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拖著流血的腿,走得步履維艱。
楚唯看得著急:“你都傷成這樣了,還到處亂跑什么,我用不著你送。”
伸手摸進兜里掏了掏,拿出了兩瓶藥遞到了賀宵跟前。
“這是我從城里帶的藥,用法用量上面都寫著呢,一個內服一個外用,好好養傷,別瞎折騰了。”
之前還在想自己貿然前來找他的行為會不會太突兀,現在卻慶幸自己來得及時,不然賀宵還不知道會有多慘。
“對了,你識字嗎,知道用量嗎?”楚唯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藥瓶上的說明,又耐心跟他解釋道:“白瓶子這個外用消毒,早晚一次,棕色的這個是消炎的,一天吃三次,每次兩片。”
見賀宵遲疑著不動,楚唯拉起他的手,把藥放入了他的手掌中。
藥瓶毫無溫度,落到賀宵手里卻有些灼人,此刻的他沉默極了,目光晦澀不知在想什么。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在你要韜光養晦,反正知道是誰干的事,等你好了,也去把他家的菜給拔了。”還覺得不解氣,紅著眼的楚唯又惡狠狠地唆使道:“全給他拔了,一根也別留,省得別人以為你好欺負。”
“為什么?”賀宵語氣沙啞又含糊地問了一句。
楚唯沒聽清,歪歪頭:“你說什么?”
賀宵搖了搖頭,閉口不再言語。
楚唯也沒深究,看了看天色道:“出來這么久,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你知道出去的路?”賀宵的眉眼又變得鋒利冷酷。
楚唯想起了自己剛才撒的謊,面不改色道:“我也不跟你裝了,其實我是專門過來找你的。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野豬,昨兒個一到村里就有幸見識了,聽他們說那野豬是你一個人打的,我實在是太驚訝了,頓時心生崇拜,想來跟你認識認識。但是又不知道該怎么跟你接觸,所以才撒了個小小的謊。”
楚唯這話一半真一半假,就算賀宵懷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無數個謊來圓,賀宵不是個傻的,楚唯不想在他面前玩什么心眼。
“崇拜”兩個字讓賀宵面色稍霽,他并未完全相信楚唯的話,卻也不在意他到底有沒有撒謊。
從剛才的事情來看,這個城里來的知青對他并沒有什么惡意。
至于他有什么目的,賀宵也不打算深究。
一個家徒四壁,被人踩在腳底的男人,還有什么值得別人覬覦的。
這知青要是真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還好,若是裝模作樣對他抱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他也不會手下留情。
“誒,說了這么多,我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楚唯,是剛下鄉的知青。”楚唯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主動介紹自己。
“楚唯?”賀宵跟著他念了一遍,隨即點頭:“知道了。”
楚唯笑著和他招了招手:“再見。”
賀宵黑眸沉沉,一直等楚唯的身影消失后,才轉身回了屋。
楚唯回去的時候,正好在知青點外面碰到了陳凱楓他們。
“我和冷哥正說出去找你呢,這么久才回來,你去哪逛了?”
楚唯嘆了嘆氣:“沒去哪,就隨便去逛了逛。”
冷科平見他情緒不太好,關心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沒什么,就是在路上遇到了幾個人……他們……看起來好像不太正經的樣子。”楚唯遲疑著,故意說得含含糊糊的。
冷科平頗為緊張道:“是不是遇到了李二虎那幾個流氓了?”
楚唯說:“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看起來確實流里流氣的。”
“你沒跟他們起沖突吧?”冷科平在楚唯身上掃了一圈,那群流氓就喜歡拿他們這些知青找樂子,楚唯這種新來的很容易被小流氓欺負。
楚唯搖了搖頭:“我沒跟他們打照面,我怕惹麻煩,沒等他們瞧見就先跑回來了。”
冷平楓松了口氣:“那就好,以后自己一個人別亂跑,上下工都跟我們一塊。”
陳凱楓聽得云里霧里,問道:“你們在說誰?”
冷科平嘆了口氣,道:“昨天忘了跟你們說,這村里有個叫李二虎的千萬不能得罪,以后若是看到他,你們最好都要躲得遠遠的。”
楚唯借機詢問:“這人什么來頭?”
冷科平左右看了看,把兩人拉進了宿舍,壓著聲道:“李二虎是大隊長李有德的兒子,平日里仗著自己有個隊長爹,沒少作威作福,咱們知青點的女知青好些都被他欺負過。男知青們之前為了替姑娘們打抱不平,跟他起了正面沖突,結果沒幾天,領頭那幾個就被調到了其他地方,這輩子恐怕都沒回城的指望了。”
陳凱楓震驚道:“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有個隊長爹又怎么樣,公社縣城的領導怎么能容忍他們一家人這么猖狂。”
冷科平苦笑道:“咱們憤怒又有什么用,知青們舉報信寫了沒有一千也有一百,人家屁事沒有,倒霉的卻是寫舉報信的人,你們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楚唯和陳凱楓都無法理解,又聽冷科平道:“公社革委會的主任,是李二虎老舅,咱們拿什么跟他們斗?”
