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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早，錦瀾先陪著沈氏前往地藏殿上了一炷香，又回廂房里用過齋飯，一名莫約七八歲的小沙彌便來與沈氏傳話，說是今日惠緣大師在菩提院開座講經(jīng)，可前往聆聽佛法。
    既然碰上了，沈氏自然是要去的，錦瀾覺得時(shí)辰尚早，與其在廂房里呆著，還不如跟著去聽一聽。且菩提院離后山也不遠(yuǎn)，到時(shí)候也方便尋理由讓沈氏前去。
    于是她便帶上幃帽，與沈氏一同去了菩提院。
    說是院，卻無一房一屋，僅有一株高大繁茂的菩提樹。這顆菩提樹也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樹干挺拔粗壯，五六個(gè)人都難以合抱，枝繁葉茂，一簇一簇碧葉翠綠欲滴，清風(fēng)徐徐拂過，碧葉在風(fēng)中颯颯做響
    惠緣大師眉須雪雙眼緊閉，似早已入定。滿臉褶皺，眉目間卻透出一股普度眾生的慈悲。他盤腿坐在菩提樹下，左手與胸前結(jié)出一個(gè)說法印，不一會兒便睜開眼，嘴唇微動，陣陣禪音渺渺的傳開。
    距菩提樹三尺開外，地上的蒲團(tuán)一字排開，一排又一排，直至排滿整個(gè)菩提院。前面數(shù)排蒲團(tuán)上已經(jīng)盤腿坐著靈濟(jì)寺的的僧侶們，往后則是和沈氏一樣虔誠的善男信女。所有人都靜靜的坐在原地，面容恭肅。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悠揚(yáng)的鐘聲響起，惠緣大師雙手合十，口誦佛號，示意這場講經(jīng)到此為止。
    錦瀾趕緊讓挽菊扶她起來，坐了這么久，雙腿早就麻木了，光憑自己一人絕對無法起身。挽菊和碧荷一起將她扶起，她看了看天色，略微急切的問道：“如今是什么時(shí)辰了？”
    “方才惠緣大師講經(jīng)時(shí)曾響起過鐘聲，如今怕是巳時(shí)過半了，怎么，瀾兒有事嗎？”沈氏倒有些意猶未盡，她一向禮佛，因此這點(diǎn)時(shí)間還是坐得住的。
    巳時(shí)過半，那豈不是快到午時(shí)了？錦瀾思忖片刻，便扯著沈氏的袖子?jì)舌恋溃骸澳赣H，我聽說靈濟(jì)寺后山景致獨(dú)特，竟比家中園子還要美上三分，咱們到后山去看看吧？”
    沈氏又氣又好笑，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她的鼻子，“你這丫頭，明明是自己想玩，還非得尋這般借口。”
    錦瀾笑得眉眼彎彎，也不解釋，她本來就琢磨著該尋個(gè)什么理由讓沈氏去后山，如今這樣正好，既然是貪玩，去找那無垢亭更是理所當(dāng)然。她伸手挽著沈氏，兩人出了菩提院便朝后山走去，惠秀等三名丫鬟亦緊跟在身后。
    今日許是聆聽講經(jīng)的香客多，散了后也是零星的往后山觀景，因此完全沒有昨日僻靜，不過恰好正合錦瀾的意。
    雖說已是初秋，后山竟還是遍地青蔥翠綠，似春意盎然，各種的野花綴在碧草間，繽紛滿目，讓沈氏忍不住連連稱奇。
    無垢亭在后山西側(cè)，錦瀾特地拉著沈氏往西側(cè)邊走邊看，一條通幽曲徑緩緩延伸到遠(yuǎn)處，許是有人陪著，說說笑笑走得倒也快。少頃，路便走到盡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幽靜的青竹林，偶有細(xì)風(fēng)撫過，沙沙輕響，十分悅耳。
