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洇華帝宮被朱色宮墻圍起來的小道上，多出了三張年輕面孔。

　　在蘇雪衣的要求下，他們換了一身衣服，進宮前還是兩個貴族少年和一個歌樓舞女，進宮之后就變成了三個平平無奇的宮人。

　　這也是她提出的交易。
　　“我長這么大，還沒遇到過此等怪事，實在好奇。”活了一千多年的狐貍精頂著一個人類少女的軀殼，大言不慚地對兩個少年說瞎話，“而且事關我自己的安全，我有必要知道這件事的真相。作為交換，我可以教你們怎么‘溯源’。”

　　歷來遇到魔物害人，解決辦法不外乎三個步驟，一是通過受害者的情況，以判斷魔物的兇煞、強弱、殺人的手段及頻率，稱作“溯源”；二是找到作祟的是何物、藏在何處，稱作“尋魔”；三是剿殺魔物，稱作“除魔”。

　　這曾經是人界官方除魔組織御靈會的教科書里白紙黑字寫上的東西，御靈會弟子皆須倒背如流，最難的卻往往是第一步，許多人對溯源的方法都不得要領。這一次出現在洇華的魔物又極為棘手和狡猾，兩個少年人經驗不足，查了足足兩個月，還是沒有絲毫頭緒。

　　胡不歸好奇道：“你怎會知道溯源？”
　　“以前得到過高人指點，”蘇雪衣諱莫如深地說道，“恰好對除魔一事略知一二。”
　　姜明狐疑：“你也是伏魔師？”
　　“算不上。”蘇雪衣悠悠回答，卻沒有多解釋。

　　九娘的身世背景清白，不怕他們查，有時候說得越多反倒容易露餡。更何況蘇雪衣也沒打算和他們深交，只不過這兩個人既然是伏魔師，手中必然有御靈會的令牌，能夠自由出入皇宮，她還需要借他們的手進宮查一查那個被魔物殺害的宮女。

　　死者叫阿玉，是個普通的靈族宮女，在棠梨軒當值。雖然和蘇雪衣同是狐族，不過和青丘的九尾狐族沒有半分瓜葛，只是在山林間長大的野狐，長相也不算出眾。棠梨軒多年無人居住，只有寥寥幾個宮女每日灑掃院落，因此接班的宮女辰時推開院門的時候，尸體已經涼透了。

　　“據聞案發當晚，附近的宮苑里有人聽見過慘叫聲。”胡不歸說，“后來仵作也確認了，人的確是在半夜子時死的。那晚巡邏的其他宮人并未見過其他人出入棠梨軒，因著事情蹊蹺，才上報給我們大人。只是大人近來不在，所以只好由我和師弟代為負責。”

　　蘇雪衣道：“宮廷內的作息時間有嚴格規定，我記得負責灑掃院落的只是三等宮女，戌時就須回房入睡，為何她子時還在棠梨軒？”

　　胡不歸說：“管事的大宮女說，那日她犯了錯，因而被罰灑掃整個院落，大約是一直沒有掃完，才留在了棠梨軒。”

　　說話間，路上已有好幾個宮女回頭看他們。現下蘇雪衣換了身樸素的宮女服，挽起發髻，看上去已比宮外時低調不少，倒是兩個少年雖然穿著宦官的衣服，卻仍然掩不住俊俏容貌，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姜明終于忍不住，問她：“所以，我們為什么要穿……宦官和宮女的衣服？”

　　問完這句話，他就看見蘇雪衣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了他，隨后幽幽嘆了口氣。

　　如今的伏魔師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兩個年輕人還不知道自己在蘇雪衣眼里已經成為了“垮掉的一代”，不約而同地用一種閃爍著詫異和好奇的目光看著她。蘇雪衣只好解釋：“我打個比方，倘若你們昨日在街上目睹了一樁命案的全過程，第二天有兩個人來找你們，一個是穿著官服、神情嚴肅的捕快，一個是向你們打聽昨天事故的八卦老百姓，你們會和誰聊得更多？”

　　胡不歸思忖半晌，就很快答道：“后者。雖然清者自清，但畢竟牽扯命案，若是前者詢問，總會帶有幾分緊張。但后者只是出于好奇閑聊，態度自然輕松更多。”

