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才道:“將非一人,計非一策,營長又頒下號令,道:‘錢將官,與你一百人馬,伏于山腰。每名軍士雙手各縛三米樹枝,輕輕搖晃,卻不得顯露痕跡,有違令者軍法伺候’。”莫文遠更加奇怪,道:“手上綁著樹枝,可怎么拿槍打仗?”
二狗喝道:“呔,大膽莫文遠,膽敢胡言亂語,壞我軍令。來人哪,給我拿下了,推出午門斬首。”莫文遠摸摸脖子,吐著舌頭做了個鬼臉,道:“你不說用意,難道我就聽不出來么?哼,自然是極高明的計策。”
二狗又道:“待二將受計去了,營長召齊軍士,命每人摸出一發子彈放在身前一米處,有一口氣吹倒者出列。說話間,已得三百來名。營長道:‘中氣足者,嗓門必大。孫將官,命你挑選一百名來,伏在路北隱秘處,待鬼子入了山道,齊聲鼓噪吶喊,不得有誤。’”
莫文遠更加莫名其妙,抓耳撓腮欲求其解。二狗偏摁下不表,吊人胃口,續道:“正是諸將爭先,眾兵效死之際。營長道:‘俗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李將官,命你帶一百名新兵做前鋒,以壯我軍士氣。’完了,又附在李將官耳邊小聲道:‘傳我號令,凡丟盔棄甲逃跑者有賞,戰死者白搭。’李將官大喜,連道:‘這個不難,不難…’”
莫文遠如墜五里霧中,滿面疑云,道:“這個這個…那個那個…”竟不知從何問起。二狗哈哈笑道:“你又聽出什么來了,要叫你鬧明白了,莫文遠變成馬營長,馬營長豈不變成莫文遠啦?待我說來,與你明白。營長道:‘團長,這退兵是門學問,中間可有大大的講究。當年諸葛亮退兵神不知鬼不覺,待司馬懿知道,早已追之莫及。這叫敗戰計;又有一個叫孫什么的,退兵時逐日減少鍋灶,把龐涓誘到馬陵,一舉殲滅,這叫勝戰計。’”任雷接口道:“那人叫孫臏。”
“‘咱們現在呢,用的便是敗戰計。此地山高林茂,容易埋伏。久經戰陣之人一望便知,經過時必定要小心留意。我叫錢將官拿樹枝伏在山腰輕輕搖動,乃是疑兵。小鬼子定能發現,便會疑神疑鬼起來。只是鬼子人多勢眾,未必就怕。
“咱們交手兩陣,變后隊為前隊,慢慢退卻,李將官所帶新兵不懂規矩,定然大亂。到時鬼子見咱們后整前亂,又多一分疑慮。若鬼子仍緊追不舍,入了山道。咱們退守趙將官所設工事內,迎頭反擊,又有孫將官所帶一百名嗓門大者,在山前鼓噪吶喊,小鬼子以為兩面夾擊,定然大亂。到時咱們就能安全退走了…’”
任雷不禁出聲喝彩道:“好計策。”莫文遠仍是稀里糊涂,但聽別人叫好附和,自己也不好出口再問。二狗得意道:“那是,正所謂整備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鰲魚…說時遲,那時快,但見電閃雷鳴,黑煙滾滾,轉眼間小鬼子來了。卻說那鬼子什么模樣,但見青面獠牙,身高十丈…”
莫文遠道:“不對,那不是廟里的鬼么?爺爺說小鬼子是倭人,上長下短,哪里會身高十丈?”二狗道:“上長下短還不是鬼么?既有天神一樣的爺爺,就有他媽的跟鬼一樣的小。總之,小鬼子就他娘的沒個人樣…但聽得一聲令響,排子炮從天而降,機關槍火舌怒吐,手榴彈遍地開花,直殺得小鬼子‘哇呀呀’哭爹叫娘,屁滾尿流…”
莫文遠拍手叫道:“咱們贏了,太好了,太好了…”二狗道:“他奶奶的,瞧你就當不好兵,驕兵必敗,懂不懂?咱們開頭是勝了一陣,那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但鬼子明白過來,豈肯干休?”
