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我萬分期待的“和你對戲”，這樣的事，至少目前不會發生了。
　　當室友叫我，欲言又止地說，“林小熹，出事了”，我就知道，宓妃一角，我是絕拿不到了。
　　校園論壇里，我“求潛不成反打系主任”一帖，已掛上熱門。這扭曲事實的言論，在校內傳得紛紛揚揚。若非有校規——校內事不許發微博微信等公共社交平臺，極可能會成社會熱點事件，而我，也將身敗名裂，即便將來澄清事實，圈內也再沒我的立足之地。
　　現在情況亦不容樂觀。石慶收混跡娛樂圈數十年，校內根基深厚，校外人脈廣博，學校斷不會為我一個普通學生開罪他。我有預感，接下來將有成噸的臟水潑向我，將我打成炮灰。
　　“和你對戲”這事，有可能，以后永遠都不會發生了。
　　我不知道，也許，除了室友外，學校里幾乎沒人信我打人是出于不愿被潛的自衛（確實自衛過度了些）。
　　就算知道……算了。
　　不過，我男友很好。我一直記得他的一句話——荷花尚能出淤泥而不染，何況是人？即使大環境不堪，只要我們自己能堅守底線，哪怕最后一事無成，內心也會坦然。
　　我相信，他肯定會站我這邊，為我的不妥協而驕傲。——哪怕這是自毀前程之舉。那將是我莫大的安慰。
　　也許你不記得我了，但是，假如你聽說了這些事，會信我嗎？

　　順祝秋祺
　　很難受的林熹
　　2017.9.19

　　“牛郎戀劉娘，劉娘念牛郎。牛郎連連戀劉娘，劉娘年年念牛郎……”
　　“八百標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邊跑，炮兵怕把標兵碰，標兵怕碰炮兵炮……”
　　“粉紅墻上畫鳳凰，鳳凰畫在粉紅墻。紅鳳凰，粉鳳凰，紅粉鳳凰花鳳凰……”
　　……

　　空氣中猶帶著晨露。
　　在學校一隅的小樹林里，即使是在周日，大家也都自覺地地起了早床出晨功，一群俊男靚女們或成群結隊或形單影只地練著繞口令。

　　昨晚得知有人在論壇上掛她抹黑她，林熹在陸曼婷的追問下，說出在石慶收辦公室發生的事后，一個人躲在樓梯間哭了半宿，回到寢室后，在網上和人唇槍舌戰為她說話的陸曼婷已經睡著。
　　她躺在床上，怎么都無法入眠。凌晨五點時，起床寫下一封信，鎖好信匣，才用遮瑕膏遮住身上的痕跡，叫陸曼婷一起出晨功。

　　其他人看林熹照常出來，都忍不住投來詫異的目光——打了系主任，也就意味著前途盡毀，幾乎是不可能再繼續學業，練晨功還有什么用？

　　在出晨功的時間一結束，就有好多認識林熹的人，出于獵奇心理，跑來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論壇上的帖子說的是不是真的？”
　　“反正我是不信了。咱林熹小姐姐主動起來，別說是男人，就是女人也抵擋不住啊。”
　　“這話也太絕對了。青菜蘿卜各有所愛，不可能存在符合每個人審美的人。當然，我不是說林熹就真的那啥哈，就是單純反駁你這個觀點。如果林熹主動，我是愿意為她彎一彎的。”

　　其他人也都圍著看熱鬧。
　　林熹還沒說話，陸曼婷先叉了腰，對著其他人說：“我說，你們夠了啊！一看這事兒就是假的啊。我們林小熹要演技有演技，要樣貌有樣貌，需要求潛？散了啊，散了啊，別瞎看熱鬧。走開走開，該干嘛干嘛去！”
　　“別啊，大家都同學嘛，一起吃早飯啊。”
　　“說實話，這事兒不挺常見的，進圈子就該有會遇到這事兒的覺悟啊。如果睡一次，就能拿到一個好角色順利出道，對方長得還不丑還挺有魅力，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生意啊。就算林熹真求潛了，那也不丟人好吧。”
　　“關鍵是，林熹人這么瘦，感覺風稍微大點兒就能把她吹走，她能打人？”

