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野地上,立起一座新墳。</br> 墓碑上只刻了“摯友”二字。</br> 苗管家跪在墳前,默默地燒著紙錢。</br> 磨牙坐在他旁邊,認真地念經。滾滾今天也難得的安靜,趴在磨牙跟苗管家之間,只時不時拿鼻子去拱一拱苗管家,惹得苗管家不得不轉過頭來,摸摸它的狐貍頭,笑言不枉平日里給你留好吃的,倒是有點良心曉得寬慰我。</br> 今日天晴,初冬時的寒氣被陽光稀釋了不少,放眼看去,山坡四周一片青黃之色,還有幾叢零星的野花,堅強地開在風里,不遠處的小河,清澈見底,波光粼粼。</br> 司靜淵說,這是一塊風水寶地,陸夫人可安息于此。</br> 桃夭摘了一捧野花過來,擺到墓前,再看看苗管家的神色,一切如常,并無悲色,時不時還露出些淺笑,也不知是回憶到了什么。</br> 沒有誰去向他打聽那天里屋究竟是個什么情況,也不去問他陸夫人臨走前,他們說過什么肺腑之言,大家只知道陸夫人走得很安詳,沒有遺憾的樣子。</br> 幾片薄云飄過來,淡了光線,最后一疊紙錢化在了火里,星星點點的紙灰隨著風打著旋兒往天上走。</br> 苗管家仰頭看著,自言自語道:“聽說燒紙錢時,若紙灰隨風而起,便是亡者受了你的心意,走得安樂無牽掛。”</br> “嗯,是有這說法。”桃夭順口道。</br> 苗管家起身,看著墓碑上刻的字,說:“她臨去時,我答應了帶陸澄來看她……想我此生言出必行,不違承諾,卻在她身上破了例。”</br> “帶了他來,我看陸夫人才不能安心上路了。”桃夭撇嘴,“你送她走,便是老天給她最后的福氣了。”</br> 苗管家看她一眼:“你這丫頭倒是很會說話。”</br> 桃夭吐吐舌頭:“還指著您以后有好吃好玩的多想著我一點呢。”</br> 苗管家笑著搖搖頭,回頭對司靜淵道:“咱們回吧。”</br> 從云層里重新鉆出來的太陽,把大家的影子長長地拉在地上。桃夭看著苗管家的背影,想著那日他紅著臉跟自己說,曉鏡是他心中的珍珠。她不清楚這個女人的離去在他心頭留下多大的傷痛,只知他心中的珍珠其實并不僅僅是陸夫人,更是當年在鄉野河畔里長大的毫無雜質的友情與牽掛。但時間與人心,到底是把這一切都奪走了,且永不歸還。</br> 苗管家的背脊還是挺得很直,沒有受到任何傷害的樣子。</br> “除了我爹娘,苗管家從未給任何人燒紙上香。”司靜淵忽然道,“平日里總是和氣周到的樣子,其實骨子里有傲氣,必要的時候,還有殺氣。”</br> 桃夭笑笑:“有什么氣都不打緊,打緊的是,還是想辦法替他物色一位苗夫人吧,不然總跟你們兩個小光棍在一起,人生很孤單啊。”</br> “你就是嘴巴里長刀子。”司靜淵白她一眼,“就憑我們幾個的身家姿容,哪里會討不到老婆?!苗管家雖然人到中年,但也風度翩翩不輸少年郎。”</br> 桃夭想了想,問:“你們都在害怕拖累誰么?”</br> 司靜淵沒回答,只舉手戳了戳她的腦袋:“別忙著審我們,回來這么久了,我還沒讓你交個底兒呢。以前你說自己只是個學醫出身的半吊子,之后又口口聲聲治妖不治人,你究竟什么來頭?”</br> 桃夭擺出夸張的笑臉:“不就是個大夫啰。你們家可走大運了,花一點點工錢便找了個大夫當雜役,嘻嘻嘻。”</br> 話音未落,她已然撇下他快步跑去苗管家身旁了。</br> “她不想回答的話,你拿鐵釬子撬她的嘴也得不到一個字。”磨牙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大少爺你就不要再問了。你要實在想知道,或許可以試試給她十倍工錢。”</br> “想得美。”司靜淵哼了一聲,然后盯緊磨牙的臉,“不對啊,你不是跟她一塊兒的么,她不說,你告訴我唄!”</br> “阿彌陀佛,她不說,我自然也不能說。否則我怕是沒有清凈日子過了。”磨牙為難道,“大少爺你只需明白我們對你們沒有惡意,同時對你們的收留心存感激,至少我是感激的,這便夠了。”</br> “好好好。”司靜淵一擺手,“不說拉倒。我看桃夭那個話癆,保不齊哪天自己就憋不住來找我坦白身世了。”</br> 磨牙雙手合十:“大少爺明白就最好了。”</br> 司靜淵笑著拍了拍磨牙的光頭,又看著前頭跳來跳去表情豐富的桃夭,自言自語道:“真是上天送來的一群活寶。”</br> 不過,竟有些慶幸遇到他們。