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驥盛嘴巴張合幾次,卻又一言不發,似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又似諸般往事齊至喉頭,噴薄欲出。眾人知道他要講的乃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無不耐心等待。
好一會兒才聽他緩緩道:“莫家世代經商,自十三歲起,我就隨先父輾轉南北,久經世事。到得十八歲時,已能代父操勞。
“那年我送貨去湖北孝感,交接完畢后便即北歸。途經河南宛城,遇到一伙強人打劫,出手救了眾人。當中有個叫褚衛璧的少年,與我年紀仿佛。我二人交好,結為異姓兄弟。褚兄弟家在豫東密城,做的珠寶生意。宛城產獨山玉,洛城產梅花玉,此行他購得不少,正要回家。便邀我同歸,好答謝于我。
“我本來經洛城,一路向北回太原。一來與他意氣相投,二來盛情難卻,只好調頭向東。若非有此機緣,也碰不上三哥這位亙古未有的大英雄來。褚兄弟稱我為恩公,實則他才是我的大恩人。”
普寂道:“阿彌陀佛,老居士既結善緣,福報亦在其中。”劉克用恍然明白:姑父逃難并不南下,卻要東去,多半是要去密城了。
“密城離此間不遠,我與三哥便在那里相識。我二人一見如故,結為忘年之交。后來相伴北上甘肅,騎快馬,喝烈酒,舞長劍,唱大風,著實快活數月,渾不知日。”
馬光漢乃豪邁之人,聽聞之下,意氣橫生,高聲道:“痛快痛快,馬某與二位生不逢時,可惜可惜!”
“之后父親催歸,不得不與三哥別過,此后數年不見。那日我途經湖南地界,得遇一人,叫蔡鍔…”馬光漢脫口道:“松坡先生!”莫驥盛道:“不錯,那時我見他文文弱弱,卻一身俠氣,有心與他結為金蘭。豈知蔡鍔卻道:‘實不敢當。’老夫當時年少氣盛,自負過人,心中如何不惱。
“蔡鍔卻笑道:‘我師(蔡鍔老師乃梁啟超)與譚先生平輩論交,譚先生又與你是兄弟,我豈敢與老師也兄弟相稱?’原來他與三哥處過一段時日,聽三哥提起過我,早知我來歷。我驚喜之余,忙打聽三哥去向,才知他剛去京城不久。
“我心切難耐,當日便折轉上京。終于在京城瀏陽會館找到三哥。其時三哥恰與康先生一起,替書齋撰寫門聯。三哥起初寫的是‘家無儋石,氣雄萬夫’。康先生覺得口氣太大,要三哥改得隱晦一點,作‘視爾夢夢,天胡此醉;于時處處,人亦有言’。不是老夫賣嘴,康先生畢竟乃一文人,比起三哥來,氣量未免不足。
“三哥見我,自然歡喜。我知他此番來京,必有一番大目的。只是他卻不提,帶我四處游玩。那日在廣和居,我終于按捺不住,說三哥,兄弟與你相交不長,卻無不交心,便勝人一輩子交情。你來京目的兄弟業已知道。于此之際,趕來與你相見,難道你還不明白什么意思?
“三哥料不能瞞我,才將變法維新的事情說了。他說的極是輕松簡單。我卻知道中間必有重大情故。得君行道,不過是古人的夢想。商鞅得其君,行其道,結果如何;王安石一生起伏,又能如何!更何況當今圣上,并無圣祖雄才大略,上邊兒又有慈禧那老太婆把攝朝政…”
馬劉二人皆知他受過慈禧太后嘉賞,不料提到慈禧,竟用“老太婆”三字稱謂,不由驚奇。聽他又道:“別說成功,就是殺頭也在所難免。三哥見過大世面的人,又通曉歷史,豈能不知輕重?如此輕描淡寫,實是不想連累于我。我抓過辮子,割下一叢頭發來。三哥見此,知道我心意,道:‘愚兄不才,待時機一到,定有差遣,還望兄弟莫辭勞苦。’”
聽到這里,眾人都想譚莫二人義氣深重,莫逆于心,三言兩語間,便生死相依,委實令人欽佩。莫驥盛續道:“后來我才知道三哥那句話原是下了套子,便于日后置我事外。只是那時卻未想到此節。料想雖然是張飛捏筆桿,但能與三哥共事,卻無異于并肩殺敵,痛快之極。”
普昭道:“張飛捏筆桿是什么意思?張將軍原本寫的一手好字兒。”張飛乃三國時蜀漢大將,因性格魯莽著稱于世。世人卻不知張將軍外粗內細,書法上頗有造詣,一貼《八濛山銘》,寫得態若對峙凝重,意如殺敵風發,實乃書法中的名篇。
莫驥盛凄然一笑,道:“小師父說得好,我怎敢跟張將軍比,只怕連李逵也不如。當晚回去,家人送來一封信,稱是一個小和尚送來的,想必便是普寂大師了。”普寂道:“正是老衲。”
莫驥盛道:“我拆信一看,登時怒不可遏,抬手將家人打掉三顆牙齒來。”普寂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衲原該親手奉上,只因居士久不歸來,才托付你家人,豈料致人受累。”
馬光漢問道:“那信上寫的什么?”莫驥盛道:“信上只寫著十七個字:愚兄大難在即,盼兄弟來會館一見。兄復生。一望便知是三哥筆跡,卻不知何時送來。我心急如焚,若非如此,當時便要刺死那家人。
“我趕去會館,卻見三哥正在喝茶。不禁大喜過望,跪在地上哭了起來。三哥笑著扶我起來,道:‘兄弟害我久等了。’我抹一把淚說小弟要害了三哥性命,萬死難贖。三哥笑道:‘正要兄弟救我,何吐死字?’