　　一丈之外，劉佳馨和同伴正要去吃早飯，見林熹被人圍住，都住了腳看向這邊。倆同伴都揚脖張望著看熱鬧。
　　一個和林熹不對付的同伴A挽著劉佳馨的手臂，不屑地譏諷道：“林熹以前不挺風光嗎？那眼高于頂的模樣兒，我呸！我還以為她常在路邊走，能永遠不濕鞋呢，結果呢？還不是和我們用一樣的方式爭取角色，看不起誰啊。”
　　同伴B也笑：“就是就是，蘇大帥哥人長得好看，沒想到眼瞎，有性格好人也漂亮的佳馨，嘿，愣是看上連老男人都不愿上的林熹。講道理，你們不覺得，林熹漂亮是漂亮，沒胸啊，沒胸就等于不夠性感。說不定蘇大帥哥早就膩了林熹，就是不知道他知道林熹這事兒后，會不會后悔當初瞎了眼。”

　　劉佳馨看了看林熹的方向，仿佛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在哪里，林熹總是人群的中心。
　　她握住手里的水杯，皺眉：“別瞎說。”
　　她用下巴指了指林熹的方向：“她有驕傲的資本。平心而論，就她這模樣，這骨子里透出來的風情，需要求潛？明顯是老石看她柔柔弱弱的，以為好欺負，想潛她，沒想到終日玩鷹反被鷹啄眼，被林熹打了。”
　　同伴A遲疑地皺眉：“不能吧？”
　　同伴B：“就她這樣，能打人？”

　　劉佳馨望著林間嘰嘰喳喳的麻雀，一哂：“她學過自由搏擊，是挺能打的，把自己的前程都打沒了，還不如別學呢。”
　　同伴A和同伴B倒吸一口涼氣：“這不能吧？她瞧著挺聰明一人，能干這傻事兒？”

　　同樣不信的，還有圍著林熹問她的人。
　　林熹不愿被圍著當熱鬧看，不愿被看做默認事實，三言兩語把事情陳述了一遍才得以脫身。
　　林熹和陸曼婷剛走，剛追著林熹問的人三三兩兩散去，又壓低聲音和同伴議論上了。
　　“說實話，我覺得帖子里講的事，可能性比較大。被潛一次就能和江臨合作，打系主任斷前途，傻逼都知道怎么選啊。”
　　“我也覺得……”
　　……
　　“講道理，我覺得林熹不像帖子里說的那種人啊，沒想到，大跌眼鏡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誰知道人心里想的是不是表現出來的？”
　　“就是就是，我之前好像聽誰說了一耳朵，誹謗造謠超過五百閱讀量都是要量刑的，要是沒事實依據，人敢發帖子？”
　　“那啥，民不舉官不究的嘛。只要學校不提供IP，誰知道是誰發的帖啊？”
　　……
　　“說實話，我還挺同情陸曼婷他們仨，國慶節大戲他們不是要上一個節目？估計這事兒黃了。”
　　“是啊，林熹這事兒辦得，也忒急功近利了，害人害己啊。聽說劇本是林熹寫的，她要真被換了，這劇本還能給陸曼婷他們演？”
　　“就算換人，臨時重排也來不及磨合了吧？關鍵是其他仨以前都是抱林熹大腿，都聽林熹的。如果林熹真倒下了，剩下仨也就一盤散沙，能出個什么作品？除非是劉佳馨臨危受命。”

　　這些話林熹不必聽到，也都能猜到。這些人來問她，并不是想從她口中得知真相，他們只愿意相信他們想相信的，不論她說什么，都會被摳字眼甚至是斷章取義，去論證他們相信的事實。
　　她和陸曼婷剛走出人群，抬頭時，正好對上劉佳馨的目光。她面無表情地看著劉佳馨，劉佳馨和她對視兩秒，一句話沒講，轉身和倆同伴有說有笑地走向食堂。

　　陸曼婷被氣得夠嗆：“臥槽，她那什么表情啊！”
　　旋即，她又義憤填膺地說：“發帖的人，肯定是劉佳馨。她就是見不得你好，你一出事，那角色就是她的了。”

