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張孚敬等人安頓好后,出乎他意料的是,并未有人前來送禮賄賂于他,反而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這讓張孚敬心中很是不爽,雖然他定然不會收受賄賂,但是他可以釣魚啊!
    “釣魚執法”歷朝歷代都不罕見,只是陛下總結概括地比較形象貼切。
    這兩個不速之客,一個是晉王府長史樂正丘,畢竟他受派于朝廷,按理說是朝廷之人,所以主動前來替圣監察御史張孚敬排憂解難!
    但前來拜訪的另一個人就有些耐人尋味了,不是旁人,正是裴氏當代家主,裴偃!
    原本張孚敬已經在心中將河東裴氏當成了假想敵,基于圣天子的那一句“三代之內不得參加科舉”,這如同抽斷了裴氏的脊梁骨!
    將裴氏從士大夫家族斬落為平民,三代之內只能勉強算得上當地得一個豪強。
    裴氏不心懷怨恨才怪!
    但張孚敬遠遠低估了這個“宰輔世家”的遠見和魄力!
    當消息傳回河東時,整個山西都震動了,所有人裴氏一族面臨生死考驗!
    號稱“宰輔世家”的裴氏一族竟然不能入朝為官,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而其余四大家族則虎視眈眈,裴氏以往的政敵也紛紛發難,以期趁機將其踩進塵埃之中,再無翻盤的可能!
    裴氏分為五房,聞喜裴氏為主支,稱中眷裴,居燕者為東眷裴,居長安及西涼者為西眷裴,還有洗馬裴與南來吳裴,但盡皆出自聞喜裴氏。
    裴氏五房家主盡皆趕往聞喜裴家祖祠,商量如何度過這生死難關。
    但因此事的始作俑者裴維正出于主支聞喜裴氏,且是主支的嫡長孫!
    因此旁支四房少不得有居心叵測之輩想要趁機奪權,在祖祠中整日爭吵不休,頗有一副要主支一脈拿出個交代的架勢。
    聞喜裴氏當代家主裴偃自然清楚這些跳梁小丑的目的,他給出的交代很簡單,親手將嫡長孫裴維逐出了裴氏,開除族譜!
    這意味著裴維從此淪為了孤魂野鬼!
    裴維不但仕途斷絕,還被開除了族譜,在絕望的籠罩下當夜便在房中懸梁自盡了。
    裴偃忍著失去嫡孫的痛苦,鎮壓了旁支四脈的反彈,收攏裴家勢力,閉門不出,他在等待著一個機會。
    而這個機會,就是眼前這位圣監察御史!
    裴偃心中清楚,能夠解除他裴氏科考禁令的只有那位圣天子!
    他裴氏能不能再繼續傳承下去僅在陛下一念之間!
    況且龍椅上的那位圣天子才年僅十五歲,他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好好拾掇敢于反對他的人!
    因此與這位圣天子作對無異于取死之道!
    所以裴偃非但不能因為嫡孫之死怨恨陛下,相反還得不斷逢迎討好圣天子的天子門生,以期他裴氏有重新科考的機會!
    這便是一個世家大族合格當代家主展露出的遠見和魄力,能屈能伸,審時度勢。
    他裴氏能從魏晉南北朝傳承至今,人才迭出,自然不無道理。
    裴偃進房后便跪地拜道:“聞喜裴氏當代家主裴偃拜見大人!”
    “這是老夫暗中收集的太原知府伍嘉年所有的罪行,以及整個太原府如今的情況,請大人過目!”
    張孚敬看著眼前這位眉眼恭順、姿態極低的耄耋老人,心中不由感概萬千。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啊!
    孫子犯錯,竟然要當爺爺的出面道歉,當真是丟盡了他裴氏的顏面!
    張孚敬見僅有裴偃一人,心中詫異,略帶疑惑地問道:“正平兄可在房外?叫他進來吧!”
    “回稟大人,裴維已經被我開除了族譜,他自知罪孽深重,萬死不能贖其罪,日前已自盡了!”
    裴偃聞言身體一顫,老淚縱橫地回答道。
    原本悠哉悠哉的張孚敬頓時被嚇了一跳,裴維死了?
    懸梁自盡?
    這些世家大族當真不是什么良善之輩!
    說起來他與裴維還有“同期”之誼,二十年前的同一批舉人,不過他卻是蹉跎了二十載的時光,而裴維緊接著便高中進士,被選入了翰林院,目為儲相!