“我見三哥談吐自若,才定住神來。三哥坐下身去,面色嚴肅,道:‘愚兄改良救國此舉,實乃九死一生。’我說三哥既知危險,又何必再去?救國路子非此一條,咱們想個穩妥計策,徐圖再進。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豈可躁進?
“三哥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九死一生并非有死無生。從古至今,豈有舊例可循,穩妥二字又從何說起?也只好摸著石頭過河。這條不通,再走他途。眼下改良維新是最好,最快的一條路子,于國有大利,于民無大害,便是成率幾微,也不得不試。’”
任雷心道:“明知有死而蹈死不悔,譚嗣同果真英雄了得,堪稱擔當大義之脊梁。”莫驥盛道:“我對國家大事知道不多,三哥說是好的對的,我也不去懷疑。三哥又道:‘康先生,卓如兄(注:梁啟超字卓如)以及眾位同志和我,若此舉全然失陷,豈不可惜?卓如兄說,非破家不能救國,非殺身不能成仁,顯見是抱必死之信念。而我等大有為之身,豈可一役殆盡?是故愚兄不能不求賢弟。’
“我聽三哥這樣說,心中又寬了幾分。想咱們山西人做生意,未慮勝,先慮敗,跟三哥所講大同小異。三哥道:‘如此,不得不委屈兄弟做一次馮援了’…”普昭道:“敢問施主,馮援是什么人?”任雷道:“小師父,狡兔三窟的成語聽說過么…很好,馮援乃戰國時孟嘗君的門客,曾替孟嘗君營造三窟,使其高枕無憂。實乃一位高瞻遠矚的大豪杰。
“只是他初到孟嘗君門下,并不受重用,食無魚,出無車,無以為家。便彈著寶劍唱道:‘長挾歸來乎!’老太爺,恕晚輩妄自猜測,譚公說委屈您做馮援,委屈二字只怕便應在‘長挾歸來乎’上。”
莫驥盛渾身一震,靈臺陡然清明,默想:“為何當年我竟沒有想到!”神色不禁黯然。任雷道:“旁觀者清,若非老太爺先前說譚公言語伏下了因頭,晚輩也難猜到他一片苦心,還請老太爺不要介懷。”
莫驥盛搖了搖頭,不知是否定任雷的猜測,還是說自己不再介懷。道:“我那時只當三哥叫我做馮援,乃是將生死托付于我。莫驥盛一命何足道哉,三哥生死卻重如泰山。心中且喜且憂,既喜三哥重用,又怕不堪重負。但三哥吩咐,自當萬死不辭。
“三哥見我應諾,神色卻頗為沉重。我問為何,三哥躊躇再三,才道:‘兄弟有所不知,這中間尚有三個難處,愚兄說來與你知道。假若變法失敗,朝廷定不會放過我輩,到時九門一閉,我等便是三頭六臂,也插翅難飛,這是其一;其次就算我等逃出京城,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大,卻也無我等暫棲之地。’
“我想了想說,三哥不必擔心,以我看來,這些也不是什么難事。九門全閉,財路不通,總有些見錢眼開的。呆不下,還可去外國暫避,咱家與洋人交往多年,還是有些門路的,包在小弟身上便了。三哥默默點頭,道:‘如此有勞兄弟費心了,只是還有第三個難處,叫愚兄放心不下。’
“三哥平日說話辦事爽快利落,不想今日吞吞吐吐,叫人好生不耐。我一時怒道三哥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難道當我是個外人么?三哥笑了笑,替我倒杯茶,才道:‘咱們萍水相逢,肝膽相照。值此危難,本該兄弟相依,不離不棄。但形格勢禁,若變法失敗,朝廷禁嚴,京城彈丸之地,再無你周轉余地。
“‘愚兄同輩多條性命,全交于兄弟之手。因此,兄弟早一日離開京城,我們便多一分生還機會,但此后遭際,將比愚兄兇險百倍千倍。愚兄倘若身死,或能博個忠烈節義的哀榮,兄弟卻只能籍籍無名,人所不聞。’
“說到這里,三哥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道:‘愚兄一己私念,累賢弟身遭萬劫,于心何安?若兄弟不幸于外,愚兄絕不敢偷生茍活,必自刎追隨,咱們黃泉路上再結伴同行。’我一聽此,不禁神為之奪,忙不迭跪下磕頭,道三哥折殺兄弟了,小弟賤命何足道哉,便有千條萬條,亦如鴻毛,死不足惜。更何況什么勞什子名頭。三哥萬金之體,豈可為小弟輕生?三哥道:‘兄弟待我之心如此,難道愚兄便是豬狗之輩?試問若愚兄先死,兄弟豈能獨活?’
