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至,黑沉沉的天像是要崩塌下來。秋雨唰唰地下著,烈風裹夾著細雨,整個天地都處在風雨織就的水霧之中,茫茫一片。
雨越下越大,一道雷聲響過,大雨像篩豆子似的劈劈啪啪灑落下來,從屋檐、墻頭、草木上滾下,就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跌在地上綻開了無數的水花。
龍門鎮,悅來客棧的大廳內,零零落落的坐著三三兩兩的食客、旅人。因為是晚膳時間,人人都是不發一語,默默地進食。
掌柜的單手支在柜臺上,昏昏欲睡。店小二和跑堂的高壯大個兒青年看著門外的秋雨,一臉的百無聊賴。
楚懷瑜隨著秦正豪甫一進到大廳,只覺得溫暖氣息朝她迎面撲來,冷熱驟然交替,楚懷瑜皺了皺秀巧的鼻子,響亮的打了個噴嚏。
扯了扯身上半濕的衣服,濕嗒嗒的貼在身上著實難受,楚懷瑜對著迎上來的跑堂的大個兒青年張口便道:“訂兩間房,準備兩桶沐浴用的熱水,再做些飯菜,給我們送到房間即可。”說完對著秦正豪莞爾一笑。
秦正豪在俗事上是個萬事不操心的隨意性子,一路行來,衣食住行大部分皆由楚懷瑜打點,這么些天下來,他倒是頗為享受這樣被人安排的生活,心里越發覺得帶著楚懷瑜是個英明無比的決定。
“好嘞,客官隨我來。”
跟著跑堂的在柜臺處付了定金,兩人隨著店小二上了二樓。
紅木地板,彩繪屏風,四角玲瓏梳妝匣,雕花四柱大床,敞口蓮花香爐里靜靜燃著熏香,精致的擺設,香暖的氣息,讓人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完全對得起不低的房費。楚懷瑜一進門便覺得身心放松,深深吸了一口氣,疲憊消了大半。
坐在鋪了軟墊的花梨木椅上,楚懷瑜解開表面濕透的包袱,這包袱是她按照現代的雙肩包著人縫制的,粗布的表面里邊縫了一層防水的皮子,對比這古代的一般包袱,好用極了,秦正豪也對這包袱夸贊不已。想至此,楚懷瑜有些小得意的抿抿嘴,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拿出一身換洗的干爽衣物來。
片刻后,門外傳來敲門聲,“客官,您要的熱水來了。”
“進來吧!”
得到楚懷瑜的許可,門被推開,接著便有人魚貫而入,兩人擺桶,一人倒水,幾人各司其職,動作有條不絮,一氣呵成,最后關了門。
裊裊的熱氣在房間里彌漫開來,楚懷瑜拴好房門,扭身走到浴桶旁緩緩褪了衣裳,最后露出貼身穿著的金絲軟甲。
她身上穿的這件軟甲背心,和前世金庸大師筆下的武俠中出現過的護體神衣有相同的特點,那就是刀槍不入。這軟甲是出谷的前幾日娘親給她穿上的,雖然不知道這軟甲的來歷,但她知悉這軟甲的珍貴之處后,想來肯定來之不易就是了。
脫掉軟甲,抽掉發帶,楚懷瑜邁進浴桶,用掌大的瓢慢慢往身上舀水。
身體被溫暖的水包圍住,讓她舒服的輕嘆出聲。腳底傳來微微的刺痛感,她低頭看了眼,小巧白嫩的玉足上起了幾個水泡,楚懷瑜暗咬粉唇,心中深感無奈,這一身的肌膚真是嬌貴,微微用力捏一下都會留下痕跡,這才走了半日的路,就起了水泡。將身子又往水中沉了沉,楚懷瑜靠在浴桶邊輕輕閉上眼。
這一世生在忘憂谷中,父母兄弟,還有谷中如同親人一樣的那些人,人人待她如珠如寶,讓她覺得太幸福了。
所以偶爾夜深人靜睡不著的時候會想,難道是她哪一世拯救了銀河系不成?要不然怎么會有這樣的際遇,緊接著她會感到莫名的恐慌,她清楚地記得前世特別有名的一句詩詞,‘世間好物不牢堅,彩云易散琉璃脆’,所以忍不住恐慌,那些真真切切的幸福真的是她可以一直擁有的嗎?