    但人生的際遇就是這么神奇!
    如今他已成為圣監察御史,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而裴維卻因抗旨不尊,觸怒龍顏奪官去職,懸梁自盡,變成了一抔黃土!
    甚至還被開除了族譜,從裴氏嫡長孫淪為了孤魂野鬼!
    至于裴維到底是不是自盡的,誰知道呢?
    基于這些世家大族以家族利益為主的本性,張孚敬寧愿相信他是“被自盡的”。
    當年會試放榜之時,失意的張孚敬望著裴氏嫡長孫春風得意、眾星捧月的風采羨慕不已,那個場面至今都還歷歷在目!
    他不愿相信,這樣一位人杰,會以自盡謝幕!
    張孚敬感慨片刻,迅速起身扶起了裴偃,勸慰道:“老大人不必憂傷,正平兄不愿累及家人,以此決絕的方式贖罪,實在人令人扼腕嘆息!”
    “老夫會將裴氏的善意和對老夫的幫助悉數告知陛下,老大人請放心!”
    張孚敬說完從裴偃手中接過了情報,而裴偃見目的已經達成,也不再逗留,步履蹣跚地轉身離開了。
    待他走后,從內屋里走出來一人,正是樂正丘!
    張孚敬示意樂正丘和錦衣衛領頭百戶蘇正真兩人共同翻閱了裴偃提供的情報,因為他二人心中都有個底,這份情報的真假一眼便能看出來!
    樂正丘任晉王府長史二十余載,在太原府也生活了二十余載。
    但還真不能怪他不主動檢舉揭發伍嘉年這等碩鼠,因為他的本職工作是監視晉王府!
    徹底淪為晉王朱知烊腦殘粉的樂正丘自然不會愿意多生事端,他已經將自己視為晉王府的一員,而王府的第一處事原則就是低調,不能橫生事端,以免引起陛下的注意!
    相比于朝堂之上的溜須拍馬、趨炎附勢之輩,他們是巴不得引起陛下的注意,如同顧鼎臣一樣飛黃騰達,一步登天!
    而與之截然相反的各地王府,卻是能有多低調就可以多低調,因為真要引起了龍椅上的那位親戚將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到時候不死也要脫層皮!
    這是他們這些藩王用無數的血與淚總結出來的!
    不要再想著什么同為太祖血裔,這天下理應有自己的一份!
    多么可笑啊!
    龍椅上的那些天子寧愿與士大夫共天下,都不愿給自家親戚們一點點的權力!
    天家無親情!
    安安靜靜地做個富家翁不好嗎?
    悶聲發大財不好嗎?
    不需要付出任何努力,就能過著窮奢極欲的生活還有什么不好的!
    所以樂正丘一貫秉持著低調的理念,同朝廷保持著聯系,從不談起太原府的具體情況!
    而蘇正真則是方才已有在太原府駐守的錦衣衛諜部成員將情報傳遞了過來。
    所以張孚敬看到裴偃的時候心中雖有意外,也并無驚喜。
    裴偃提供的情報聊勝于無罷了,僅能起個對照作用。
    不過他裴氏是傳承悠久的“宰輔世家”,人才不少,如今入朝為官的同樣不少,張孚敬覺得給一個教訓就足夠了,他盤算著回京后要不要勸諫陛下收回成命。
    片刻后經過三人的商討對照,得出了一致的結論,當前身在的這個太原府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賊窩!
    魑魅魍魎橫行!
    貪官污吏專權!
    而賊首正是太原知府伍嘉林!
    明朝的兩直隸和十三布政司其實就是十五個省級行政區,直隸就是中央直轄市,布政司就是省。
    而府和州就是地級市,知府類似于后世的***兼市長一職,權力極大。
    任期滿了之后就會升遷,往上就是參知政事、布政使等省級干部了。
    知府就是漢之“州牧”,隋之“太守”,唐始稱“知府事”,太祖立國后,恢復宋制,稱為“知府”,品列從四品。
    而按制知府任期為三年,任期滿后考核突出優異者升遷,考核一般者平調,考核極差者貶職甚至奪官。
    這其中不包括丁憂回鄉、突然暴亡等意外事件。
    但奇怪就奇怪在這兒,伍嘉林的任期早已任滿,按制應當平調,畢竟他的履歷不足以直接升遷。
    想要從知府升遷到布政司,需要做出卓越的貢獻。
    掌一府之政,宣理風化,平其賦役,聽其訴訟,以教化萬民!
