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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化蛇(5)

    他皺眉,許久之后才道:“自小白來到鹿門山的第一天,它便徑直往八角井而去,那井水深不可測,井下水域還不知有多寬廣,每次它都在井下呆許久,慢慢地我發現它去井下的次數越多,它招雨的能力便越強,最厲害的時候,它招來了六天狂雷暴雨,解了一整個村子的旱情。兩年前,我發覺鹿門山的天氣越來越不對勁,但那并不是小白干的,起碼這二十年間,除了有人來求雨解旱,我從未指使小白再干這鬧水的事。對我的命令,小白從不違逆。可是事情的發展越來越壞,有人開始質疑我,說我年老體衰不復當年,甚至直言我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他抬起頭,眼神里只有憤怒與不甘,“我不想再當回張二狗,我要一生一世都做空明真人,我要堵住他們的嘴!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我沒有老,也不是騙子,我說有妖怪,那就是有妖怪,并且我還有殺掉妖怪的能力!如果我在八角井前殺掉小白,不但可以證明我能斬妖除魔,也許還能破除鹿門山的現狀,畢竟小白能力的強大,跟八角井脫不了關系。”</br>  他說每一個字時,神態都是認真的,認真到讓人害怕。</br>  對于“張二狗”的恐懼,戰勝了他的一切,為了躲開這個名字,他可以做任何事。</br>  桃夭看著這個振振有詞的老男人,又看了看身后的白蛇,說:“可這世上再不會有第二個小白了。被所有人都踩在腳下的張二狗,一直是它在陪伴著。”</br>  他怔了怔,只說:“我沒有老,我不是騙子。”</br>  “如果昨天我去找你時,你肯跟我去治我的‘大白’,或許你的手臂是能保住的。”桃夭看著他斷掉的手臂,“你買蜜餞買燒雞,這些都是小白愛吃的東西,吃飽好上路?你讓方丈在你身后念地藏經,是要助小白往生,還是讓你自己的負罪感少一些?畢竟這條蛇還沒聰明到能看透你的真正意圖,或者說,它從來不曾懷疑過你,你讓它鬧水它便鬧水,你讓它配合你演戲它就躲在井里嚇人,它沒有做錯過任何事,但它還是得死,為了成全你想要的‘尊重’。”</br>  他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br>  “不過你可以放心了,你的‘小白’已經死了,鹿門山也恢復正常,你以后依然可以當你的空明真人,我沒有揭穿你的底細。但是,你還能受到多久的尊重就不好說了。”桃夭拍拍腳上的泥土,轉身離開。</br>  “小白死了?它哪里死了?”已經能勉強動彈的他看向小白所在的方向,大聲喊著小白的名字。</br>  白蛇一直臥在原處,安靜地聽著他的聲音,卻沒有任何反應。</br>  “過來啊小白!怎么你聽不懂我的話了嗎?!”他用力拍著地面。</br>  白蛇仍然沒有動靜。</br>  “別喊了,留點精神養傷吧。”桃夭站住,頭也不回道,“你運氣好,遇到一條剛開始修煉且與人為善的小蛇妖,但你們的緣分到此為止。我已經去了這蛇妖過去的記憶,它不會再記得你,也不會再跟從你,以后它只會按照自己的意志選擇要去的地方。”</br>  說罷,她低頭看了看旁邊那條白蛇,說:“還呆在這兒做什么,走吧,天高地闊,你前途無量。只是要記住,若非萬不得已,不要輕易動你這鬧水的本事,淹死無辜者的話你可是有大麻煩的。”</br>  白蛇吐了吐信子,又呆了片刻,便調轉身子往密林中去了。</br>  身后,有人還在徒勞地喊著小白的名字,近乎嘶啞。</br>  這世上,真的再不會有第二個小白了。</br>  桃夭記得那天她問過覺悔,確定要用自己的性命終止一切么。</br>  覺悔說是的,請她來,就是要徹底治好他的病。</br>  桃夭覺得好笑,明明是一只化蛇,卻自己斷了尾巴,還跑去當了和尚。