蛇鼠一窩,官官相護,這樣的事放在哪朝哪代都不新鮮。
楚唯心下驚懼不已,早知道這個村霸來頭這么大,他剛就不該唆使賀宵報復回去的。
人家后臺這么硬,他們哪斗得過。
陳凱楓還帶著少年人的熱血,聽到這話也沒退縮:“革委會主任又怎么樣,就是因為有這些蟲豸,才讓老百姓們過得苦不堪言。咱們泱泱大國,難保不出幾個人渣,要相信,大多數的干部還是真心為老百姓服務的。”
楚唯雙眼又亮了起來,他怎么忘了自己身邊還有這么個大人物。
陳凱楓是何許人也,人家可是這個世界的氣運之子,集天道寵愛于一身,李二虎這樣的炮灰充其量只是他青云路上一顆毫不起眼的石子,逮著機會,陳凱楓肯定會拿他狠狠開刀的。
不如就坐山觀虎斗,他和賀宵不去做這個出頭鳥。
冷科平沒楚唯那么樂觀,但也沒有多勸。
陳凱楓那番話他聽過太多次了,曾經有多少新來的知青和他擁有一樣的想法,后來還不是都認清了現實。
陳凱楓還不知道李二虎的手段,等真的對上了,他就知道這人的厲害了。
冷科平揉了揉眉心,心中郁氣難解,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
不多時,其他知青也跟著回來了。
知青點新老知青加起來,一共有二十多個人,這回村里低價出售野豬肉,李紅大手一揮買了五斤。
因為是吃大鍋飯,買豬肉的錢走的是公賬。
新來的知青都要交兩塊錢,專供知青點一年到頭的開支。
楚唯身懷巨款,自然不差這點錢,但他還是忍不住心疼,兩塊錢在這里都能干好多事了。
集體生活就是這樣,人人都需要出力,跟他一樣心疼錢的知青不在少數,但他們也不可能吃白食。
幸而知青點的人都比較好說話,家庭條件實在困難的,他們也沒強制要求。
知青點的伙食跟大部分農戶家庭一樣,大多數時候,都是粗糧野菜度日,想著晚上有大餐,大家中午也就隨便吃了點。
下午些時候,男知青們下地去干活了,留下幾個女知青做飯。
女知青那邊不乏有好廚藝的人,只可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平時就是有心想弄點好吃的,也找不到什么食材。
這次買了野豬肉,一個個都在廚房里大顯身手。
受地理環境的影響,西南地區濕氣很重,這邊的人民飲食都以麻辣為主,大多數的菜肴里都會放上一把辣椒和花椒,加之野豬肉腥味重,更得多放點辣椒壓壓味兒。
新來的知青放假一天,楚唯沒見過農村的灶是怎么做飯的,對此感到很新奇,也跟著去廚房轉悠。
陳凱楓很想幫忙,就是廚房的辣味太重了,嗆得他不斷咳嗽,蘇市那邊的人飲食比較清淡,豬肉里放的辣椒都快趕上他們家一年放的辣椒了。
女知青們嫌他在這里礙眼,將他轟了出去。
陳凱楓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嫌棄,尷尬的同時,又忍不住好奇問楚唯:“咱倆一個地方來的,怎么你一點不怕辣?”
楚唯笑了笑:“我從小就會吃辣,這點味道對我來說不算什么。”
飲食習慣本來就是因人而異,陳凱楓也想不起來他小時候的口味,聽他這么解釋,自然也就相信了。
本來以為豬肉做好后,辣味會輕一些,誰知道等紅燜野豬肉端上來的時候,仍是把人吃得大汗淋漓。
野豬肉肉香味濃,還不肥膩,豬皮被悶得黃亮亮的,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
一群人被辣得熱汗直流,手上的動作卻也沒停過。
楚唯吃飯向來矜持,平日吃東西都會細細品味,在楚家那次算是此生吃得最野蠻的一次。
但是知青點的人比他那次吃飯更為野蠻。
吃大鍋飯可沒謙讓一說,你矜持著不好意思,人家可不會跟你客氣。
手上的動作稍微慢一點,桌上的肉就沒你的份了。
都說知青是斯文的知識分子,可吃飯的時候,這群人跟土匪也沒什么區別,都是看誰搶得快。
楚唯不是吃虧的性子,你搶我也搶,拿了兩塊錢出來,不說吃夠本,怎么著也不能虧著自己。
很快,碗里的肉就被消滅得一干二凈,就連剩下的油水都有人和著雜糧飯吃了。
一群知青抹著泛油的嘴唇笑得十分開懷,他們摸著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笑著說好久沒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了。
楚唯臉上在笑,心里卻很是發愁。
私心里,他是覺得這群知青很可憐的,楊柳村這邊管理混亂,知青被當地人欺辱得毫無還手之力。
美麗的女知青們,此刻笑得溫柔靦腆,天亮之后卻得小心翼翼,防著村里那群流氓的騷擾。
而男知青們,有心想要幫忙,卻仍逃不過被鎮壓的命運。
也只有在此刻,飽餐一頓后,他們才能露出點無憂無慮的笑容。
同情他們處境的時候,又憂愁自己即將成為這群可憐人中的一員。
想到明天就要開始下地干活,楚唯真是頭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