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駕將至,嵐琪正就著環春的手喝藥,聽說玄燁快要到門前,忙推開喝了一半的藥,讓小宮女來伺候漱口,匆忙起身整理了衣衫,便往門外迎去。她身上是蔥綠的夏裳,陽光之下生氣盎然,皇帝一進永和宮的門,瞧見這一抹蔥綠,莫名就安心了。
眼前的人全須全尾地站著,周正安穩地屈膝行禮,玄燁極少讓嵐琪在面前屈膝,今日不知怎么,看她穩穩當當屈膝而下,心中反而踏實,待她禮畢,便上手攙扶,憂心地問:“身上可有傷著?這樣動彈,不要緊嗎?”
嵐琪含笑搖頭:“臣妾只在胳膊上擦破一些,沒事的。”
可縱然漱了口,身上湯藥的氣息還未能散,玄燁不禁問:“吃得什么藥,怎么又吃藥了?”
嵐琪笑道:“臣妾夜里多夢睡不踏實,太后吩咐太醫院給開了安神的湯藥,夜里好入眠。”
兩人邊說著話就往門里去,可才閃過外頭人的視線,嵐琪正要往內殿走,忽而被玄燁猛地拉入懷里,他緊緊箍著嵐琪道:“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朕怎么那么糊涂,應該把她也帶出去,怎么會糊涂地把她留在宮里。你沒事……就好。”
嵐琪想起蘇麻喇嬤嬤的話,嬤嬤說自己被寵壞了,嬤嬤說皇帝一直無條件地包容著自己,此刻聽得玄燁出自肺腑的話,窩在他胸前感受到堅實有力的心跳,不禁心中覺得委屈,可不是委屈自己被丈夫怠慢冷落,而是惱自己一直以來身在福中不知福。
“手上的傷讓朕看看。”玄燁冷靜下來,拉著她坐下,卷起袖管,纖細的胳膊上綁了一圈紗布,嵐琪說只是擦破了一些,太醫唯恐留疤痕才小心應對,看著唬人而已。
玄燁則道:“不要留疤痕,你那么在乎自己的肌膚。”
嵐琪癡癡地看著他,不由自主地說:“皇上怎么不問問發生了什么,您怎么不問問,平貴人是怎么死的?”
“那些不要緊,朕要親眼看到你沒事,才安心。”玄燁長長舒了口氣,而他眼中的安逸,讓嵐琪覺得,好像皇帝也放下了什么包袱,看得出來,平貴人的消失對皇帝而言,并不是一見特別糟糕的事。
但她很快就晃了晃腦袋,提醒自己別多想,要把這什么都多想一層的壞習慣改掉,至少從今往后,不要對玄燁的舉動過多揣測琢磨,她已經不記得幾時養成了這么個壞毛病,幸好現在改還來得及。
“那皇上聽臣妾說。”嵐琪定了定心神,起身走去柜子旁,拿出一方錦盒,里頭臥了一支血跡干涸后發黑的簪子,嵐琪拿絲帕托著給皇帝看,鎮定地說,“皇上,這就是殺了平貴人的兇器,可是臣妾只能給您看一眼,不能交給別人,也不會再對別人提起。臣妾之所以扣著平貴人的尸首不讓宗人府和刑部驗尸,就是不想他們找出死因,再追到宮里來找兇器。”
玄燁看著那支簪子,陌生很不起眼的一支普通簪子,并不是嵐琪這陣子喜愛佩戴的式樣,便道:“不是你的?”
“是章答應的。”嵐琪放下簪子,慢慢將當日的經過說來,提及平貴人當時口口聲聲說是章答應和小公主克死了她的孩子,故意隱去了自己刺激到小赫舍里氏的那些話,也不提龍種還是孽種的話,直接說起章答應為了救她,拔下了自己頭上的簪子插入了平貴人的后頸,平貴人當場斃命。
“后來臣妾為了拔下這支簪子,被平貴人的血噴了滿面。”嵐琪說到這里,聲音不禁顫了顫,玄燁捏了她的手道,“不怕,朕回來了。”
嵐琪點頭,又道:“臣妾執意要等皇上回鑾做主,就是想向皇上求個人情,能否相信臣妾對外說的,是遇到了刺客。這件事已經死無對證,即便臣妾說出真相,外人也未必會信,赫舍里一族更是,他們說不定就會一口咬定是臣妾和章答應合謀害死平貴人,反正死無對證,怎么說都成了。可章答應承受不住外界的壓力,臣妾不想她活在這件事的陰影里,包括臣妾自己也要早日走出來才好。當時當刻臣妾就想到,把這件事推給根本不存在的刺客,既然怎么說都不一定有人信,那編一個不存在的事,他們若不信,臣妾心里還好受些。”
“這是你的想法?”玄燁冷靜地聽著,面上波瀾不驚,真的好像平貴人的死對他而言不值一提。
“是臣妾的想法,再者……”嵐琪怯然看了眼玄燁,垂首道,“臣妾也分不清是朝政還是后宮的事了,請皇上恕罪。臣妾是想,若照刺客的說法來判定這件事,順水推舟給平貴人救了臣妾的褒獎,授予她死后哀榮,追封嬪位或妃位,也算給足了赫舍里一族顏面,他們興許能少鬧騰一些,人都死了,還能怎么樣呢。”