</br>  她大概是在千年前認識他的,那時的他雄霸一城,呼風喚雨,多少高手術師打著降妖除魔的旗號去對付他,都成了他的手下敗將。他的本事太大,已不再把這世界放在眼里。后來,內賊作亂,他失去了領地與摯愛的女人,大難不死的他怒火難平,理智全失,于是大水淹城,沒留下一個活口。</br>  桃夭本來是去要他性命的。</br>  她到的時候,洪水尚未退盡,整座城池皆是死尸。</br>  他抱著他的女人,對桃夭說:“我以為,本事越大,得到的就越多。原來不是這樣啊。”</br>  桃夭沒吱聲。</br>  “鬼醫桃夭……桃都派你來,是殺我不是救我吧,哈哈。”他竟笑出來。</br>  桃夭還是不說話,但腕上金鈴由始至終都沒有響過。</br>  那一整天,桃夭都跟著他,看他埋葬愛人,月下發呆,也看著他現出原形,手起刀落,斷了自己的尾巴。</br>  化蛇斷尾,便是自毀妖力。</br>  他忍住疼痛,對她說:“我想試試不能呼風喚雨的日子。”</br>  天明之前,桃夭走了,沒有帶走他的性命。</br>  沒想到,再見面時,已是千年之后,她還是原來的模樣,他卻修煉成了一個沒有腿的和尚。</br>  他說,這千年以來,他一直在鹿門寺里當和尚,深居簡出,從年輕當到年老,然后再“死去”,然后又以另一個年輕人的面孔回來,繼續當和尚,而且法號里永遠有一個悔字,這就是妖怪的好處啊,就算斷了尾巴,還是有幻化成人的能力。</br>  拜了一千年的佛,聽了一千年的經,他都快忘記自己是一只化蛇了,連妖氣都淡到可以忽略的程度。</br>  回憶當年,他只笑著搖搖頭,說還是太年輕了,看不開,想不透,不懂化解。</br>  桃夭看著他輕松的模樣,說:“你的病,只有結束性命才能治好。”</br>  “我知道。”他點頭。</br>  “它只是一只跟你沒有任何關系的蛇妖而已。”她提醒道。</br>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在鹿門寺外察覺到小白的存在時,覺得很有意思,原來不止我這個妖怪敢接近佛祖。后來我發現它經常在夜深人靜時跑到八角井中去。”他笑笑,“我的尾巴雖斷了,可它依然是活的,只要我還在,它就不會消失,所以我把它藏在八角井下。想來是尾巴上的妖氣吸引了小白,畢竟那是一只化蛇絕大部分妖力所在的部分,修煉中的妖物對前輩的這類東西特別敏感,尤其是剛開始修煉的小妖,即便是靠近,也會受到影響。”</br>  “因為碰到了你的尾巴,小白招雨的能力大增……”桃夭嘆了口氣。</br>  “是。”他點頭,“可它不知道的是,那是我的尾巴,不是它的,從它加上我的力量招來第一場雨時,隱患便已經埋下了,化蛇之尾與真正的蛇妖的妖氣混在一起,便成了鹿門山上天空的毒藥,不過是醞釀了二十年才爆發而已。也幸好它只是只妖力淺薄的小蛇妖,只壞得了這一片天,暫時影響不到別處。”</br>  桃夭想了想,直言道:“這種情況,要解決起來并不很難,兩種妖氣交纏所帶來的惡果,要破除的話,只需消滅兩種妖氣來源之一,也就是說,只要你殺掉小白,鹿門山就能恢復正常。二十年了,你都下不了手?”</br>  “我喜歡小白啊。”他突然笑出來,“怎么下得去手。”</br>  “嗯?”桃夭一愣。</br>  “它對那個男人真好。”他又笑,眼神沉入很久之前的回憶里,“自從知道它的存在之后,我就格外留意它跟那個男人的生活。它太乖太聽話了,那個人說什么它都聽從,記得他們剛來鹿門山時,日子比較艱難,我看見小白在山里追野兔,抓到后自己沒吃,帶回去交給他。那時草廬還沒有搭完,晚上他們只能露宿野地,山中多野獸,夜間捕食者尤多,小白每夜都盤踞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任何靠近的野獸都被它趕走。我越發好奇他們的過去,于是使了些手段,讓一些專門打聽消息的妖怪替我查清楚這空明真人的身份以及他與小白的淵源。之后才知,原來小白早在他還是個少年時,就陪在他身邊,不離不棄了。”</br>  桃夭皺眉:“只是這樣?你就要讓它活著,自己去死?”