　　林熹默了默，說：“就算沒有帖子，角色也會是她的。”
　　陸曼婷更氣了：“嚯！都拿到角色了，還這樣整人，也太壞了！她的心臟脾肝肺是黑的嗎？就這么見不得別人好？真的好氣人啊……”

　　林熹不緊不慢地走向食堂，半分鐘后，干澀沙啞的嗓音打斷陸曼婷跌丟不休的吐槽：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她轉頭看向陸曼婷，平靜地一笑，問她：“這是杜甫的《蜀相》，是不是寫得特別好？”
　　從她得知帖子被掛上校園論壇成為熱門開始，就知道，不論她有多少英雄壯志，都已在昨天自己沖動的行為里折戟沉沙。

　　陸曼婷突然就說不出話來。

　　林熹打開電腦，調出江臨的訪談視頻，一邊吃早飯一邊看訪談。
　　江臨的聲音響起在耳機里：“……是的，這兩年影視劇佳作確實寥寥無幾。但是，我認為，對演員而言，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春秋戰國時期有百家爭鳴，而民國時期是繼春秋戰國后第二個百家爭鳴時期，時勢造英雄，在演藝圈也同樣適用。當資本還沒進入影視圈、我們的影視事業剛發展時，就出過后人無法超越的經典87版《紅樓夢》……”

　　林熹的眼圈兒驀地就紅了。也許，現在的時勢可以造英雄，但她已經沒有了進圈角逐成為英雄的機會。
　　她終于忍不住，調出蘇星宇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

　　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醫院里，石慶收也連續撥出好幾個電話。剛接通的這個，正好是他在《洛神賦》劇組的朋友——負責選角的演員副導演。
　　“老張啊，老哥我特意打給你，就是不想坑你。之前你不是說宓妃這個角色差不多就定林熹了？”
　　手機里粗獷的男聲道：“對。當時您還和我夸她呢，說她有靈氣。”

　　石慶收叉腰站在窗口：“確實是挺有靈氣的，但是吧，有個事兒，我不得不告訴你。說了吧，不地道，毀人前程。但要不說吧，又對不起咱這么多年的交情。”
　　男聲：“啥？啥事兒？那你必須得告訴我啊，下次我請你喝酒。你要是有新人推薦，我看看，能安排個不重要的角色就安排。”

　　石慶收鼻青臉腫地臉上露出個得意的微笑：“是這樣的，林熹這丫頭，業務能力是真好。靈氣和演技也是有的，就是吧，腦子有點問題，脾氣也忒暴躁了些。昨天我讓她來我辦公室指導她改劇本，結果這丫頭不知道咋想的，非要我幫她拿下宓妃這個角色，那我哪能答應？咱關系好歸好，但也不能干預你的工作吧？就沒應承，哪想到這丫頭氣性大，直接摁著我就打。”
　　“那不能吧，我記得那姑娘瘦瘦弱弱的，能打人？”
　　“誒，這事兒說來也丟臉。要不是咱關系鐵，我是不想說的。這丫頭手上是有功夫的，要是她在劇組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控制不住脾氣，我要不告訴你這事兒，到時候她發起狂來亂打人，耽擱了劇組拍攝，追究起責任來，受罪的不還是老弟你？”
　　……

　　打給學校里某領導的電話。
　　“老宋啊，這事兒你可一定要給我壓下來。林熹這事兒，要是不處罰，其他人有樣學樣，那咱學校的名聲可就臭了啊。這事兒越快解決越好，得趁熱打鐵。我已經在辦出院手續了，盡量在事情傳到校外之前解決了。啥？說是劉佳馨發的帖子？不可能，我昨天就沒見過劉佳馨，她咋知道？”
　　“不是我，以我的地位，還需要艸熱度才能整治一小丫頭片子？反正，不管誰發的帖子，趕緊讓技術人員封了。”
　　“放心，肯定不能影響學校的名聲。”
　　……