莫文遠皺了眉頭,道:“這可怎么辦,一個人打一百個,咱們可真打不過。”二狗笑道:“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咱們營長自有錦囊妙計。小鬼子驚疑不定,暫緩攻勢,咱們也喝茶泡腳,那叫有什么沒什么來著。”
關把子道:“有恃無恐。”二狗道:“老把哥書袋吊得好。卻說敵眾我寡,咱們怎地喝茶泡腳,悠哉悠哉呢?”莫文遠想了想道:“是了,咱們開始騙小鬼子呢。”
二狗一拍大腿,道:“哎,瞎貓撞死耗,榆木砸開竅。那隊鬼子不過是先遣部隊,朝后望,大隊人馬鋪天蓋地,哇呀呀殺來。什么坦克大炮裝甲車,流星拐子連環馬…”
拐子流星連環馬乃冷兵器時代的戰陣,他說到興頭,便順口謅來。“…他娘的,轟平了趙溪口的山,也不過撒泡尿的工夫。
“難道咱們便怕了么,有道是武的不行來文的,力戰不敵來智取。兵法有云,那個那個,說了你也不懂…”
關把子接口道:“兵法有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虛實實,人所莫測。”二狗道:“對嘍,就是這么說的。”又哼了一聲,道:“老把哥好高明的見識。莫非你教咱們營長的計策?”
關把子白了他一眼,不再說話了。二狗續道:“待趙錢孫李四將把什么連環計,牽羊計,美人計使將出來,定叫小鬼子暈頭轉向,找不著北來,到時咱們就他娘的跟師部會合吃晚飯嘍…”
他這一番“三十六計”自然拙劣不堪,幸好前邊敘述馬光漢計策倒還詳實,因此也無人跟他爭辯。莫文遠問道:“怎么你們反跟我們會合吃晚飯呢?”二狗道:“要照咱們營長的計策,原是那有什么沒什么的…”關把子道:“有驚無險。”
二狗恨恨道:“他媽的,全怪團長那老婊子…”募地里聽馬光漢斥道:“放肆。”二狗叫唬了一跳,忙從地下站起身來,心里打鼓:“這謾罵長官的罪名不知得挨多少鞭子。”不聽馬光漢下文,轉頭對莫文遠喝道:“他娘的小屁孩兒,快睡覺去,老子也困了。”又聽莫驥盛咳嗽一聲,只覺得兩頰火燒。
任雷道:“我瞧馬兄計策萬無一失,怎么又功敗垂成了?”這是叫二狗講下去。二狗正自踟躕,聽馬光漢道:“狗兒跟你小兄弟講完吧。”這才唔了一聲,道:“那敵陣中,跳出一員大將,咱們營長說他叫什么鳥太郎,生性狡詐多智。奶奶的,不知跟武大郎誰更鳥點兒,那是決計打不過武二爺的。這廝拿望遠鏡偵查,但見山上樹木無風而動…”
莫文遠道:“哦,這是那個錢將官安排的。”二狗笑道:“正是,你總算上道了。那廝尋思:‘阿那他媽,國吉他媽,你他媽得死。’”
莫文遠道:“這是什么意思?”二狗道:“原來這鳥太郎說的是的鳥語,‘此山必有伏兵,我若冒然攻進,豈不成了甕中捉鱉之鱉,關門打狗之狗?’他猜的倒也不錯,只不知上邊只有一百弟兄,瞞天過海而已。這廝一陣焦躁,抽出刺刀,大叫:‘八格…得死’,只聽得‘咕咚’一聲,你道什么事兒?”