　　他剛說出這個答案，便已明白了蘇雪衣的意思。起初調查宮女死因的時候，他們都是穿著宮外那一身常服，舉著令牌挨個審問的，出于惶恐或是別的原因，宮人們不敢把話說全。

　　說話間，他們已經走到了棠梨軒外。
　　皇宮內的建筑布置與十二年前已經大不相同，棠梨軒卻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門口的棠梨又多了幾株，正值新春，花開如雪，遍地落霜。蘇雪衣站在殿門外看了半晌，恰好看見一個宮女從殿門走出來，挑了一下眉，對兩個人說：“學著點。”

　　說罷，她瞅準時機，猛地把站在身前的姜明往前一推。

　　姜明沒有絲毫防備，直接一個趔趄撲倒在門檻前面，把那名宮女嚇了一大跳。蘇雪衣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扶起他，一邊數落一邊對著那宮女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小子初來乍到不懂事，沖撞了姐姐，實在抱歉。”

　　宮女正要發作，一低頭看見一張俊俏且養眼的少年臉，氣頓時便去了一半，擺擺手道：“算了算了，看在你這小太監長得還不錯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了。”

　　姜明：“你說誰是太……唔唔唔！”
　　蘇雪衣一把捂住他的嘴：“這里是棠梨軒嗎？”

　　宮女上下打量她，面露疑惑：“你來這兒有什么事？”

　　蘇雪衣露出如釋重負的欣喜表情。
　　“我剛入宮沒多久，今天好不容易告了假，是來尋人的。這里是不是有一個宮女叫阿玉？”她好脾氣似的笑著說，“我和她是多年的好友，能不能讓我見見她？”

　　通常而言，有個陌生人忽然問起一個已經死了兩個月的人，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皺眉。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宮女聽完便又打量了她幾眼，隨后笑了。

　　“那狐貍精還有朋友？”她這樣問。

　　“狐貍精”一詞帶著十足的不屑和輕蔑，即使是姜明和藏在暗處的胡不歸，聽了都有些許不適。蘇雪衣卻沒聽見似的按住了他，略帶疑惑地道：“這位姐姐怎么知道阿玉是靈族？”

　　“這內院上下，誰還不知道她是狐貍？我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宮女冷笑道，“你也不用找她了，那狐貍精死了。”
　　蘇雪衣瞪大眼睛：“什么？”
　　“我說那狐貍精死了！”宮女不耐煩地重復，“兩個月前就死了，就死在這里！……嘖，真晦氣。”

　　宮女說罷轉身就要走。蘇雪衣抬手拉住她，一臉的不敢置信：“這不可能！你說清楚，她是怎么死的？你在騙我是不是？”

　　“我騙你做什么？你去問問別人，那狐貍精是不是死了兩個月了。”宮女甩開她的手，“她是咎由自取，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摔了也是自己活該！”

　　她摸了摸被蘇雪衣拽紅的手臂，表情頗為肉疼，蘇雪衣的目光往上一瞄，隱約看見一只玉鐲套在那宮女的腕子上，被袖子遮掩了大半，仍能看出玉的成色很不錯。

　　“山雞就是山雞，插幾根毛也變不成鳳凰。就算能得陛下一日青睞，又有什么用？到死也是個丫鬟身……”宮女捋過袖子蓋住手腕，嘟嘟噥噥地走了。

　　她走得極快，像是害怕蘇雪衣這座瘟神跟上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宮道盡頭。一直躲在門側陰影里觀望的胡不歸走出來，滿臉的驚嘆：“可是這些事，為什么在我們盤問的時候，她們不說呢？”

　　蘇雪衣已經斂去臉上的表情，剛才那個泫然欲泣的柔弱宮女頓時不復存在，她仿著那宮女的動作撫摸了一下右手腕，看上去毫不意外：“她手上的鐲子成色，成色漂亮得不對勁，不是這個等階的宮女買得起的。多半是從那個死了的宮女身上撈了不少好處，不方便讓你們知道太多。”

　　還有一點奇怪。宮女知道阿玉是靈族，甚至強調了“看得一清二楚”。這所謂的一清二楚，指的自然是狐族的妖形。

　　靈族本身多由獸族進化而來，多數靈族都會多多少少地帶有獸形的特征，比方說蘇雪衣前世，雖說長得人模人樣，但卻也頂著一雙狐貍的耳朵和一條狐尾。

　　十多年前，人靈兩界剛剛合并的時候，靈族開始融入人界的就業，自然也包括宮人。但因為兩界剛合并不久，不少人還適應不了靈族奇形怪狀的長相，為了安撫排斥和不適應靈族的后妃及貴族，伏魔師們在帝宮內設置了一道障眼法，名叫屏靈障。