</br> 傍晚時分,他們的車馬行至戴樓門,桃夭非要去城南的甘飴齋買百花糖,明明是自己嘴饞,卻偏說是給苗管家買的,還說情緒低落的人多吃甜食有益身心。柳公子則不客氣地說多吃甜食的后果不過就是從憂郁的瘦子變成憂郁的胖子罷了。兩個人又開始唇槍舌劍,馬車里很是熱鬧。</br> 正要進城門時,前頭卻傳來一陣喪樂之音,夾雜著隱隱的號哭聲。</br> 苗管家將馬車讓到一旁,待送殯隊伍過去之后才入了城門。</br> 桃夭從車里探出頭來,問苗管家:“又是送殯的?”</br> 苗管家點頭:“是的。”說罷又回頭看了那遠去的隊伍一眼,臉上不禁劃過一絲疑惑。</br> “好奇怪啊……”桃夭嘀咕了一聲,縮回車里對司靜淵跟磨牙道,“又一隊送殯的,咱們回來這路上,遇到好幾隊了吧?”</br> 司靜淵撩開簾子往外瞅了瞅,回頭道:“沒記錯的話,第五隊了?”</br> “是五隊。”磨牙肯定地說,“這數量略有些多呀。”</br> “不是略多,是太多了。”桃夭皺眉,“就算京城人多,也不至于短短半天遇到五家送殯的。”</br> 司靜淵撓撓頭:“難不成天冷,老人們扛不住凍,接二連三地去了?”</br> “雖說入冬時節確是老弱們的坎兒,但往常入冬時,也這么頻繁?”磨牙撩開簾子,一股寒風鉆進來,街頭行人無不縮手縮腳,一路小跑著前進。</br> “定居清夢河以來,從未在一天之內遇到過這么多送殯隊伍。”苗管家聽到他們的談話,說,“很不尋常哪。”</br> 桃夭問司靜淵:“你們司府不出面問問?”</br> “人家也沒有找我們啊。”司靜淵看了看外頭漸濃的夜色,“回去再說,興許真的只是巧合。”</br> 行至城中一繁華街道時,一頂小轎飛快從一側小路里沖出來,幸虧苗管家及時勒停了馬車才沒有與之撞上,但轎夫們也嚇得不輕,往旁邊亂退了好幾步,轎子猛晃了幾下方才重重落了地,里頭的人差點滾落出來,驚慌失措地大喊“怎么了怎么了!”跟著轎子的一名中年男子趕忙上去,從里頭扶出來一位白發老頭,緊張地問:“賈大夫,沒傷著吧?”</br> “老骨頭差點抖散嘍!”老頭沒好氣地說,“你們是怎么搞的,抬個轎子都不會抬!”</br> “不關咱的事兒。”一名轎夫指著他們的車馬道,“是他們突然沖過來。”</br> 苗管家跳下馬車,上前對那轎夫道:“小兄弟,明明是你們的轎子無端橫沖出來,你這樣指責我們怕是不妥吧。”</br> 轎夫急了:“我不管!要是里頭的人受了傷,你們賠!我們沒錢!”</br> “沒事沒事,賈大夫就是受了些驚嚇。”中年男子忙上前道,說著又打量苗管家一眼,見他衣著不俗、氣度出眾,連帶身后的車馬也非普通人家能有,猜他必是哪個官宦顯貴之家出身,自是不敢責備,只朝苗管家拱手致歉,“這位爺莫怪,轎夫魯莽沖撞了大駕,這也是趕著領大夫回去救命才著急了些。”</br> 桃夭自苗管家身后冒出來,好奇道:“今兒也是奇了,不是遇到死了的就是病了的,這京城里也不知是抽哪門子的風。”</br> “可不是么,就這七八日吧,無端端地死了好些人,起初都不過是小傷小病,不過幾天光景便驟然加重丟了性命。我家公子只是切菜割傷手指罷了,不過兩三天,整個胳膊都血腫起來,人也高燒不退。”中年男子擦著額頭的汗,“不說了不說了,還趕著帶大夫回去,告辭。”說罷趕緊招呼轎夫起轎,抬著老大夫匆匆而去。</br> “真是倒霉呢,還沒聽說哪個切傷了手指就鬧得性命不保的。”司靜淵搓著手,“夜寒風大,趕緊回吧。”</br> 桃夭總覺蹊蹺,又不得頭緒,思忖著自連水鄉歸來到陸夫人去世,中間各種瑣碎雜事纏身,差不多個把月沒出過清夢河,今天陸夫人頭七,她好不容易得了空閑隨苗管家出來祭拜,本想著再順便玩耍吃喝一番,卻被這些不正常的送殯隊伍打擾了心情。</br> 馬車在通往清夢河的路上飛奔,桃夭不時往窗外看,縱是這樣的寒天,京城夜色也比他處繁華許多,店鋪酒肆,燈火通明,不怕冷不回家的人進進出出歡歡笑笑,生生要將漫天寒氣壓下去似的。</br> 來到京城也有不少日子,走過那么多山山水水、大城小鎮,少有能比這天子腳下更有趣味的,不光衣食住行惹人喜愛,連遇到的人也各有特色,縱讓她長居于此,她大概也是愿意的。</br> 她素來不愛管閑事,除了桃都,哪里的安危都與她扯不上關系,但這樣好的地方,若真有什么閃失,她不確定自己是否依然可以袖手旁觀。</br> 淙淙的水聲遠遠傳來,清夢河就在前方,隱于竹林深處的司府燈火微明,靜候晚歸的家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