莫文遠道:“不知道,是什么事兒?”二狗道:“團長這老…一聽那廝大嚷大叫,登時面色發白,跌倒在地。頭撞到石頭上,發出‘咕咚’聲響。拿手指一數身邊侍衛,連他自己,正好八個,‘完了,完了,逢八必殃,棺材里躺。八個得死’,那可不嚇壞他了,拔腿便跑。若擱鄭壽全那小子,咱們營長早拍案而起,‘他媽的,這是佯攻,給我拉出去斃了’。
“誰知那老婊子還管著營長,哪里肯聽,登時陣型大亂。可不是明白告訴鬼子,老子人少,現在逃跑。結果佯攻變成了總攻…”聽到這里,眾人無不扼腕。劉克用嘆道:“果真是一將無能累死千軍。”
說到這里,二狗面色一沉,道:“這一仗太…太他娘的慘了,炮彈就在身邊兒開花。天上飛的是人的胳膊大腿。奶奶的,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兒,手上就抱了截胳膊,上邊刺著只老虎,是一連董大哥的,是不是老把哥?”
關把子出了會兒神,才慢慢道:“除了老董,還能有誰呢!”二狗道:“那天前夜,董大哥還跟我講故事呢,怎么說沒就沒了?什么都沒了…什么都沒了…只剩那截胳膊。還有老羊泡子,下半shen都炸沒了,腸子流了一地,還沒死透。郭駒子堵住右邊,左邊又流,堵住左邊,右邊又流。老羊泡子蹬著雙眼,眼里流的都是血,一遍一遍念叨:‘小洋晴,小洋晴…’”
二狗念得凄厲哀切,一陣涼風吹過,眾人無不毛骨悚然。莫文遠忙抓住他胳膊道:“好哥哥,你快別講了,我怕。”一泓眼淚還沒落下,二狗又笑道:“就說要把你嚇得屁滾尿流,他娘的…”拉過莫文遠的手摸了摸,又甩到一邊兒,“好白細的皮肉,比小婊子的還要嫩些,小心老羊泡子拉你下去陪他。”
莫文遠“啊呀”一聲驚呼,忙爬到炕上躲進爺爺懷里。二狗兀自罵道:“呸,要把你小子撂戰場上,還不他娘的嚇死你…奶奶的,老子拼死拼活打鬼子,喝的自己的血,吃的小鬼子的子彈,你這小屁孩兒倒養得白白凈凈。”
馬光漢“霍”地從炕上坐起,喝道:“放你娘的屁,孫二狗,咱們喝的是小鬼子的血,吃的是小鬼子的子彈,再他娘的牢騷,老子扒了你的皮!”眾人這才知道二狗原來姓孫。二狗吐吐舌頭道:“我跟這小孩兒開玩笑呢。”
莫驥盛哼了一聲,道:“文兒,怕有什么丟人的,人活一世,誰能不怕。爺爺平日里跟你說,什么才是大丈夫呀?”二狗聽到莫驥盛聲音,似當胸叫人捶了一拳,身子軟軟便要倒下,勉強才站定,心中罵道:“你這挨千刀的死羊泡子,奶奶的,死了還不找個好人家兒投胎去。呸,老子這張臭嘴,沒來由罵什么人哪。”只苦于馬光漢在場,否則早就跪下來磕頭了。
莫文遠爬起來道:“爺爺說大丈夫有怕者,有不怕者。螻蟻不敢傷的叫仁,蹈死而不悔的叫義。知此二者,而有所但當者,謂之大丈夫。”
馬光漢道:“狗兒…”二狗忙應了一聲,“你給我記著,要比人強,得比人狠。戰場之上,怕死者先死。小鬼子不是什么鬼,怕他個鳥蛋。”
這句話二狗倒聽得明白,心道:“仁啊,義啊,是什么東西,哪里及得上槍桿子硬朗。”說道:“營長放心,下次再見小鬼子,狗兒殺他個千兒八百叫你瞧瞧。”馬光漢嗯了一聲,叫佟大起床,替換二狗睡下。