    不過張孚敬回想起動蕩不堪的正德年間,也就釋然了,不再繼續深究。
    這伍嘉年極有可能巴結上了如江彬等賊罷了,因此得以魚目混珠,逃過平調,將太原府作為他橫征暴斂的老巢!
    三份情報得出的最終結論一致,眼前的太原府已經徹底爛到根里了!
    原本太原鎮作為九邊重鎮之一,為抵御北虜,朝廷每年都會撥款給太原府,以加筑邊防,嘉獎邊軍。
    而這筆錢早已被喪心病狂的伍嘉年等人暗地里私吞了絕大部分,又經過層層官員的暗中截留,發放到邊軍將士手中的自然少得可憐,有幾年甚至根本都沒有!
    至于邊軍的軍餉以及太原府征收的賦稅,不用多言便知道其結果。
    這也就形成了一個以太原知府伍嘉年為首,衛軍都指揮使沙凱唱、山西道監察御史貝修竹等盡皆參與的龐大利益輸送網絡!
    張孚敬此時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他不敢相信山西太原府政、軍兩界的官員已經腐化至廝,連負責監察的監察御史都與之沆瀣一氣,同流合污!
    房內三人盡皆沉默不語,氣氛凝重無比,片刻后樂正丘識趣地出言告辭,張孚敬并未阻攔。
    事態的嚴重性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料!
    這伍嘉年不是一只碩鼠啊!
    他是一只身旁有無數倀鬼協助的噬人惡虎!
    張孚敬也不免慌了神,以他們目前加起來還不足五十人的力量與伍嘉年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自不量力!
    甚至可能是自尋死路!
    沉思片刻后,張孚敬轉頭對蘇正真凝重地出言道:“老夫今晚會前往府堂赴宴,以麻痹伍賊!”
    “你趁機攜帶圣監察使印章和圣旨前往衛軍駐地,以圣使之名先行逮捕都指揮使沙凱唱!“
    ”切記只誅賊首,盡快掌控衛軍,再帶兵前來解救我等!”
    “這太原府不是一攤死水,而是一個吞噬百姓的深淵!”
    “只有將其徹底引爆,我太原府的百姓才能得以生存,才有一條活路!”
    “這是唯一的生機!伍嘉年定然不會坐視我等調查出他的罪證!”
    “此賊喪心病狂,或許明日便會對我等出手!”
    “正真,我等的性命,以及陛下交代的任務,盡皆寄托在你一人肩上!”
    張孚敬起身向蘇正真恭敬地行了一禮。
    蘇正真聞言熱淚盈眶,急忙跪在地方不停回禮。
    他心中清楚張孚敬這是自己拿出性命去搏一線生機。
    他自己的任務雖然危險,但尚且有活下來的希望。
    而張孚敬等人則是必死無疑,前去赴宴無異于羊入虎口,以伍賊喪心病狂的程度他們極有可能,無一人能生還!
    張孚敬扶起了地上的蘇正真,勉勵了他幾句便讓其下去準備去了。
    孤身坐在房中的張孚敬,身體忍不住有些顫抖。
    是因為憤怒,同時也因為害怕。
    陛下冊封他們為圣監察御史,臨行前他們便想到過此行定然艱險重重。
    但他沒想到這日子來得會如此之快,快到令他心慌不已。
    回想起他張璁為了胸中大志,苦苦等待了二十余載,終于高中進士,進入圣天子的眼中,被委以重任!
    但第一次執行陛下的任務便面臨生死抉擇,不得不說造化弄人啊!
    家中的兩個孩兒,大的才剛剛三歲,小的還在襁褓之中,妻子蔡氏雖然口頭上經常抱怨,卻始終不離不棄,陪他度過了最黑暗的那段時光。
    舍不得啊!
    這一走,不知道她們孤兒寡母會過得如何。
    但他又必須舍得!
    他是這批新科進士的領袖!
    他深受皇恩,無以為報!
    或者他的死能激起這些同袍心中的血性,將那些貪官污吏繩之以法!
    張孚敬坐直了身體,在密折上一筆一劃地寫道:“臣孚敬為感激天恩、舍身圖報,乞賜圣斷早誅奸險巧佞以清朝政,以絕邊患事......孚敬絕筆!"
    寫完,摔筆,起身,出門而去!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為之奈何啊!
    【作者題外話】:謝謝大家的支持,感謝,老古會加油碼字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