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趕至坤寧宮,各宮妃嬪已聚攏,太后也親自前來,并下令眾妃勿進(jìn)殿叨擾,見太醫(yī)進(jìn)進(jìn)出出,嵐琪和布貴人立在人群后,只瞧見前頭佟貴妃不耐煩地走來走去,時不時拉過一個宮女或小太監(jiān)問話,多半問不出什么,又嫌棄地推開。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皇帝終于遲遲趕來,原是前頭正商議要緊的事,聽說皇帝還動了怒,李公公今日不當(dāng)差出宮去了,那邊剩下的人,都不敢上報,只等眾大臣散了,才告訴皇帝,如是玄燁自然更惱,急忙就回來了。
    眾妃行禮相迎,玄燁未及看來了什么人,徑直就進(jìn)了門,布貴人和嵐琪互相攙扶著再起身,只聽佟貴妃慵懶地一嘆:“等下去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本宮身上不自在,你們等著吧,有消息就送來承乾宮。”
    誰不知道她在這宮里的特立獨行,不管做錯什么事,皇帝都會替她周全,就更不要說此刻懶得等消息了,反正也沒人愿意搭理她,她走了,大家才自在。
    坤寧宮里頭,玄燁正坐在皇后榻邊,皇后渾身發(fā)燙燒得昏昏沉沉,完全不知皇帝已近了身旁,玄燁喚過她幾聲,皆無反應(yīng),只聽冬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落水的事。
    原是太子貪玩亂跑,一腳從湖邊大石頭上滑入水中,皇后娘娘是跟在最近的人,想也沒想就跳下去拉太子,不曉得是不是在冰水里抽了筋,也不曉得是不是身上棉衣吃水沉重,她把太子推上大石頭,才被趕來的太監(jiān)宮女拉住,皇后自己就往下沉了,又正有一陣風(fēng)過,把她往湖心吹,雖然不遠(yuǎn),可等身邊的小太監(jiān)脫了衣裳跳下去撈,皇后已經(jīng)沉得只見半個腦袋,上了岸就已經(jīng)昏厥。
    太后在一旁眼眶濕潤,嘆說皇后愛子心切,又勸玄燁:“冬云幾個都是她貼身用慣了的人,雖然失職,眼下也不是懲罰的時候,皇上還是先不要追究,讓她們好好照顧皇后要緊。”
    “皇額娘說得極是。”玄燁應(yīng)了,便見乳母抱來太子,太子沒有受傷,也沒有泡在水里太久,撈起來后乳母立刻就脫了濕衣裳,脫下自己的襖子將他裹住,只是受的驚嚇不小,一直啼哭,見了玄燁又十分害怕。
    “往后可不能這樣貪玩了。”玄燁未有重斥,斥責(zé)一個不足四歲的孩子,他也未必聽得懂,反而嚇著了在心內(nèi)留下陰影不好,哄了他幾句,就讓乳母抱走了。
    太后則勸:“皇后還年輕,會挺過去的,皇上不要太擔(dān)心了。”
    “皇額娘也是,此處有溫妃幾人侍疾,您也不能太辛苦。”玄燁應(yīng)著,起身想請?zhí)箅x去,太后也知道她這樣做不合乎規(guī)矩,便不為難皇帝和眾人,被送了出來。在門外見到諸妃都在,嘆一聲,“眼下溫妃在里頭侍疾,人多也不好,你們姐妹且商量一下,哪幾個每日來伺候,宮里的事惠嬪、榮嬪最熟悉,你們且忙這些,不要等皇后病好了,宮里卻亂了,辜負(fù)她往日的心血。”
    眾妃嬪稱是,恭送太后離去,剩下諸人,惠嬪和榮嬪被欽點了料理宮闈之事,端嬪那里養(yǎng)著兩個公主,宜嬪不會照顧人,她的妹妹郭貴人更如是,安貴人不可靠,看下來,竟是鐘粹宮兩位最合適不過,榮嬪便來問嵐琪:“你們姐妹倆可愿意幫溫妃娘娘照顧皇后?”