次日醒來,二狗見身上蓋著件羊皮坎肩,正是莫驥盛白天穿的那件。心中驚喜交加,想要說幾句感謝的話,卻囁嚅張不開口。只得躡手躡腳給莫文遠披上。突聽得院中“刷刷”作響,下床去看,見郭駒子半跪在地上,精赤了上身,正被馬光漢一鞭鞭抽打,背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二狗見門外一對灰燼,心中明白,暗道:“呸,這死駒子,門口生火豈不把人招來。哼,有頭無腦子,只會做賊,不會銷贓,挨了也白挨。”
待會兒眾人起床,一早上路。午后趕到一處地方叫姚山窩子,有七八戶人家,早已無人居住。只是各家之中用具一應俱全,上邊落了厚厚一層灰土。眾人心里暗暗稱奇。
此地距山已近,只見那蒼山綿延百里,地勢起伏,十分險峻。任雷道:“此山叫姚山,唐朝安史之亂時,當地一個姓姚的秀才,帶領五千民兵,據于山道,抵擋史思明十萬大軍七日之久,力戰而死。具體名姓已無稽可考,后人便將此山命名姚山,以示紀念。”
莫文遠道:“任叔叔,咱們又是占了地利,才能以少打多么?”唐朝久遠,他仍以“咱們”相稱,任雷笑了笑,道:“好聰明的孩子。古姚山有一埡口,叫一線天,人若經過,須得側身才能行走。那位姚秀才便是占了這個地利。可是光有地利也不行,五千人對十萬人,好比蚍蜉撼樹,螳臂當車。俗話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如果是一群懦夫,還未交戰便望風而逃,那還打的什么。”
莫文遠道:“就像狗兒哥昨晚說的什么師長么…”莫懷同忙喝道:“胡說。”莫文遠紅了臉,囁嚅一陣兒,道:“咱們營長便是姚秀才了。”
二狗見馬光漢神情極是愉悅,暗道:“這小娃娃也會拍馬屁。”馬光漢道:“路上方便,馬某人倒要去憑吊一下古戰場。”任雷道:“只怕尋不著遺跡了。大軍十萬,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史思明倒做了件好事兒,有功于后人。否則去洛城,便得繞道南邊,多出一半路來。”
眾人稍作休息,便即上路。臨到山腳,見道旁大片青草有壓塌痕跡,顯是人為留下。馬光漢喝住眾人,命孫一氓關把子四下查看。一會兒二人從林中拖出一具男尸來,胸口中刀,傷口剛凝,并未死久。
孫一氓道:“回營長,林里還有八具尸體,男女老少都有,全是普通百姓,身上財物干糧沒有一件。”馬光漢下馬檢查了尸體,問:“林中人都是中刀死的?”關把子道:“正是。”
馬光漢道:“莫老爺子,您功夫了得,看得出是什么刀么?”莫驥盛下騾檢查了傷口,道:“用的是柳葉刀,普通人家沒有,想必是幾個不成器的山賊土匪所為。”馬光漢點頭道:“我想也是。”
任雷道:“早先聽過姚山有一伙山賊,盤踞二龍寨,多半乃他們所為。”劉克用道:“怪不得姚山窩子的人不像逃難去了,怕也遭了毒手。馬營長,劉某向你討一件功勞,待到洛城,回頭先挑了這伙山賊如何?”馬光漢道:“那倒不難。去埋了眾人吧。”
孫關二人拖尸體回林,草草掩埋便了。路上眾人不敢大意,又行幾里,莫驥盛要去方便,馬光漢命二狗隨行照看。到一處灌木叢旁,二狗道剛要轉身出來,不妨頭上吃了一棍,直痛得渾身骨頭酥麻,驚惶朝莫驥盛望去,但見兩道冷電射來,心頭突突亂跳,暗道:“不好,爺爺記仇,還為昨晚事情生氣,老子要歸位了。”雙腿一軟,跪在地上,沒命價磕頭,道:“爺爺饒命,爺爺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