    稀散的陽光從葉間滑過，朦朧的光暈落在地上，一座精巧的六角亭隱在竹林深處。飛檐流角，紅柱綠瓦，亭子向著小徑的一面掛著幅黑底金字的小匾，上面寫著無垢亭三個(gè)大字，兩旁的圓柱上各掛著一句佛歇，分別是“最上無垢觀自在”與“廣大靈感神通力”。
    放眼望去，亭里似乎還坐著個(gè)人影，錦瀾心里一喜，看來他還很守信用，腳下不由加快了步子。
    “瀾兒，這是要去哪？”沈氏被錦瀾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說是來后山觀景，一些值得看的不看，偏要往這偏僻的地方來。
    錦瀾伸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六角亭，“走得腿都酸了，母親，咱們到亭子里歇一會兒吧。”
    沈氏無奈的搖了搖頭，也就隨她去了，只是越走越近，她的目光猛地一凝，有些不敢確定的喃喃道：“那人，看起來有點(diǎn)像是惠無方丈。”
    雖呢喃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落在錦瀾耳中，她順著沈氏的眼神仔細(xì)看去，這才看清了坐在六角亭中的人不是一位，而是兩位。其中一位正是昨天那個(gè)長袍男子，而另一位則身著袈裟，稍稍側(cè)著身，背對著眾人，因此看不清容貌。兩人坐在亭中，正下著棋。
    直至走到亭下，沈氏才確定那和尚正是惠無方丈。
    多年前，她曾為求子拜便了揚(yáng)州大大小小的寺廟和庵觀，后來便是在靈濟(jì)寺求過后才有了身孕，因此一直在此供著香火，對惠無方丈自然也不陌生。只是惠無方丈一般不見外人，她也只是有緣得見過幾面，沒想到竟會在這兒碰上。
    沈氏拉著錦瀾的小手，示意她放緩腳步，以免打擾了惠無方丈。兩人輕步走入亭中，六角亭雖看起來寬敞，實(shí)際上亭中的空隙并不大，惠無方丈和長袍男子恰好坐在中間下棋，因此剩下的空間僅夠容下沈氏和錦瀾二人，惠秀和挽菊以及碧荷只好在亭外等候。
    惠無方丈臉上一片淡然，好似不知道身后多了一行人似的，頭也不抬，一直將目光定在棋盤上。而那名長袍也一樣，盡管錦瀾就站在他的正前方，卻看都未看一眼，兩人依舊手起子落的下著棋。
    錦瀾心里焦灼著，可并不敢出聲。沈氏倒是一臉從容，似乎早就料到是這種情形，便靜靜的站在原地等著。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shí)間，最后一枚黑子定乾坤，惠無方丈淡然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施主的棋藝見漲了。”
    長袍男子倒也不說話，抬頭瞥了錦瀾一眼，伸手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一顆顆拾起，放入圓木棋盒中。
    惠無方丈這才起身對錦瀾和沈氏雙手合十，叨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沈施主別來無恙。”
    “方丈大師有禮了。”沈氏臉上浮起一絲驚喜，顯然她也沒料到惠無方丈會認(rèn)出自己，趕緊還了一禮。
    雖然錦瀾心里不解惠無方丈怎會來此，但還是和沈一樣行了個(gè)禮，“見過方丈大師。”
    “小施主不必多禮。”惠無方丈點(diǎn)了點(diǎn)頭，打量著錦瀾的目光如一口深沉的古井，望不見底，卻飽含著睿智和通徹，半響后才長嘆出聲：“癡兒，癡兒，既已落定，何故又生執(zhí)著？”
    沈氏聽了一臉迷糊，“大師，您說的是......”
