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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拈花(5)

    “這小姑娘還活著。”他盯著對方。</br>  “那又如何?”對方看怪物一樣看他,“病成這樣早晚也是個死,早點去跟爹娘團聚不是更好?”</br>  “她現在還是個活人。”他沒有放手的意思,力氣越來越大,直到對方在慘叫聲中松開了手。</br>  他想了想,拿出帶在包袱里的金創丹塞到小丫頭嘴里,也只有這個藥了,能不能對癥,能不能救命,他管不了,只知道現在得這么做。</br>  雪越來越大,他在各種驚愕的目光中,背著這個只剩一口氣的丫頭走遠了。</br>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你也一樣,既然同病相憐,那就暫時做個伴吧。</br>  他回頭看了看趴在肩上那張冰涼的小臉,深吸了口氣,踏著積雪繼續向前。</br>  第二天,她醒了,能吃東西了。</br>  第三天,她能下地走了。</br>  第五天,她能跑了。</br>  以前并不覺得金創丹是什么有用的玩意兒,這次終于有用了一回,他稍微地高興了一下。</br>  障州真是應了它的名字,處處障礙,山路崎嶇荊棘成林,按地圖計算,至少還要十來天才能到鬼淵附近。</br>  陌生的村落外,他默默觀察著里頭來來去去的男女,小丫頭躲在他身后,緊緊拽著他的袍子。</br>  今天是他們同行的第二十天。</br>  過去的日子,他背著漸漸康復的她走過干枯的河,翻過荒蕪的山,在稀疏的樹林里追逐過野兔,在破敗不堪的土地廟里燃起過篝火。他將冰雪放在撿來的破罐里,架在火上融成水,倒在帕子上,笨拙地給她擦著臟得不像話的臉。</br>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會臟著一張臉的。”他邊擦邊嘀咕,“臟得連眼睛都看不到了。”</br>  她小心翼翼地接受著他的照顧,以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理解什么是好人家壞人家,只知道眼前這個小哥哥跟村里的人不一樣。他不罵人不打人,更不會把繩子拴到別人身上,像拖牲口一樣把他們拖出家門,扔到柴堆上燒掉。爹娘就是這樣被拖出去的,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但還是看見了。</br>  那天的火焰燒得好高,快沖到天上去了。</br>  但是小哥哥不太愛講話,他們的對話少得可憐。</br>  “你爹娘呢?”</br>  “沒有了。”</br>  “你有名字么?”</br>  “芽芽。”</br>  “吃東西吧。”</br>  就是這些了。好幾次她想問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可一看到他沒有表情的側臉,她就不敢問了。她不怕他,即便他當著自己的面殺掉野兔,她只是擔心他不高興。事實上小哥哥總是不高興的樣子,連睡著的時候都皺著眉頭。</br>  寒風在破爛的廟門外肆意盤旋呼嘯,不論夜宿在山洞還是這樣的破廟,他總是睡在靠外的那一方,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給她。沒有枕頭,他把她的腦袋摁在自己的手臂上,外衣也裹在她身上,然后他可以一動不動保持同樣的睡姿直到天明。有幾次,她醒得比他早,總是要盯著他的心口老半天,確定他在呼吸后才放下心來。只要她先醒,蓋在她身上的外衣就會輕輕落到他的身上,然后她才躡手躡腳出去,學著他的樣子用尖銳的石塊把冰雪鏟到罐子里,再吃力地搬回來放到火上,這樣小哥哥醒了就有熱水喝了。</br>  每次他都裝睡,假裝不知道這一切。</br>  其實是不知道如何應對,太久沒有過被照顧的感覺,即便對方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子。</br>  后來她就不讓他背自己了,說病好了可以自己走路了。</br>  本來他不打算同意,不是心疼她,是怕拖慢自己的速度,可一看見這小娃努力跟在自己身后的樣子,他也不知哪里出了問題,突然就收了那份心,算了,慢就慢一點吧。</br>  雖然稀罕,但陽光偶爾還是會光顧這片窮山惡水,雪地在光線里閃著金色的光,兩旁的枯樹看起來也不那么絕望了。</br>  始終是個孩子,她在地上堆起了雪人,一大一小。</br>  “小哥哥,你以后能帶糖給我吃么?”堆著堆著,她突然回頭看著她,滿臉的期待。</br>  他坐在她對面的石頭上,問:“你喜歡吃糖?”</br>  “我沒吃過糖。”她答,“我娘說她跟我爹成親的時候,我爹帶了糖回來,她只吃了那一回。我爹身子不好,再沒離開過,所以也沒有糖了。我娘總說糖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br>  她沉浸在對糖的想象里,最天真燦爛的笑在她臉上化成了能吹到人心里的春風。