“那時我只當自己九死一生,一心盼三哥勿以我為念,便道三哥也太小看我了,豈能跟愚夫婦相似?若三哥先死,小弟定當繼承兄長遺志,不見太平之日,絕不瞑目。若違此誓,縱連死了,也不得再見三哥清顏。
“三哥聽罷微笑道:‘如此甚好。’我忙請三哥立誓。三哥道:‘若賢弟早我而去,嗣同定忍辱負重,含憤而進,非此雖萬死難辭其咎。’當時我雖覺三哥此誓有些不對,但慷慨之情溢于心頭,也無暇多想…”
普昭“哦”了一聲,似有話要說,卻不便插口。莫驥盛頓住道:“小師父,你有何見教?”普昭合十行禮,道:“見教不敢,老施主,小僧斗膽猜度您與譚施主意思,老施主誓言乃為人而做事,譚施主誓言卻是為事而做人。前者是私,后者是公。家師曾說一心求佛乃是僧,一念度人方是佛…阿彌陀佛,小僧譫妄,還請老施主恕罪。”
莫驥盛微笑道:“小師父慧心妙語,何罪之有?老夫參悟半生,方才明白這個道理,無過無過。當日留下被我打掉牙齒的家人同三哥聯系,我便東去天津,南下江浙廣東,跟幾個外國朋友聯絡一番。
“事情初定,而后快馬加鞭趕回山西。一來取金銀珠寶方便日后,二來與家人訣別。沿途聽聞三哥已做了朝廷的章京,同康梁二公以及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北京干得轟轟烈烈。
“五月初我回到山西老家,將事情稟明父親。先父痛哭流涕,卻也認為該當如此。備下金銀所需,留我在家歇息一夜。那晚全家吃了晚飯,個個強抑歡笑,此番生別,無異死祭。晚上回房睡覺,房間乃我自小住慣,并不疑心。
“豈知次日醒來,房門已經鎖上。我想父親豈能用道木門困住我來?一番劍削砸踹后,門上雕漆層層剝落,我才瞧出那門竟是生鐵所鑄。不僅房門,便連四壁里也灌了鐵汁。我悲憤莫名,絕食明志。
“父親也不求我,只道:‘莫家歷代單傳,既絕于你這逆子之手,為父也無顏見列祖列宗。’率了家人在我門前供上先祖靈位,烏壓壓跪了滿院。我兩面煎熬,所謂生不如死,當真如此。到第五日,我才吃飯,只吃得一口,便噴了血,自此人事不知。
“這一病便是月余,待我腦子清醒,細思前事,顯見父親早有準備,便連家母也瞞下,否則又怎會叫我輕易中計!是誰走漏了風聲?除了與三哥聯系的家人,再無二人。相通此節,我立下重誓,若不手刃此賊,我莫某生同豬狗。只是三哥音訊全無,我日日如坐針氈,度日如年的滋味,只怕天下再無二人領略得。”
說到這里,莫驥盛不禁淚流滿面,眾人設身處地想象,亦不禁黯然。莫驥盛唏噓一陣兒,才續道:“一年后,家人回來,跪在我面前道:‘小的特來領罪。’我一見他登時紅了眼,問道三哥呢。他伏在地上,道:‘三爺已經死了。’我一陣暈眩,仰天跌倒,大叫你為何如此害我。從地上爬起來,一拳砸掉幾顆牙齒,吐到他身上…”
眾人聽他前言,知道他曾打落家人三顆牙齒,此舉還報于他,自然是再不相欠的意思。“…那時我以為他記恨于我,才設下毒計如此相害。也當真叫痰迷了心竅,拔劍便刺入他胸口,他不言不語,一時竟也不死。
“我已了無生趣,提劍又要自刎。家人忽然道:‘少爺難道忘了與三爺的誓言?’我一聽此話,胸口如遭重擊,又嘔出血來,心里閃電般劃過一個念頭,三哥騙我!家人垂死在即,才吐露真相,原來那日我走后,三哥便來見他,命他火速回家報與我父,務必留住。因此上先父才筑了間鐵屋困我。家人奉我父命,又去京城,見機相助三哥。
“沒想到,變法失敗后,三哥一心求死,臨死仍記掛著我,叫他歸來囑我勿違誓言,輕生喪義。但三哥已死,我心也死。自此行尸走肉,潦倒一生。三十載轉瞬即過,我日夜所思,三哥能活而不活,一意求死,那是什么意思?他是大英雄大豪杰,難道不知道‘卷土重來未可知’的道理么?哎,老朽慚愧,枉與三哥相交一場,竟連三哥心意卻也不能領會。”
普寂這時開口道:“老衲或知一二。”莫驥盛起身抱拳一揖,道:“還盼大師見教。”任雷插口道:“大師稍住,晚輩想問老太爺家人名諱,任某佩服之至,不忍義士埋名。”普寂雙手合十道:“或叫子虛,或叫烏有,結空為色,色又俄空。居士何必執著。”任雷還禮道:“晚輩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