離開忘憂谷已經快有一個月了,一路上她行醫看病,遇到有需要幫助的人,她也會盡自己所能的去伸出援手,雖然到現在為止,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恩小惠,但她相信,只要她一直堅持下去,總能積攢下功德。
自來到這個世界,她便開始相信世間是有神佛存在的,她愿意去積攢功德,只求諸天神佛,讓她所愛的人在這個變化莫測的江湖里,平平安安,讓她所擁有的那些幸福能夠長長久久。
楚懷瑜坐在浴桶之中,頭微微側靠在桶壁上,眉目如畫,臉上帶著虔誠的表情,黑而柔亮的長發垂在浴桶邊,熱水蒸騰的水汽里,朦朧的看著宛如江南煙雨中的芙蕖一般,柔弱嬌嫩,美得讓人忍不住迸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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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滴滴答答的聲音此起彼伏的輕響著,夜深人靜,正是好眠時。
楚懷瑜對面的房門悄無聲息的打開又閉上,黑暗中,屋子里忽現一燈如豆。
“誰?”秦正豪猛地翻身而起,指縫里悄無聲息的多出兩枚銀色的長針,警惕的看著桌前長身玉立的黑衣男子。
微黃的燭光中,相貌俊美異常的男子薄唇輕啟,抱拳有禮的輕聲道:“深夜打擾,還望秦老莫怪,我姓鐘離,是您的故人之孫。”
江湖上鮮少有復姓鐘離的,而能稱之為他的故人的也唯有……眸光一閃,秦正豪坐直身子,細細看了男子幾眼,語氣淡淡的開口:“鐘離?你可是羅剎教教主鐘離妄?”雖是問句,語氣卻甚是肯定。
這青年男子看著也就二十一二歲的模樣,能在他毫無所覺的情況下進入房間,可見其功力如何。在這般年紀能有如此修為的,秦正豪心中一嘆,這些年來,他也只遇到過一個,就是那個驚才絕艷的西域羅剎教教主鐘離孤鶴。再細看男子幾眼,那隱隱有些熟悉的臉部輪廓,再加上他眉間的那點朱砂,愈加讓他肯定了這男子的身份。
“秦老好眼力,在下正是鐘離妄!”鐘離妄有些蒼白的面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接著他抬手從懷中拿出一枚木雕的仙鶴。
“這是……”小葉紫檀雕刻的仙鶴在暗夜燈火的映照下煥發著極為柔和的光彩,秦正豪眼神有些恍惚,這是他親手雕刻,送給最為相投的好友的。瞬間,那段策馬江湖的快意歲月又浮現在眼前。
他與鐘離孤鶴在西域結識,當時年少,兩人一個桀驁不馴,一個輕狂不羈,不打不相識。一個是西域魔教教主,一個是中原忘憂谷谷主,雖立場不同,卻不妨礙兩人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不論江湖事,只談笑風生,那些年兩人恣意江湖,何等痛快!幾十年下來,兩人之間的交情只深不淺,直到十二年前,身在苗疆的他乍聞噩耗,快馬加鞭趕到西域時,對著那座新墳,無處話凄涼。
“我與你爺爺……哎!”輕嘆一口氣,秦正豪下床走到桌子旁,挪出凳子坐定后,示意一旁站著鐘離妄也坐下,語氣沉沉的說道:“以往我經常聽孤鶴兄談起過你,在你小的時候也見過你幾次,如此,我也算是你的長輩,你深夜前來,定是有事,直說罷。”
聞言,鐘離妄斜飛入鬢的長眉微微一挑,黑沉的眸底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暗光,爾后在秦正豪身旁坐下,不緊不慢道:“久聞秦老大名,在下仰慕頗久,今日得見,三生有幸。”略頓了頓,他接著道:“祖父臨終前將這仙鶴交于我手,囑咐我若是有任何難事都可以來找您,他說,這世上只有您一個人可以讓他毫無理由的相信。”
秦正豪眼中閃過懷念之色,撫了撫胡須,輕聲說道:“不錯,你有什么事但說無妨,看在與你祖父的交情上,我自然會幫你。”
聞言,鐘離妄徐徐道:“還請秦老幫我先診過脈再說。”說著,他掀起袖子將手攤放在桌子上,遞到秦正豪面前。
略微一怔,秦正豪將手搭在鐘離妄的手腕上。
須臾,秦正豪面色一變,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震驚,嘴唇上下闔動幾下,帶著驚疑說道:“這,你中了蠱毒,竟然是‘輪回’!”
鐘離妄面上神情泰然自若,看樣子早就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蠱,微微頷首,他勾唇笑了笑,不甚在意的開口:“沒錯,正是‘輪回’。”
秦正豪眸光一閃,看著鐘離妄的眼神變得復雜了起來,“你中了這蠱有多長時間了?”
蠱毒有很多種,可分為蟲蠱和草蠱。蟲蠱是將各種厲害的蛇蟲毒物經過秘法,制成更為厲害的蠱毒。而草蠱,則是將各種植物中的有毒成分調制起來,其毒性較之蟲蠱,也絲毫不差。
而‘輪回’這種蠱,則是將百種身帶劇毒的毒物,放入一個器皿中,必有一毒物盡食諸毒物,等到最后器皿中只存活了一只毒物后,再將葫蔓藤等毒性甚烈的百種植物制成的草蠱之最放入器皿中,經年之后,融合為一體的劇毒之蠱,便是‘輪回’了。
‘輪回’每月月初發作一次,一旦發作起來,中蠱者先是渾身熾熱如油煎火燒,接著寒涼如玄冰刺骨,冰火不斷流轉交替,故稱‘輪回’,而最為難耐的是令中蠱者如有萬蟲蝕腦般的頭痛欲裂……中蠱越久,每次發作的時間便越長,是以中了‘輪回’的人最終會因受不了,自舍性命,尋求解脫。
微微垂下眼簾,遮住眼中驟然變冷的神色,鐘離妄波瀾不驚的說道:“差不多快有八年了。”
“你——”秦正豪倒吸一口涼氣,雙眼圓瞪,面色震驚的盯著鐘離妄,片刻后才吐出一句話來:“不愧為孤鶴兄的孫兒……”這份堅性隱忍,江湖之上,恐無人能及哪。
“如今這蠱毒發作的時間越發的長,依秦老所見,這蠱毒可有解法?”鐘離妄輕聲問道,桌上跳躍的燭火映照在他微闔的眼眸中,帶出明明滅滅的光芒。
‘輪回’已經銷聲匿跡很久了,不想今日在這孩子身上冒了出來,秦正豪深深嘆了口氣,‘輪回’的解法,他倒是知道,只是解毒的所需之物,有些難尋罷了。
沉吟片刻,秦正豪抬眼對上鐘離妄,雙目湛湛有神,難得露出一臉慎重的表情,擲地有聲的說道:“這蠱有解,只是不易,但你是孤鶴兄唯一的孫兒,便也算是我秦正豪的孫兒,放心吧,我定為你解了這蠱。”
鐘離妄笑著道謝,玄玉一般黑沉的眼眸深處有光華之色飛快流轉而過。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