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撲過窗欞,竹影搖曳。
    裴迎面對面坐在陳敏終膝上,她低頭,牙齒磕碰,咬殿下的唇瓣,咬疼了又親一下,時不時哼唧一兩聲,潮濕又怯生生的,鼻尖嗅到濃烈的酒氣,殿下喝了許多酒?
    他方才在筵席上,確實陪皇帝飲了酒,酒氣沖涌,本想早些歇下,聽說裴迎騎馬傷了腰,疼得睡不著。
    陳敏終想起:她穿著他送的圓領紅袍,很是乖巧聽話,仿男子式樣卻格外清爽。
    他娶了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子,在圍獵時,總有若有若無投向她的目光,令他的眼眸立刻冷下來。
    陳敏終雙眸有驚瀾與山火。
    他不喜歡任何人看裴氏。
    小禍害,她嬌氣極了,動不動便頭疼腦熱,裴家的小女兒果然很會折騰人。
    “殿下喝了多少?”她問。
    “父皇興起,便陪著多喝了幾盞。”
    裴迎并不管他,殿下愛喝幾杯喝幾杯,喝壞了身子也是他自己的。
    她明白世間男子皆不喜歡束縛,她懶得多說幾句,殿下的身體與她何干,只要別死了就好。
    她心底沒他,樣樣豁達,那么她就做一個溫柔可人的賢妻,事事都順他心意。
    陳敏終道:“今日獵得了一只灰白猞猁,改日裁了給你做毛領。”
    “謝殿下掛念。”裴迎彎起嘴角。
    明明殿下生了裴迎的氣,卻在圍獵時思考:灰白猞猁的料子給她做什么好。
    裴迎兩手搭在他脖頸,望著他笑,性子來的快去得快。
    雖然她不擅長騎射,誰說會一無所獲?殿下總不會忘了她的那份,他是個鋸嘴悶葫蘆,生氣了也不會真的不管她,永遠默默施予。
    四下無人了。
    “殿下飲酒了,不如早些歇著吧。”
    室內一片昏暗,他渾身酒氣,似乎朦朦朧朧地做些什么,也無人知覺,裴迎眸光亮亮的,格外清晰。
    “是你不得要領才會疼。”陳敏終靜靜道。
    裴迎:“以后不騎馬了。”
    “不好。”他一把將她拉過來,狀似無意地抵住。
    滾熱的酒氣襲來,她本就是不勝酒力的人。
    不敢忘記冬獵那晚,她才堪堪飲了幾盞酒,若是與他面對面,怎么想都是很危險的。
    裴迎想起爹爹呵斥兄長的時候,無意中說過:真正喝醉的男子,哪里能起勢,不過借酒做些不敢做的事。
    所以她倏然明白了,殿下沒喝醉。
    “殿下,您似乎很討厭我們裴家的樣子。”她輕聲問。
    她故意提到裴家,故意掃他興致,
    陳敏終并沒有蹙眉,眼眸中出乎意料的平靜。
    “你覺得你父親知道我的事嗎。”他轉守為攻。
    裴迎愣了一下,她老實回答:“爹爹或許并不知情。”
    他嗤笑了一聲,裴迎也不敢再問了。
    裴迎開始拉扯些有的沒的。
    “您還記得今日騎馬的時候,一只小矮馬被拴在廊柱旁,瞧見我們一個個上了馬,人來人往的,就是沒人搭理它,它氣得尥蹶子,把一旁的坐墩給踢翻了,真是有靈性的小畜牲。”
    裴迎想起了這件趣事,小梨渦旋上嘴角。
    “那是四皇子的馬。”陳敏終道。
    裴迎笑了:“哦,難怪它不沖別人撒氣,就沖我們來呢。”
    陳敏終心不在焉。
    殿下一只手撐在裴迎的臉側,她的笑意瞬間凝固。
    她曾大膽地咬他的唇角,她真的不該這樣做。
    裴迎是逗他玩,但殿下并不會逗她,他做什么都很認真,貫徹到底。
    陳敏終一向穩重自持,使自己的神智在可掌控間。
    她睜開眼,陳敏終的墨發垂落下來,遮住了月色,于是天地間只剩他鳳眸中的湖光山影,殿下抿緊嘴唇,竟然清冷威嚴,一本正經。
    他的手并沒有停下。
    “裴氏,你是不是總喜歡招惹我。”他輕聲說。
    令人膽戰心驚,他的目光依然緊緊盯著她,想起她曾不滿地小聲嘟囔:“您就那么回事。”
    他面色一冷,騰空將人抱起,分開她的腿,正想狠狠欺負,冷不防裴迎“嘶”了一口氣,腰身撞上枕席,她的腰本來就疼。
    裴迎忍不住攥緊了指尖,陳敏終有些無奈地將她放下。
    “腰還疼呢?”他問。
    “沒事。”她輕聲喚出口,想要繼續。
    “有事。”
    他不動聲色地推開她的手腕,惹她氣惱也不顧,傷了腰不該行事,裴氏不懂事,可他該恪守道理。
    裴迎兩頰微鼓,氣呼呼的,郁悶極了,像個過年時節因牙疼吃不著飴糖的劣童。
    ……
    青槐夾道,馬車回京,裴迎撩開車簾,望了一眼太子輿駕的方向。
    今日殿下神色如常,似乎什么也沒發生過。
    馬車在山道逶迤半日,倏然,裴迎感到身下一震,睜開眼,前頭喧嚷起來,出什么事了?