玄燁竟是淡淡笑:“沒想到那樣生死關頭,那樣血腥的場面下,你還能想到這么多的事,連朕都佩服你。”
嵐琪從容道:“那一刻,不是她死就是臣妾死,生死關頭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更好地活下去。如果臣妾是一個人,了無牽掛,大概也就無所謂了,可臣妾是您的德妃,是胤禛溫憲的額娘。”
“真不怪你,只是欣慰和驚訝。再者你的主意很不錯,朕一路回來都在想,為什么你要扣留她的尸首,現在終于明白了。”玄燁欣慰地說,“她怎么死的,朕都信你,不論是真相還是刺客朕都信你,朕會給予她死后哀榮,褒獎她救護你的功勞,讓這件事變成一個美好的故事。”
嵐琪心滿意足,心頭一塊石頭落下,現在兩人能親昵地說話,可若她糾結平貴人的孩子是龍種還是孽種,恐怕他們會起爭執,甚至不歡而散,撕裂的傷痕一輩子也無法消失,她不想走到那一步。
可讓嵐琪意外的是,說罷這一切,皇帝喚人來著手處理后,卻繼續與她二人獨處,玄燁道:“有件事朕騙了你,來日你去阿哥所問蘇麻喇嬤嬤,也能知道真相。平貴人并沒有與人茍且,那孩子的的確確是朕的,可朕不能讓她生孩子,不能讓赫舍里一族再誕下皇嗣,當時朕在打仗,如果不打仗,也不會有后面的事,總之……”
“那個孩子救不活,臣妾知道。”嵐琪垂首,可是說著話,眼淚就落下來,她自然不是為小生命哭泣,卻哽咽著說,“那孩子和我們夭折的女兒一樣,臣妾看一眼就知道,他活不下去。”
“你怎么了?”玄燁道,淡淡一笑,“其實朕本來可以不說,可是梗在心里總覺得對你有些心虛,其實現在說了也沒覺得多舒坦,可說了就說了吧。”
“別再說了。”嵐琪抱住了他的肩膀,沒有再哭泣,蹭掉了眼淚,堅定地說,“往后咱們再也不要提這件事,永遠都不再提。”
玄燁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并沒懂嵐琪的意思,但是她既然說不再提,那就不再提,平貴人的死有個交代就好,死無對證,就她昔日作風和行事做派,赫舍里家的人,也不能腆著臉來胡鬧。
皇帝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溫和地答應:“朕聽你的,再也不說了。”
那一天后,皇室終于對平貴人的死給了明確的說法,說是在御花園遇到刺客,平貴人為了保護德妃而被刺客殺害,因為當時有人靠近,刺客倉皇而逃,沒有進一步殺戮,讓德妃和章答應撿下一條命,至于刺客的行蹤,也查到蛛絲馬跡,正在進一步追查,早晚會有結果。
對于這樣的說辭,宮里宮外都沒什么人真相信,可一切又那么順理成章,就算所有人都知道平貴人不可能救德妃,可死人不會開口,她興許那天就救了呢?再者皇帝煞有其事地調查,每一件事都做得十分嚴謹認真,更與三日后降至,念平貴人救護德妃有功,其心可彰,追封為平妃,以妃位規格厚葬,母家族人亦受哀榮蔭庇。
這件事,皇帝處理的雷厲風行,但朝臣若有疑問,皇帝也悉數接納,甚至放手讓他們查,可是平妃遺體不能侵犯,如此一來,沒有人能真正查到平妃的死因,而那一天接觸過平妃尸首的都是德妃的人,不管口風緊不緊,至少沒半點消息透出來。毫無疑問,內廷之中就這件事而言,除了皇帝和德妃,再無第三人能插手。
雖然嵐琪明明只在永和宮養傷安神,可朝臣們很自然就把她卷入這件事,竟無端端生出德妃要控制帝心的恐懼,害怕德妃日益強大后,一面在后宮只手遮天,一面就要把手伸入朝廷。
這一日,玄燁來阿哥所探望蘇麻喇嬤嬤,與嬤嬤一道坐在屋檐下看十二阿哥打一套拳,皇帝心無旁騖地看著,嬤嬤見他神情寧和,便問道:“皇上到底還是對娘娘說了嗎?”
玄燁看她,點頭應:“還是說了好,說了朕心里踏實,不然總覺得騙過她什么,萬一哪天讓她自己發現了,她該不信朕,也不信嬤嬤了。”
蘇麻喇嬤嬤心中感慨萬千,面上只是笑:“皇上實在疼娘娘。”
玄燁笑道:“也就對她才這樣。”
此時梁公公匆匆離開,原是瞧見門前有人張望,他過去聽了話,立刻滿面喜色地跑來,屈膝伏地對皇帝道:“奴才恭喜萬歲爺,毓慶宮傳來消息,太子側福晉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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