</br>  他凝視著她的笑臉,有那么一瞬間,他突然想抱起她,然后調轉方向,不去鬼淵了。回洛陽吧,帶這個沒吃過糖的小丫頭去天芳齋吃糖,桂花糖、酥香糖,讓她吃個夠。</br>  但是,也僅僅是一瞬間的念頭。</br>  他是劍客,要取的是性命,不是糖果。</br>  所以,還是要分開了。</br>  他在村子外站了許久,芽芽似乎察覺到什么,一直拽著他的衣角。</br>  他在物色可以照顧她的人。</br>  可看來看去,眼前的每個人都自顧不暇,沒有誰的眼里有慈悲。可是,再往前走,應該就沒有人家了。</br>  “我要去一個危險的地方,不能帶著你。”他說。</br>  芽芽眼圈紅了,但又忍著不敢哭,小聲說:“小哥哥,我不會吵你的。”</br>  “我可能會死的。”雖然殘忍,但他還是說了,“跟你爹娘那樣,再也不能回來。”</br>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癟著嘴,把他攥得更緊了。</br>  他回頭,看著這張弱小但又倔強的臉。果然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到完全不了解死亡的意義,也因此才不懼怕它吧。</br>  最終還是沒有把她交給任何人。</br>  在一個雨雪紛飛的傍晚,他終于見到了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目的地——鬼淵。</br>  不過是山谷中的一方黑洞,洞口怪石嶙峋,張牙舞爪。</br>  他囑咐她在洞口等著,天明之前如果他還沒有出來,他就不會出來了,要她沿著原路回去那個村子,今后的人生便聽天由命吧。</br>  她不敢多說什么,只用力點頭,然后乖乖蹲在了他給她指定的位置。</br>  他本來想摸摸她的頭,但還是沒伸出手去。摸摸頭能改變什么呢,他在心里嘲笑著自己,然后毅然進了鬼淵,仿佛把自己扔進了怪獸的口中,深重的黑暗瞬間吞沒了他的身影。</br>  此生最深刻的寒冷就在今天了。鬼淵里除了冷,還有異常明晰的血腥與腐爛的氣味,他的火折照出狹長的通道,以及時不時出現在光線邊緣的枯骨。</br>  這里沒有他想得那么復雜,沒有迷宮般的轉折彎曲,只是一條直路,但總是走不完,無窮無盡的長。</br>  那些沒能走出來的劍客們,是走太久被累死的吧,他自己跟自己說著笑話,已經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兩腿漸漸沉重。</br>  直到一片在黑暗里斑斕流動的暗紫光華出現在前方,他的心終于狂跳起來。</br>  是它了,就是它了,躺在一片透明晶石上的長劍。</br>  他以為有機關有陷阱,試探之后才發覺并沒有,傳說中的妖劍“無樂”就在咫尺之外,伸手可得。</br>  他屏住呼吸,將無樂緩緩握在手中,慢慢舉起。</br>  劍下的晶石發出細微的“咔咔”聲。</br>  也是這時,正前方的上空,突然亮起了兩團紅光,強大詭異的氣流驟然而起,四周石壁上的碎石隨之“喀喀”滾下,黑暗之中,有巨大的物體俯沖而來。</br>  他心頭一驚,順勢趴下,只覺有東西貼著他的背脊飛過去,然后背上一涼,接著就是火辣辣的疼痛,有尖銳的東西劃爛了他的衣裳,豁開了他的皮肉。</br>  黑暗里,更多的紅光亮起來,他聽到了怪異的叫聲,像雕又比雕更尖銳。</br>  更多的攻擊接踵而來,無樂劍已經被他抱在懷里,他想拔卻始終拔不出來,只得拾起自己的鐵劍,跟這些連模樣都看不清的怪物搏斗。</br>  它們應該是有翅膀的,他感覺到羽毛掃過額頭。師父說過鬼淵里有巨禽看守,就是這些鬼魅般的兇殘玩意兒?</br>  搏斗之中,有沉重的東西落到他肩上,他避無可避,只得由著那鐵一樣的爪子抓走肩頭一塊血肉。</br>  他聽到了咀嚼吞咽的聲音。</br>  哪怕他是師父稱贊過的最有悟性的徒弟,也難以撐住場面了。跟這些怪物比,他太勢單力薄,糾纏下去,最終只會令這里多一具枯骨罷了。</br>  他揮劍亂砍,硬是殺出一條血路,朝來路狂奔而去。</br>  跑,只要跑出去就好。</br>  就算不回頭,他也知道身后有多少家伙追趕而來。</br>  不能慢,慢下去就永遠出不來了。但,他知道自己只會越來越慢,身上的傷口撕裂般疼痛,雙腿如灌了鉛一樣,沉重得不像是他的腿。</br>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這里的路那么長,也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出不去了,不論兇猛還是速度,他們都贏不了,這只是一場毫無懸念的獵殺。</br>  突然,遠遠地看見了一團黃黃的光,他心頭一喜,但旋即就沉下去了。那不是鬼淵的出口,他心頭有數,出口明明在更遠的地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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