　　另一領導的電話。
　　“這次打賭，是我輸了。本來吧，這丫頭我看她挺喜歡江臨的，還以為好上手，沒想到是個硬脾氣。我非但沒那艷福，反遭無妄之災。這事兒你可得幫我壓下啊，你的那些事，我可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得嘞，下次你先挑。”
　　……

　　下一個。
　　“得了吧，你可別光顧著看笑話。我能陰溝里翻船，還不是中午被你們灌了幾杯酒給挑唆的，以前是我罩你們，現在該你們罩我了。年輕人，氣性大，就該付出點兒代價，得知道有些人是他們不能動的。”
　　……

　　林熹這邊，她剛打通蘇星宇的電話，就聽電話里隱約傳來鄧麗君的《甜蜜蜜》，伴隨著蘇星宇溫柔的聲音：“寶寶，下一場戲就要開了，我還在記臺詞呢。乖哈，我的戲份今天能殺青，拍完就回去陪你。”
　　“嗯。”
　　林熹抿唇，只好迅速結束這個電話。
　　九點半時，她換好訓練服，叫了陸曼婷和《發聲者》小組其他倆成員去訓練室排練。將將出門，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是“方傲容”。
　　方傲容是他們的表演課老師，為人耿直狷介，是頗受人尊敬的老藝術家，但因其過于嚴厲的作風，常被戲稱滅絕師太。
　　她一向看重林熹。
　　林熹盯著手機上的這個三個字，突然有了幾許惶恐和不安：方老師會怎么想？她會相信她嗎？會不會也認為她主動求潛不成反而打人？
　　她深吸一口氣，終于還是接起了電話。
　　音調平平：“方老師。”

　　“教職工辦公樓，三樓會議室，你馬上過來。”
　　不等林熹回答，電話直接被掛斷。

　　林熹呼出一口氣，轉機來了。
　　她頓住腳步，把手里用曲形針分好的劇本給陸曼婷：“你把這個發給他們，你們仨先排著。”
　　陸曼婷睜大了眼，拽住林熹的手臂：“你去哪兒啊？”
　　“接受批判去。”
　　“那我們這個戲，他們……”陸曼婷欲言又止。
　　《發聲者》討論群里昨晚就一直在Q林熹，希望她能給個說法，如今她出了事，那這個戲該怎么辦。
　　之前林熹心里沒數，給不出什么承諾。但現在，“告訴他們，我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陸曼婷松了口氣，和林熹道別后，林熹回寢室，簡單收拾了一番，把身上的遮瑕膏都用卸妝棉卸掉，將柔軟舒適的訓練服換成昨天下午的T恤+裙褲，直接走向了教職工辦公樓。
　　她內心有忐忑不安，也有松了一口氣，該來的，總歸是要來。

　　十多分鐘后，她站在了會議室門口。
　　她還記得，企鵝號上，《發聲者》討論組里，兩位同學說過的話。
　　【大濕胸泥嚎：熹啊，說幾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你完了！絕對完了！你的行為完全是錯誤的，自毀前程啊！
　　大濕胸泥嚎：老石雖然年齡大了點兒，五十多了，但是保養得好，氣度也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我認識的好幾個姐們兒，就算沒有角色，也想他和睡一次
　　大濕胸泥嚎：說是年齡雖然大了點兒，但是身材好，也沒特殊嗜好，至于持久度，吃片藥，再加上熟練的技巧，也可以補足。
　　大濕胸泥嚎：還說比咱這種滿腦子都是草的年輕小伙兒有魅力多了
　　四葉草：本來就是啊
　　四葉草：要是老石這么好上手，我踏馬也想睡一睡啊
　　四葉草：你答應他，不僅僅能收獲一次不錯的性經歷，還能獲得一個不錯的機會，關鍵是能和江臨搭戲。做好安全措施，你完全不虧，簡直是賺了啊！
　　大濕胸泥嚎：對，這都能拒絕，你484傻？
　　四葉草：腦抽系列
　　……】
　　但是，哪怕大部分人都認為她的選擇很愚蠢，哪怕這短短的十幾個小時里她過得很煎熬，她都沒后悔過拒絕被潛。

　　林熹站在門口，昂首挺胸，做了三次深呼吸，敲響了會議室的黑色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