樣幸福而興奮,唇間反復地說著:“臣妾終于是皇后了。”
    不久玄燁讓佟嬪收起金冊寶印,嵐琪輕輕拉了拉佟嬪,示意她們該退出去,玄燁沒有在意,皇后眼中也滿滿只有她的表哥,只見玄燁將手里幾本書放在她面前,嗔怪著:“趕緊好起來管管你的兒子,弄來這閑書說要給你講故事,到底是真心給你講故事還是自己不學好?這一回朕饒過他了,下一回可要拖出去打板子,你若舍不得的,病好了好好教他。”
    皇后嬌嗔:“表哥還拿我當妹妹哄呢?我可好不了了。”說著伸手抓了玄燁的手掌,她的手太纖細,兩只手才剛剛捧住丈夫一只手,看著他厚實的手掌說,“不要太苛責我的兒子,他是德妃千辛萬苦生,是我含辛茹苦養(yǎng),長大成人不容易,哪怕你將來不喜歡他,也不要欺負他。”
    玄燁含笑道:“朕答應你。”
    皇后心滿意足,眼中微微含淚,忽然又笑著問:“皇上心里,喜歡我多一些,還是喜歡烏雅嵐琪多一些?”
    外殿中,嵐琪和佟嬪靜靜分坐兩邊,皇帝在里頭呆了整整一天,她們在外面也坐了一整天,皇帝再出來時,四阿哥也從外頭回來,孩子倔強地徑直跑到父親面前說:“皇阿瑪,我背好了。”
    玄燁道:“你皇額娘睡著了,去陪著她,別吵她。”
    四阿哥面色如紙,匆忙跑進屋子,但見皇后還有氣息,的確是安睡而非已經(jīng)去了,才松了口氣似的,坐在床沿抓著她的手,再也不放開。
    圣駕要回乾清宮,嵐琪和佟嬪相送到門外,玄燁吩咐她們:“今晚別走了。”
    兩人會意,皆不言語,皇帝要走時,佟嬪突然哭道:“皇上處理了朝政,早些回來,姐姐她等著您。”
    圣駕離去,佟嬪終于奔潰,放聲大哭身子墜落在地上,周遭的宮女太監(jiān)皆垂淚。
    這一夜,承乾宮燈火通明,皇后卻安然沉睡了一整晚,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入承乾宮,病榻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胤禛伏在身邊睡著了,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孩子很警醒,立時睜開眼睛,開口便道:“皇額娘,您醒了?”
    皇后聽得這聲“皇額娘”很是欣慰,頷首剛要開口時,外殿有琴聲傳來,隱隱聽著和昨日夢里的一樣,她安心地一笑,又看著胤禛說:“一夜沒睡,累不累?”
    兒子搖了搖頭,不大服氣地說:“皇額娘,皇阿瑪要我跟您解釋,什么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已經(jīng)都弄懂了,這就背給您聽。”
    皇后卻笑:“誰要聽那些東西,老早每天聽你背書,其實我腦殼兒可疼了。”她指了指枕邊皇帝昨日留下的“閑書”說,“給我念念。”
    胤禛應著,伸手抓起書來,俯身到母親臉旁邊時,突然聽得她問:“兒子,你想不想做皇帝呀?”
    四阿哥一愣,抓著書茫然地直起身子,皇后又自言自語地說:“可惜皇額娘幫不得你了,兒子,你自己要爭氣啊。”
    “皇額娘……”四阿哥喚了她一聲。
    “念書吧,我喜歡聽孫猴子的故事。”皇后突然轉(zhuǎn)回了話題,笑悠悠地看著胤禛。
    四阿哥點了點頭,隨手翻開幾頁,朗聲念道:“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
    內(nèi)殿門前,佟嬪靜靜而立,身后是德妃娘娘輕撫琴弦,屋內(nèi)是四阿哥朗聲念書,她的目光停留在姐姐的身上,琴聲書聲里,看見她幸福含笑,慢慢地閉上了雙眼,佟嬪的身體倚著門框滑下去,捂著嘴悶聲哭著:“姐姐……”
    乾清門外,皇帝正臨朝聽政,梁公公匆匆跑來,伏地痛哭:“萬歲爺,皇后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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