    錦瀾倒是生生嚇一跳，都說惠無大師是得道高僧，法力無邊，難不成他真看出了自己的遭遇？
    惠無大師的目光落直直的在她身上，見其神色微怔，卻緊抿著嘴唇不搭話，不禁又嘆了一句：“逆天行事，終不得善果。”
    錦瀾心中本就驚疑不定，這會兒聽惠無方丈這么一說，心里頓時(shí)惱怒起來，張口回道：“方丈大師此言差矣。”
    此話一出，坐在旁邊拾棋的長袍男子挑了挑眉心，平靜的臉上露出少許意外之色。
    “瀾兒，不得無禮！”沈氏見錦瀾如此說話，不由皺了皺眉頭，小聲的訓(xùn)斥道，“還不快給大師賠禮。”
    “無妨，無妨。”惠無方丈笑呵呵的對沈氏擺了擺手，目光卻一直放在錦瀾身上，他瞇起眼，語氣平和的說道：“還望小施主賜教。”
    事到如今，錦瀾也不清楚惠無方丈到底是否真的看穿一切，但她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出前世的種種，心中仿佛燃起一團(tuán)熊熊烈焰，“佛說戒貪，戒嗔，戒癡，戒慢，戒疑，大師乃是方外之人，自然超脫一切，可這塵世中又有多少人能如大師一般大徹大悟？再說因果報(bào)應(yīng)，既有果便必有因，大師為何只看果而忽略了因？”
    錦瀾如今不過是個(gè)九歲稚子，卻凜然的說出這番話，字字句句皆入意三分，一時(shí)間倒讓惠無方丈有些怔然了。
    沈氏自不用說，滿是訝然的看著女兒，只是隔著幃帽，看不清她的神色。
    而拾棋的手也頓在了半空中，平靜無波的眼眸里似乎映入一張不屈的小臉，眸底深處一絲涌動乍現(xiàn)及逝。
    沉默片刻，惠無方丈突然大笑出聲：“倒是個(gè)玲瓏剔透的，罷了罷了，小施主說得對，因果循環(huán)，自有天理，貧僧妄言了。”說罷又道：“只是貧僧還有句話要告知小施主。”
    錦瀾剛才那番話也只是一時(shí)氣憤脫口而出，并非真心對惠無方丈發(fā)怒，話一出口便隱隱起了悔意，這會兒見方丈不怪罪，心里頓時(shí)松了口氣，忙有禮的說道：“大師請講。”
    “凡事莫太強(qiáng)求，天命已定，非一己之力能改變。”
    難道今生還要眼睜睜的看著沈氏被人害死？錦瀾咬了咬嘴唇，隱下心里的不甘，輕聲答道：“多謝大師指點(diǎn)。”
    天命已定又如何，她出現(xiàn)在這里不就是最大的變數(shù)嗎？老天爺既然讓她重活一世，便是同意她將前世的遺憾都彌補(bǔ)過來！
    惠無方丈聽出她語氣中的倔強(qiáng)，心知自己的話并未落入她耳中，卻也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對沈氏說道：“沈施主請坐。”
    錦瀾和惠無方丈你來我往的說辭讓沈氏如墜云霧中，突然聽見惠無方丈對自己說話，著實(shí)愣了下，但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依言坐在亭中的石杌子上。
    沈氏剛落座，惠無方丈又再度開口道：“請沈施主將手放在棋盤上。”
    掃了眼已經(jīng)空無一子的棋盤，沈氏不解的問道：“請問大師，這是為何？”
    沈氏不清楚，錦瀾卻是一點(diǎn)就透，恐怕他身上的毒就是惠無方丈解的，因此才特意說了今日午時(shí)到這兒來。她對沈氏笑道：“母親，聽說惠無方丈醫(yī)術(shù)出神入化，女兒特地請方丈大師為您診下脈。”
    “你這孩子...”沈氏瞬間便明白了錦瀾今日非拉著她往這邊來的原因，心里不禁一暖，忙將手放在了棋盤上。
    惠無方丈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出手隔著長袖為沈氏號脈。只是隨著時(shí)間一點(diǎn)一滴流逝，他的臉色卻漸漸嚴(yán)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