</br>  他從回憶中醒過來,笑道:“我當年最愛的人,也是一只道行不深的蛇妖,而且也是一條白蛇。”</br>  桃夭撇撇嘴:“世上有很多白色的蛇妖。”</br>  他平靜道:“桃夭啊,我們化蛇歷來被視為不祥之物,人人得而誅之。你多給了我整整千年的性命,讓我有機會青燈古佛,靜悔己過。如今我明知小白不久于人世,若不做點什么,這一千年的經,怕是白念了。”</br>  “不久于人世?”她一愣。</br>  “空明真人已經有些瘋狂了。公然說妖怪就在八角井中,且鹿門山的災禍都是因它而起。”他皺起眉頭,“這個人啊,為了追逐旁人的尊崇,竟連一絲舊情都不念。一把勺子用久了還有感情呢,何況是相伴幾十年的活物。不過呢,這也是徹底終結一切的機會吧,所以我才急忙找你,幫我把那點沒治好的病徹底治了吧。”</br>  “你還可以活很多年。”桃夭說。</br>  “不能拖了,縱然沒有小白,只要我還活著,我的尾巴就一直都在,保不齊以后還會有小黑小綠碰到它,惹出別的事端。當年斷尾時,我也是意氣用事,只想著拋棄這害死無數人的力量,沒考慮到它脫離我之后會帶來的麻煩。”他直視著桃夭的眼睛,“希望你成全。”</br>  她沉默良久,說:“我治病的規矩,你是知道的。”</br>  他為難道:“可是,我已經無法做你的藥了。”</br>  “是啊,所以我覺得很吃虧。”</br>  雖然吃虧,她還是成全他了。</br>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桃夭見過的生死之事簡直多如牛毛,不要妄想她會去勸解誰不要死啊不要死啊留下生命看世界才是美好跟幸福啊。</br>  她是個理智的大夫,尊重任何病人的意愿。</br>  對自己的處境懵然不知的小白,還蠢蠢地呆在井里,它相伴多年的人只對它說,我舉劍殺你時,你不要躲,我會假裝刺中你,懂了嗎小白?</br>  還是,不要懂比較好吧。</br>  他變成了小白的樣子,也頂替了它的位置。</br>  他說,這男人好歹救過小白,小懲大誡,留他一命吧,至于小白,就別再讓它記得這個人了。</br>  那天,她一劍刺下去時,他小聲跟她說了一句多謝。</br>  應該是不會有什么痛苦的,連痛感都不會有,因為她在劍上下了藥。</br>  可能,它是她知道的,第一只裹著袈裟下葬的妖怪。</br>  然而并沒有什么不對的,是吧。</br>  尾</br>  幾天之后,鹿門寺的小和尚發現他的覺悔師叔不見了。</br>  全寺找了很久,都沒有發現這個斷腿僧人的下落,方丈讓人去報了官。</br>  桃夭站在鹿門寺的山門之外,陽光亮得刺眼,這里好久沒有這么好的天氣了。</br>  不知道小白會去哪里,如今它好歹也有大腿那么粗了,不至于再那么容易被野獸抓來吃掉了吧。</br>  那天跟它分手時,桃夭又追到它面前,指著它的頭道:“蛇妖,有人托我重新給你起個名字,說妖物修煉時,若能得他人賜個完整的人名,會有助于它早日修成人形,不為原形所累。”</br>  小白昂起頭,茫然地望著她。</br>  她皺眉,撓了半天腦袋:“起個什么名字好呢,要跟你的模樣有牽連,又要樸素不引人注意……”</br>  想了老半天,她一拍手:“有了!就叫你白素貞吧!”</br>  小白吐了吐信子。</br>  也不知它對這名字是滿意還是不滿意。</br>  隨便吧,這些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她現在覺得耳邊好清靜,既沒有小和尚的喋喋不休,也沒有柳公子的冷嘲熱諷,還不用養那只只會用尾巴擦盤子的狐貍,而且,懷里還藏著兩顆價值連城的寶珠!</br>  世界多美好啊!</br>  她拍拍身上的塵土,大步流星地朝山路的另一端走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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