    二人怎敢推辭,榮嬪便遣散眾姐妹,與惠嬪領(lǐng)著她們倆進(jìn)來,見溫妃在外殿坐著,說明太后的意思,也不敢進(jìn)去添亂,就先走了。
    溫妃年紀(jì)小,不經(jīng)事,上一回皇后生病她就手忙腳亂,這一次又如此突然,方才太后來時,只見她跪在床邊哭,被訓(xùn)斥了說這樣子晦氣,就把她打發(fā)在外殿了,如今見德貴人和布貴人來侍疾,也顧不得姐姐愿不愿意看到她們,能有人來料理,再好不過。
    不多久冬云出來,說皇上請溫妃娘娘進(jìn)去,眼見德貴人和布貴人也在,猜得出她們留下的緣故,便請一同入內(nèi),嵐琪緩緩走近,看到玄燁坐在病榻邊,那一抹背影似曾相識,叫她恍然回到那一日黑沉沉大雨中。
    玄燁轉(zhuǎn)身見到嵐琪,訝異之余更有幾分安心,自然不便在此刻表露,只吩咐她們:“好好照顧皇后的身體,朕時不時會來看一看,但多數(shù)時候,要辛苦你們了。”
    三人都應(yīng)諾,玄燁見溫妃嬌楚可憐,果然不能托付,倒是布貴人和嵐琪立在邊上,像是能經(jīng)事的,嵐琪他就更放心了,又囑咐幾句,便也離了坤寧宮,還要向皇祖母去稟報。
    皇帝離開后,三人商量著該怎么做,溫妃孱弱,說不到幾句便眼紅落淚,嵐琪和布貴人當(dāng)著她的面沒說什么,待離了,私下布貴人便嘆:“看樣子太醫(yī)是說過什么了,溫妃娘娘才那么傷心。”
    嵐琪也看得出來,太后和皇上都如此凝重,太醫(yī)一定說過不好的話,而她甚至在玄燁身上看到昔日赫舍里皇后離世時的悲傷,她知道玄燁從不是無情的人,鈕祜祿皇后對這個后宮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又怎么會無視。
    正如嵐琪所想,玄燁來到慈寧宮,太后已經(jīng)先到了,玄燁又把事情說一遍,竟見皇祖母眼角有淚花,似在自責(zé):“若早知她有這樣一顆慈母心,一早就該把太子抱給她養(yǎng),偏偏等到如今,她又怕是要沒福氣了。”
    玄燁目色凝重,“太醫(yī)說興許還能養(yǎng)好,皇祖母不要太過慮。”
    太皇太后卻很看得開,搖頭說:“那湖面還有冰呢,那么冷的水嗆進(jìn)肺里,她本又有舊疾未完全康復(fù),你叫我不要多慮,還不如讓我早早在心里有個準(zhǔn)備。”一時竟也哽咽,“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這些年多少為了朝廷的事一直委屈著她,可她還是兢兢業(yè)業(yè)把持著后宮,我活了這一把年紀(jì),竟和一個孩子計較……”
    玄燁屈膝勸說祖母不要太悲傷,眼下尚有一線生機,太皇太后平復(fù)情緒后說:“若是能好了,皇帝再不要虧待了她。”
    然而皇后這一病兇險,冰冷的水嗆在肺里,撈起來時已沒了知覺,渾身滾燙燒了一天一夜,半夜里還抽搐痙攣,足足折騰了兩日,高燒才退了一些,可呼吸沉重混雜,醒過來便一直咳嗽,咳得吐了渾身無力又昏昏沉沉睡過去,接著再從夢里被咳醒,反反復(fù)復(fù),兩三天后,便瘦得下巴尖細(xì)眼窩深陷。
    嵐琪總見太醫(yī)搖頭,溫妃時常問了不過幾句就垂淚,坤寧宮里氣氛沉郁,連好容易才活潑起來的太子也又變回從前的模樣,這日嵐琪在茶水房里盯著熬藥,被爐子里撲來的火星迷了眼睛,出來吹吹風(fēng),瞧見遠(yuǎn)處回廊下太子和乳母糾纏著,她不知不覺就走過去,乳母見了德貴人行禮,太子雖與嵐琪不熟,卻也跑過來哭著說:“我想見皇額娘。”
    乳母在身后苦笑著:“娘娘病得沉重,奴婢怕太子去了不太好,一來吵著娘娘休息,二來萬一傳給孩子。”
    “不礙的,若有什么事,就說我的意思和你無關(guān)。”嵐琪牽手太子,與乳母道,“皇后娘娘一定也很想見太子,太子不會吵著她,其他的不必你操心。”
    乳母也不過是不想擔(dān)當(dāng)責(zé)任,既然德貴人攬下了,她也樂得松口,隨行一起來到寢殿,正好皇后醒了,才喝了水軟綿綿地歪在靠枕上,突然聽見一聲“皇額娘”,整個人都有了精神,稍稍坐起來就見嵐琪領(lǐng)著太子進(jìn)來。
    小家伙松了德貴人的手跑到炕邊趴著,皇后憔悴不堪的臉上終于有幾絲笑容,伸手捏了捏太子的臉頰,“這幾天又不好好吃飯了是不是?瞧瞧胖臉蛋兒都瘦……”一句話沒說完,又是一陣猛咳,一邊推開太子一邊把身子朝里轉(zhuǎn)。
    嵐琪慌忙將太子拉開,冬云幾個人上前伺候,她帶著孩子退到外頭還聽見里頭咳嗽聲不停,太子窩在她懷里一動不動,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皇額娘會死嗎?”
    這樣小的年紀(jì),竟已懂得生死,嵐琪不知道是誰教給太子的,可孩子顯然深陷在憂郁中,伏在嵐琪肩頭嗚咽著,想來皇上幾次帶著太子巡視赫舍里皇后陵寢,這孩子大概已經(jīng)明白親額娘是為了誰死的,眼下他好容易又有了額娘,可是這一個可能又要因為他而離世,哪怕乳母們不敢對他說這種話,可宮女嬤嬤們私下嘀咕幾句,興許他就聽見了。
    此刻抱著太子,嵐琪完全不知該怎么哄,卻見玄燁進(jìn)來了,他瞧見這光景有些訝異,而太子一見皇阿瑪就不敢再哭,笨拙地自己抹掉眼淚,嵐琪則看到皇帝把兒子抱過去的那一瞬,眼底的失意傷感,讓人心疼。
    玄燁曾跟她說,不愿太子看到自己就害怕,才想讓皇后寵愛他,讓他也能和其他弟弟妹妹們一樣地長大,好容易小孩子的天性漸漸顯露,又橫生這樣的禍端,而禍端的源頭,也還是因為太子。也許十幾年后他不會記得如今的事,但眾口相傳,皇后但凡逃不過這一劫,他的“罪孽”便更深重一層,哪怕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一輩子都抹不掉。
    此時溫妃從內(nèi)殿出來,乍見皇帝,不禁又眼圈通紅,忍著哽咽說:“皇上,皇后娘娘想再見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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