    一兩只鷓鴣掠過山谷,小太監們來往穿梭,臉上掛著汗,神色焦急,儀仗紛紛停下,擁堵在道口。
    “出什么事了。”她喚住小太監。
    “回稟娘娘,沒什么大礙。”
    小太監怕驚著了她,回了兩句話便借口跑了。
    回到盛京,裴迎才從宮人口中知曉,一輛裝備大鼓的祭祀馬車,不知何故忽然失靈,正好撞上太子的輿駕。
    山道上避之不及,不僅傷了十幾個小黃門,太子的輿駕也被撞毀,駕車的太仆卿已經被處置了。
    裴迎:“殿下他怎么樣了。”
    “殿下無大礙,只是傷了腿,據太醫說,暫時無法自己出行,東宮那邊做了四輪的木輪椅,這幾日都是由人伺候推行。”
    “為何這么大的事,現在才告知我。”裴迎有些氣急。
    瞧見小太監支支吾吾的模樣,她頓時明白,若沒有殿下授意,他們怎敢隱瞞。
    此事太巧合了,何以規制甚嚴的車鸞忽然失靈,何以偏偏撞向太子的輿駕,又是在狹隘的山道。
    陳敏終一向心思謹慎,自然不會認為這只是一樁意外,據說東宮已經好幾日徹夜通明,夜間常有宮人被傳喚。
    在他未查清之前,裴家自然也被列在懷疑對象。
    當時情形兇險萬分,沖著性命來的,若不是陳敏終命大,只怕不是傷了腿這樣簡單。
    殿下并不信任自己。
    他懷疑裴家牽連其中,懷疑自己知情嗎。
    這天,裴迎吩咐小廚房做了羹湯,以送食盒的名義,終于忍不住自己去找陳敏終了。
    窗前,陳敏終正坐在木輪椅上。
    一抹微云橫臥在琉璃瓦上,天氣晴明湛藍,殿下的側面線條在光影中格外清晰。
    他的側臉英氣挺拔,高鼻攜著不由分說的威嚴,抬起頭時讓人感覺呼吸一滯,裴迎抬頭,望見他線條利落的下頜。
    “殿下嚇壞我了。”她一面撩起珠簾,一面說道。
    她不敢明著責怪,只好故意這樣嗔怪道。
    “只是不想教你擔心罷了,”他的眼皮未抬,“小女子,擔心有什么用。”
    “此事疑點頗多,殿下可查出是誰了。”她狀似無心地問。
    陳敏終握著書卷的手一頓:“你覺得是意外嗎?”
    他總是不動聲色地將問題拋回裴迎身上。
    “險些要了殿下性命的事,怎么會是意外,此人謀害儲君,用心之險惡,行事之大膽,滿京城也找不出幾個這樣的人。”她說。
    他靜靜說了一句:“你能這么想,很好。”
    “你不怕?”陳敏終意有所指。
    他在試探她:你不怕我查到此事與裴家有干系?
    裴迎一字一句道:“我只知道,我爹不會讓我做寡婦。”
    陳敏終抬頭望了她一眼。
    裴迎笑道:“讓我猜猜,殿下已經知道是誰做的了。”
    陳敏終的鳳眸瞥了她一眼。
    “那名掌管祭祀用車的太仆卿自盡了,此事調度僅他一人不可能完成,今日喚了內官監、司設監、御用監三位掌控印,三監嚴審,以及徹查了鐘鼓司,查出來的這個人,你也認識。”
    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像在敘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裴迎撇了撇嘴:“反正肯定與我們裴家無關。”
    她這樣自信,爹爹顧忌著她,一定不會對殿下做什么。
    陳敏終罷了手里的書。
    裴迎問:“不看書了?”
