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海上。</br> 熟悉的炭爐里,木炭燒得通紅,一鍋熱湯冒著香甜的氣味。</br> 初夏的海風涼爽通透,他們的船勻速行駛在不知名的海域,陽光下的海水藍得像打磨完美的寶石。</br> 甲板上正熱鬧著,新來的船員里有幾個練家子,互相佩服又互相不服氣,于是常約在一起切磋武藝,輸了的人臉上要畫一只烏龜,為依舊單調枯燥的海上生活添了不少樂趣。</br> 蔡鯉鯉與眾人圍坐一圈,為她最崇拜的那個“師父”使勁搖旗吶喊,戰(zhàn)圈里的兩個人正拳來腿往,一時勝負難分。</br> 她的毛病怕是改不掉了,人家十萬分不愿收她當徒弟,可她總能想盡一切理由去說服對方要人家一定要教她拳腳功夫,說就算打不過別人,拿來逃生總是能用的吧,藝多不壓身,再說百年修得同船渡,沖這一百年的緣分,也必須認下這個師父……反正他是頭回見到有人把百年修得同船渡用在這上頭的……那船員被纏得頭大,又怕天天被她念經,終是同意教她些防身的拳腳功夫。</br> 他遠遠看她一眼,這家伙啊,天天都興高采烈的。</br> 她連她斷過一只腳都不知道,只當自己受了普通的外傷。</br> 只是在她完全清醒過來后,發(fā)現長年戴在脖子上的骨頭不見了。她以為是在中刀跌倒時弄丟了,心痛得很,最后只能安慰自己是她倆緣分盡了,說不定那塊會發(fā)光的小骨頭是個神物,不可能長期留在她這凡人的身上,既走了,便祝它前程似錦吧。</br> 他們遵照著天鐵的要求,從頭到尾沒有對她提過半個字。</br> 那個“沒用的小骨頭”像一陣風似的,急急吹過來,又悄無聲息地消失。</br> 在離開長安的前一夜,蔡鯉鯉做了一桌好菜,說是對他們照顧自己的感謝。</br> “你明明看到了我們的樣子。”兄長沒有動筷子。</br> “是,我看到了。”蔡鯉鯉坐下來,大大方方地看著他們。</br> “不怕嗎?”兄長又問。</br> “見識過那樣糟糕的人,還會怕什么妖怪?!彼π?。</br> 他沉默片刻,說:“我們知道你過去的日子,從環(huán)州到煙州,你吃過的所有苦頭我們都知道?!?lt;/br> “?。恳驗槟銈冇醒▎??”她略驚訝,很快又釋然,“一定是的,你們的樣子看起來厲害得很。如果不是大意了,一定不會被抓住的?!?lt;/br> 她不是奉承,真心誠意,只字不提自己為了他們差點丟掉性命的事。</br> “你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他說。</br> 她想了想,點頭:“我也這么覺得?!彼o他們倒酒,自言自語般道:“我出生沒多久母親就死了,父親拉扯我長大,家境艱難得很。我十六歲時嫁入肖家,從定親到出閣,我連他的模樣都沒見過,我爹說他家境不錯,嫁過去不愁吃喝,我說好。我不能有任何不情愿,從小到大,我最怕父親的唉聲嘆氣,最怕他說生個女兒不如不生……如果我出嫁能讓他安穩(wěn)高興,那就嫁。開始時我是愿意長長久久做‘肖蔡氏’的,洗衣煮飯以夫為天,我看多了身邊人的生活,大家都那么過的??墒恰彼偸敲髁恋难凵袼查g暗淡下來,又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他生氣,不讓自己在拳頭甚至刀斧下拼命躲閃求生。我每一次躲在角落里哭,不是因身上的傷口疼得哭,而是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未來只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絕望,無論我多努力,多忍讓,多不計較。曾經我跑得最遠的地方,是一座野山上的山洞,我在那里撿到了小骨頭,它亮得真好看啊。狼狽的,灰頭土臉的我,居然連一根骨頭都比不上,我的每一天,無論晝夜,一點光都沒有?!?lt;/br> “從井里出來就有光了?”兄長口氣戲謔。</br> 她一愣,旋即笑道:“是。從北到南,我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在旁人眼中是無法理解的疲累與痛苦,可在我眼中,它們不痛,也不苦?!?lt;/br> “那它們是什么?”兄長笑問。</br> “我的人生,一直在被肆無忌憚地‘拿走’,我現在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拿回來。既然都出了井,沒死的話,或許可以試試盡可能走遠些,去看看從沒見過的海有多大?!彼χe起酒杯,“我可以洗衣煮飯,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洗衣煮飯。就算在你們的船上,我能做的也不止是擦地板,不是嗎?!?lt;/br> 他與兄長對視一眼,還能說什么呢,她已經說得很清楚了。</br> 以后,恐怕是再沒有理由趕她下船了。</br> “希望你以后把我們的船擦得更干凈!干杯!”</br> “希望你以后煮的飯越來越好吃!干杯!”</br> ……</br> 一個手掌突然在他眼前晃著,他從片刻的失神中清醒過來。</br> 明亮的陽光下,臉上畫了三個烏龜的蔡鯉鯉奇怪地盯著他:“湯都要燒干了,你發(fā)什么愣呢?”</br> 他低頭一看,確實只剩半鍋湯了,趕緊加了一瓢水。</br> “這個魚熬湯好喝得很,我試了好多種香料才確定了這種熬法,你可千萬別糟蹋了。”她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攪和湯料。</br> “你師父又輸了?”他好笑地問,“烏龜又讓你這徒弟代勞了?”</br> “勝敗乃兵家常事。”她不以為然,“我挑的師父,不會背叛師門的。”</br> “最近都學了什么招數啊?”</br> “掃堂腿!”</br> “聽起來不是很適合你啊……”</br> “適合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我?guī)煾刚f我右腿天生神力,一掃出去的力量比他還大呢!”</br> “哦,是嗎。那真是老天爺賞飯吃呢?!?lt;/br> “我也這么想。啊,他們還要比一局,我先過去了。”</br> 他看著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目光鎖在她的右腿上,他完全相信她的右腿“天生神力”,畢竟,那里有一根要隨她走一輩子的天鐵骨。</br> 這時,兄長的聲音傳來:“前頭有情況,都給我打起精神來!”</br> “是!”</br> 眾人立時收起玩耍的心,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精神抖擻地迎接一切可能出現的危險。</br> 突然加速的船狠狠剖開平靜的海面,一路向前,毫無畏懼。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