　　進入皇宮的靈族，靈力會因屏靈障的存在而削弱，同時被隱去妖形、顯出人形，外貌變得與人類無異。

　　如今隨著時間推移，人族和靈族比起十二年前也已經和平了很多，帝宮的屏靈障卻一直沒有撤消。如果靈族自己不說，尋常人很難分清自己身邊的人究竟是靈族還是人類。

　　蘇雪衣當初親自參與過屏靈障的設立，自然知道這法術到底有多強，這世上至少有九成九的靈族會受到屏靈障的影響。能夠立于屏靈障之外、讓宮女阿玉顯出妖形的力量，絕不會比生前的蘇雪衣弱。

　　她的內丹如今委身在一個凡人體內，頂多發揮出她生前的五成實力，對付一般的魔綽綽有余，但要對付這只魔，恐怕有些困難。別說是她，就是整個御靈會上下恐怕也湊不出幾個人能解決。

　　蘇雪衣的神色微微凝重了一點，轉頭問兩個少年：“你們家大人實力如何？”

　　兩人皆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互相對視一眼，隨后胡不歸說道：“很強。”
　　姜明補充：“如今淳于國內上下，應當找不出比我家大人更強的伏魔師了。”

　　他的自豪和驕傲幾乎寫在臉上，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但蘇雪衣一想到這兩人溯源時如同木頭般的表現，就情不自禁地對他們家那位素未謀面的“大人”感到十分的不信任。

　　但為了兩個少年人的面子，她沒說出這句話，只是幽幽嘆了口氣：“聽兩位小道長的話，這魔氣出現在洇華也有兩個月了。你們家大人究竟什么時候回來？”

　　姜明：“這……”
　　他很不想承認，但蘇雪衣說的的確是實話。也不知道自家大人近來到底在忙什么，導致他們像無頭蒼蠅似的亂轉了兩個月卻依然毫無進展，連封書信也沒收到。

　　蘇雪衣實在看不下去，思忖半晌，又問：“這次的魔恐怕不好解決，人命關天，時間不等人。御靈會如今還有別的主事人嗎？如果能求助一二，或許還能拖延一陣，等你家大人回來。”

　　出乎她的意料，聽見“御靈會”三個字，姜明竟然冷笑了一聲，說道：“御靈會？那幫酒囊飯袋有什么真才實干，除魔的時候唯唯諾諾，攪亂兩界和平倒是重拳出擊。一群迂腐的酸道士罷了。”

　　胡不歸打斷他：“辰穆。”
　　姜明閉上嘴不再說話，神色卻依舊郁郁。

　　這讓蘇雪衣有點意外。

　　且不說御靈會為何會變成他口中的“一幫酒囊飯袋”的聚集地，兩個少年竟然不是御靈會中人，這就已經很震撼了。過去所有伏魔師都是由御靈會□□學管轄，乃是一個壟斷專制，絕不會存在什么散人，但現如今的情況似乎大有不同。

　　他們不是御靈會弟子，卻能出入皇宮，主子必然是宮中貴人才是；既是宮內人，又是伏魔師，可見身份絕不一般。

　　盡管滿腹疑慮，但蘇雪衣自知現在不是刨根問底的好時候，解決眼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于是與二人交換了通訊的工具和信物，商議下一次見面。

　　她不肯離開流云巷，胡不歸擔心她的安危，在將傳訊符給蘇雪衣的同時，還給了她一只分量不大的錦囊。蘇雪衣掂了一下，里面的東西摸起來像是塊小石頭，除了其中有些許靈力以外，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這件東西可以暫時保姑娘平安。”胡不歸說，“若是遇到了什么事，姑娘可拿著它到洇華城西北的寒樓來找我們就好。”

　　蘇雪衣并不相信它能起什么保護作用，她畢竟是活了上千年的九尾狐，只摸了一下就知道這錦囊里的東西靈力十分微薄，恐怕連一只十年修為的小妖都抵擋不住。但畢竟是兩個少年一片心意，她也沒有多說什么，將錦囊收進了自己胸口的衣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