    他淡淡道:“夜里看書費油。”
    “殿下是儲君,還在乎一兩二兩的燈油嗎,哪怕推崇節省,也不必在這上頭講究,再者,您家夫人是個最愛鋪張顯擺的,殿下省下來的都給我花出去了,不覺得冤枉嗎?”她笑瞇瞇道。
    “不想看書了。”他索性說。
    他側過頭:“想看看你。”
    殿下的語氣依然平淡,面上神色無起伏,卻讓裴迎心緊了一下。
    陳敏終說:“內閣學士姜曳珠向父皇請諫,大驪常年征戰,男丁短缺,為了彌補人口,不如將宵禁從三更提前到一更。”
    陳敏終冷笑一聲。
    “他想得倒是周到,雖然盛京夜里燈火輝煌,氣象萬千,可是各州大部分老百姓夜里舍不得點燈,蠟燭與燈油金貴,自然也沒有閑情讀書寫字,早早便入睡,被子一蒙,伸手不見五指的能做什么,也只剩那點不要錢的痛快了。”
    “不比他姜曳珠夜里有紅袖添香,還能去燈火奢靡的銷金窟一擲千金。”
    “他姜大公子管天管地,連貧苦老百姓的這點痛快也要算計。”
    裴迎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對姜曳珠意見這么大。
    她笑了笑:“殿下夜里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
    陳敏終沒說話,他拍了拍自己的膝前,目光望向她,裴迎頓生迷惑,隨即,指尖蜷在掌心。
    殿下不言不語,裴迎卻知道自己逃不過。
    她走過來,身子一輕,軟軟地陷在這片玄黑蟒袍中。
    殿下這是怎么了,他一向對自己冷言厲色,為何會忽然讓自己過來。
    裴迎無法揣測一座深湖要掀起什么波瀾。
    自從她在馬背上說完那番話,好似有什么變了,難道殿下認可與她做假裝恩愛的夫妻嗎。
    若是夫妻之間毫無情誼,他可以與她在枕席間溫存,只交身子,不交心。
    裴迎睫毛微顫,眼角蔓延潮濕。
    她的手指撫上殿下衣襟前的團蟒金紋,針腳精密。
    她嗅著,陳敏終的衣袍有令人沉迷的甜香,淡淡縈繞,殿下哪里都是熱的,透過這襲黑袍,胸前、腿上……相觸之地,充盈了沉穩的力量,以及年輕男子的銳氣。
    “是不是腰那里還疼呢。”他這句話問得極危險。
    裴迎無法揣測他問這話是想做什么,這一刻忽生畏懼,神使鬼差地撒謊:”疼著呢。”
    “哦。”陳敏終淡淡抬起眼簾,語氣似乎有些失望。
    “裴氏,脫了。”
    裴迎下意識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您要做什么呀。”她聲音發顫。
    夜色沉沉,裴迎嚇得閉上眼眸,呼吸聲縈繞在脖頸間,越來越近,又重又潮濕,清甜的熱乎乎的,剛蒸好的玫瑰糖餅,滋味最令人念念不忘。
    “看看你究竟傷在哪兒了。”他說得極正經。
    陳敏終的五指游移,修長利落,骨節分明,與翠竹一般生得清清爽爽。
    裴迎瞇起了眼,慵懶的貓兒一樣,伸了伸爪子。
    陳敏終的手重了些,她也只能咬牙受著,無法抗拒。
    少女皮膚嬌貴,嫩得像杏仁豆腐,一瞧便是不肯吃苦耐勞的,細膩的流云在他指頭下聚散,沁出了香氣。
    “殿下,您喝酒了嗎?”她小聲問。
    陳敏終微抿的唇線,倏然啟開。
    “只有喝醉了才能抱你?”
