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鋒有一種被說破心事的氣急敗壞感：“空口白牙的，你不要亂講！”
    “哼，我可沒亂講，是村里人這么說的！”
    侯海燕揚了揚手機，好像拍到了一些不得了的素材似的，拉上攝像師轉身朝院外走去。
    秦鋒還真有點慌，追上兩步：“我們兩個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過節？”
    她腳步不停：“不是！”
    “那你為什么這么針對我？”
    “才沒有！”
    “不對，你心里肯定怪我呢，是因為昨天的網絡主播搶了你的獨家報道和新聞首播，對不對？”
    “你想多了！我向來對事不對人，今天是正常采訪。”
    侯海燕擺出公事公辦油鹽不進的態度，讓秦鋒格外難受。
    他看其他村民和記者沒跟上來，咬了咬牙悄聲道：“我向你道歉，之前確實是我考慮不周。現在村民對搬遷工作十分抵觸，情緒不穩說一些氣話也是人之常情，你們能不能別播？還有啊，我今天剛向領導反映了村民意見，合村并居還搞不搞、怎么搞，都有待商榷，麻煩您報道的時候高抬貴手，好不好？”
    “呵，你說的這些，可是代表官方發布的最新情況？”
    “哎呀，不行不行，您千萬別寫出來！”
    “那就是說，這是你的緩兵之計，你還是打算動員村民搬遷，對吧？”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們鄉黨委和鄉政府的良苦用心呢！這村的空心化、老齡化問題已經十分嚴峻，醫療設施進不來，放任不管遲早還會出現延誤送醫的悲劇，我們的一切出發點都是讓他們老有所養、病有所醫啊！”
    秦鋒說到這里，靈機一動：“要不您去鄉里找郭鄉長和扶移辦問問，看看他們加班加點連軸轉跑手續做規劃有多辛苦，還可以去山外八角樓村看看，那邊多適合做這個醫養結合項目，這樣才能全面了解事實真相嘛！”
    “謝謝，我會去的！”
    她始終冷冰冰的，比這壁立千仞的九仙女峰還要拒人千里，那攝像師拎著機器亦步亦趨，全程都不說一句話。
    當他們走到別克商務車附近時，秦鋒做出了最后的嘗試：“那個……要不我還給你一個獨家報道，帶你們去守轍書記家拍點素材？”
    “哎？這個很有必要啊！”
    侯海燕轉過身來，眼睛里放著光，她的同事也點頭認同。
    其實大家都知道，今趟采訪信息駁雜，下鄉義診是個平淡無奇的追蹤報道，村民抵制合村并居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要說最大的收獲應該是發掘到了嚴守轍這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模范書記，可在場多位記者都做了記錄，回去之后必定各展神通。
    正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如果省臺能夠拿出與眾不同的獨家素材，他們二位一定會讓同行刮目相看，說不定還能獲得臺長的表揚和月度好新聞獎呢。
    看著二人的表情，秦鋒暗暗松了一口氣，費了半天口舌終于說到點子上了，這些一心成名的記者，無非是想找些有價值的新聞素材，你給她點別的猛料轉移注意力，說不定就不會再揪著村民的抱怨不放了。
    趁著其他記者還在嚴世振家，他趕緊領著二人去了不遠處的老舊巷子里。
    沒有貼春聯，也沒有落鎖，油漆斑駁略顯破舊的大門里就是上一任村支書嚴守轍的家。
    進門影壁前停著一輛坐墊爆皮的摩托車，紅磚鋪地的院子里搭了個葡萄架，下面落了不少枯枝碎葉，盤根錯節的老藤光禿禿掛在上面，給人一種肅殺蕭索的悲涼感。
    各種木料、碎磚和瓦片堆在墻根，用塑料布遮蓋的水泥垛占據了庭院大部分空間。
    正如村民所說，他把村容村貌和別人空置的祖宅收拾得井井有條，自己家卻亂得像個建筑工棚。
    左手邊是被煙火熏黑的廚房，門框窗臺落了厚厚的油泥，灶臺凌亂杯盤狼藉，柴禾僅剩幾根。
    右手邊的廂房倒是出奇的溫馨整潔，粉刷一新的墻面手繪了星星月亮，粉色的小床鋪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衣柜上的穿衣鏡擦拭得纖塵不染，書桌上擺著臺燈和書籍，小小的全家福相框里，嚴守轍一家三口開心笑著，他女兒那時才八九歲的模樣。
    再看正房里，入門是一套八仙桌，上面擺著沒吃完的一碟小菜半碗稀粥。
    至于里屋，棉被和衣物堆了滿床，與廂房的干凈整潔形成了鮮明對比。
    侯海燕和攝像師默默拍攝記錄著這一切，他們沒有嫌棄，反而眼里噙著淚水。
    后來在她的新聞報道里是這樣說的：“剛進入嚴守轍家時，我看到的是凌亂和邋遢，他明明有能力把全家收拾得和女兒房間一樣干凈整潔的，為什么不干呢？所以我腦海中勾畫出的是一個獨居山村的懶惰老漢形象。”
    緊接著鏡頭一轉：“但是當我看到了墻上的掛歷，上面每一頁、每一天都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工作安排和計劃，甚至提前安排到了半個月之后時，我為自己之前的偏見感到慚愧。”
    “古人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是當一個人把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都用來為村民服務時，你怎么能苛求他把自己僅僅用來睡覺的地方也布置得整潔體面？”
    最后，畫面長時間定格在半碗稀粥上：“這是嚴守轍的年夜飯，也是他的最后一餐。這個心里裝著全村人，唯獨沒有自己的人，最終因突發腦梗未能及時送醫而去世。”
    秦鋒看到這里的時候熱淚盈眶，本以為新聞播到這里就結束了，可是新聞又轉而播出了他在村民面前表態的畫面。
    旁白是這樣說的：“今年以來，大槐蔭村先后出現嚴守轍與姜玉鳳老人延誤送醫的悲劇，該村空心化、老齡化問題亟待解決。據新任命的大槐蔭村村支書秦鋒介紹，目前鄉政府初步提出了‘合村并居’方案，計劃將32留守老人遷到山外八角樓村。不過這一方案尚未得到村民的一致認可。”
    節目最后，侯海燕以節目主持人的形象出鏡補充：“一邊是鄉政府讓村民老有所養、病有所醫的良好初衷，另一邊是村民世代隱居深山故土難離的鄉土情結，如何既能尊重民意又可致力民生，是對基層領導干部的考驗。本臺將持續關注大槐蔭村空心治理工作，您關心的就是我們關注的，我是海燕，下期節目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