    只有閉上眼才能握住你的手嗎,這句話他仿佛是在問自己。
    裴迎并不將這句話放在心上,殿下……是隨便說說吧。
    比起紅,殿下更適宜黑色。
    底色濃重,與他的暴君父皇一樣,霸道的施予,一對鳳眸中寒星崢嶸,在沉沉黑夜中銳不可當,清冷肅然的神情,不言不語卻令人懾服。
    裴迎難以想象這樣一個人會喜歡上女子,帝位才是他的春\藥。
    “我抱一抱我的太子妃,有什么錯。”他淡淡開口。
    殿下的手按揉得恰到好處,愜意極了,裴迎的脖頸靠在軟枕,昏昏欲睡,這截花枝被風拂低了,眼底水珠顫顫。
    當陳敏終的手往前一探時,裴迎的身形一僵,微不可察。
    她倏然沒來由地害怕了。
    她不該招惹殿下的,她遇正事就慫,怨不得爹爹常說她狗肉抬不上正席。
    皮膚上的觸感清晰可知,殿下的手指雪白,關節泛著粉色,指腹的摩挲卻生硬,令人難耐,一雙殺伐氣濃烈的手。
    “好啦。”她訕訕笑著。
    少女的兩只手臂搭在胸前,柔弱無力,卻擋住了薄薄一層衣袍下那只殿下的手。
    不愿再往前一步了。
    小打小鬧的時候從未認真,她心底一直畏懼著殿下,遭罪的只能是她。
    若說之前殿下是喝醉了,現在卻是清醒的。
    她一出神間,抬頭,望見他流暢的下頜。
    窗外桐花開得爛漫絢麗,風透過窗欞,拂動一卷字畫,滿庭花云的艷光,壓得她連墨字都瞧不清,眼前一片熒煌。
    他的手是收緊了嗎,裴迎的目光被拉回來。
    殿下容姿清冷,雪月相宜,她有些恍神,自己是否真的坐在了他腿上。
    裴迎不安地挪動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按住了她的肩頭,他不希望她亂動,這是為她好。
    陳敏終慢悠悠地說了一句:“聽聞之前他曾經給裴家下聘,算得上你半個未婚夫。”
    他終于提到了!
    姜曳珠是殿下的表弟,殿下怎么會不清楚裴迎與他自小一同長大。
    裴迎眼簾微斂,殿下自然不可能是吃他的醋。
    他今夜頻頻提起姜曳珠,裴迎終于明白過來。
    “是他要害殿下嗎。”她問。
    陳敏終望了她一眼,確認了她的說法。
    裴迎心下一跳,姜曳珠真是膽大妄為,自小他在書院任性些罷了,連謀殺儲君這種事都做得出。
    他的聲音極低:“姜大公子與你青梅竹馬,我想知道,你以為我該怎么對付他。”
    他頓了一頓,始終沒問出的那句話是:你會為姜曳珠擔心嗎。
    青梅竹馬?殿下怎么能這么認為,姜曳珠自小欺負她,說是仇敵還差不多。
    他真是太喜歡揣測別人的想法了。
    愛怎么對付怎么對付!裴迎忿忿不平地抬頭,正想辯駁。
    陳敏終似乎并不在意,他羽睫垂下,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只看她的反應。
    殿下的眼眸實在令她失神,長眉不曾修飾,已然如入鬢的翠峰。
    她被殿下冷酷的神情嚇到了,卻見殿下嘴唇微抿,不可察的笑意。
    他又在捉弄她了,故意讓她著急。
    裴迎別過頭,說:“殿下從前不是說我重了,我坐了這么一會兒,殿下腿該麻了。”
    她正想起身,卻被他牢牢地握住了手腕,剛抬起一點身子,又重新跌坐回他懷里。
    “殿下,您腿上還有傷呢。”她提醒道。
    殿下的腿傷了,其他地方卻沒傷,裴迎的耳根子漸漸染紅了,被他盡收眼底。
    “裴氏,別動。”他輕聲說。
    “不重,剛剛好。”陳敏終握住了她一綹青絲。
    “多吃些,養你這樣一個小姑娘,我還養得起。”
    裴迎心想,自己哪怕此刻走了,殿下行動不便,難道還能追出來不成,可是殿下一句話,她不敢跑。
    她抬眼望著陳敏終,殿下高傲冰冷的一個人,一向不容侵犯,可是終日困在木輪椅上,出入都需要人推行。
    他愈將脊背挺直,愈讓人生出為所欲為的心思。
    可她目前還不敢生出輕舉妄動的心思。
    萬一殿下的腿沒受傷,是騙她的怎么辦。
    但她總可以將兩只手環住殿下,就許殿下放火,不許她點燈嗎?
    再說,她如今做什么都是很安全的,殿下跑不了。
    裴迎眼眸亮亮的,毛茸茸的腦袋靠著他,嗅了嗅,忍不住說。
    “殿下,您好香啊。”
    陳敏終的嘴角幾不可微地一動:“等你腰不疼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