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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馬車

    先前麗質(zhì)命春月回來,悄悄讓她將用來購置宅院的飛錢送去平康坊中的靜舍時,蘭英有意前去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那處靜舍的主人竟是裴濟(jì)。
    那時她便心有疑慮,只等著到婚儀這日親自問一問妹妹。
    如今幾乎能確定,這二人之間關(guān)系匪淺。
    她并非什么三貞九烈的女子,也深深明白三娘入宮并非自愿,而她那副美貌天成的模樣不論如何都會格外引人注目。
    只是這樣的事,即便在尋常人家也難為人容忍,更何況是天家?
    連公主犯了錯,都被逼著不得不嫁給鐘灝那樣浪蕩紈绔得幾乎一無是處的人,若是三娘被人發(fā)現(xiàn),豈非下場更凄慘?
    麗質(zhì)望著臉色凝重,滿是關(guān)切擔(dān)憂,卻沒有半點輕視的蘭英,再度鼻間微酸。
    她肅著臉認(rèn)真道:“長姊別擔(dān)心,我心中有數(shù),絕不會讓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
    蘭英湊近些,借著燭光仔細(xì)看她的眼,輕聲問:“三娘,你——對那位小將軍可有情?”
    麗質(zhì)一愣,不知她如何會這樣問,下意識搖頭否認(rèn):“沒有,長姊,我清楚自己的處境,不會有那樣的癡念。”
    蘭英先沒說話,仍是定定與她對視,見她的確未有半分心虛、難過的情緒,這才長舒一口氣,道:“那就好。三娘,你千萬記住,別將自己的一切都押在男人的身上,靠不住。”
    她說到此處,眼眶有些泛紅。
    麗質(zhì)知道她是想起了她自己。
    幼年時,姊妹二人父母俱在時,曾在蜀地住過幾年。她們的父親鐘興懷乃是七品蜀州司戶,而魏家則不過是尋常軍戶,魏父乃軍中什長,曾在鐘興懷騎馬經(jīng)崎嶇山道險些落下山崖時,伸手就了他一命。
    機(jī)緣巧合之下,兩家越走越近,遂定下了這門親事。
    魏彭為人勇武寬厚,雖出身平民,卻從小就對蘭英極好。蘭英年紀(jì)雖小,卻早早在心底將魏彭當(dāng)作是親近的人,是未來要嫁的郎君。
    可惜后來魏彭與父親隨軍北上,鐘興懷留在蜀地時,也因蜀州一樁貪污案被無辜牽連,下獄數(shù)月,直到奄奄一息時才被放出,不久夫妻兩個便接連過世,留下兩個孤女。
    當(dāng)初魏彭尋來時,蘭英也曾滿懷希望。
    可后來叔父一家的作為卻漸漸令她絕望,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魏彭被逐出長安,自己也不得已自斷一腿。
    “長姊還想魏家哥哥嗎?”
    蘭英深吸一口氣,搖頭道:“不,不想了,錯過了便錯過了,沒緣分罷了,不必一直掛懷。”她整了整心緒,慢慢露出明朗的笑容,“如今這樣,孑然一身也不錯。叔父與叔母忌憚你,也不敢為難我,我自在得很。”
    麗質(zhì)慢慢放下心,也跟著松快地笑了起來。
    姊妹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商議下待過些日子,再由蘭英在長安城中多置一座小些的宅邸,買些仆從家丁,到時若當(dāng)真要走,也能有人護(hù)送著離開。
    只是鐘承平乃京兆府士曹參軍,所掌庶務(wù)中,就有長安田土之事,恐怕到時還需借裴濟(jì)的名,將宅院等都寄在他的名下。
    二人像是有說不完的話,直到亥時三刻,二人都有困意,蘭英才起身離去。
    麗質(zhì)撐了整整一日,此刻已累了,見還有些時間,便在榻上小憩片刻,到子時二刻時,方強(qiáng)打精神,換了件更御寒的外衫,攏緊衣襟,戴上帷帽,吹滅屋里的燈,與春月一同往東北角門去了。
    因今日的婚儀,府中的防衛(wèi)全都交給了羽林衛(wèi)。此地后院,本就不比皇宮守衛(wèi)森嚴(yán),又兼賓客盈門,預(yù)備通宵歡飲,仆從們也都候在席間,因此麗質(zhì)這一路過去格外順利。
    寒冷冬夜里,道旁兩側(cè)還有積雪未消,偶爾踏過,發(fā)出嘎吱聲,一下就淹沒在前廳傳來的高高低低的歌舞聲與笑鬧聲中。
    凜冽寒風(fēng)吹過,饒是麗質(zhì)出來前,有意裹緊了衣裳,此刻也忍不住瑟瑟發(fā)抖起來。
    她不由捏了捏被凍得有些痛的手,加快腳步,轉(zhuǎn)過院墻,靠近角門處。
    門邊立了道挺拔如松的黑影,任寒風(fēng)吹拂,始終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等了片刻。
    隔著帷帽,麗質(zhì)看不清那人模樣,卻一下從他模糊的側(cè)臉輪廓認(rèn)出是裴濟(jì)。
    她快步上前,輕聲道:“這么晚了,將軍喚妾來何事?”
    裴濟(jì)看一眼她因寒冷微微瑟縮的模樣,也不多言,只將門推開,引她出了府外。
    東北角門外是一條僻靜窄小的夾道,需沿著夾道走一段路才能到坊間的大道上。此刻夾道邊停著輛十分簡樸窄小的灰色馬車,石泉正立在一旁,見人出來,忙將車上的杌子取下,擱在車轅邊。
    麗質(zhì)微微蹙眉,并未邁步。
    觀那馬車窄小的模樣,其中頂多只能坐下兩人,再有一人趕車,至多三人,可現(xiàn)下卻有四人。
    裴濟(jì)看出她的猶豫,壓低聲簡短道:“你二人坐車中。”
    此話便是表明他可與石泉一同在外趕車。
    春月嚇了一跳,忙緊張地扯了扯麗質(zhì)的衣袖。她卑微慣了,一聽要讓將軍在外趕車,下意識便覺受不起。
    麗質(zhì)微頓,轉(zhuǎn)身沖春月道:“你先回去吧,我很快便回來。”
    春月如釋重負(fù)的舒了口氣,可隨即又緊張起來:“小娘子——”
    麗質(zhì)知她擔(dān)心自己獨自一人,不由安撫地握了握她的手:“無事,有裴將軍在。”
    春月囁嚅片刻,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重新回去了。
    裴濟(jì)不語,伸手替她掀起車簾,待她坐定,才提步上去,坐到她身旁。他輕敲了敲車壁,石泉便催動馬車慢慢行進(jìn)。
    已是子夜,正是宵禁的時候。雖然夜里巡邏的武侯們只管在各坊之間的大道上隨意出行者,對各坊內(nèi)的居民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到底也不能大張旗鼓地肆意橫行,因此馬車行得極慢。
    車中本就逼仄,裴濟(jì)又生得高大,與麗質(zhì)并肩而坐,愈顯她嬌小,車身搖晃間,二人肩臂隔著厚重的冬衣不時摩擦。
    麗質(zhì)將帷帽取下,這時才又問:“將軍要帶妾去哪兒?”
    裴濟(jì)道:“醫(yī)館。”
    麗質(zhì)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側(cè)目望他,卻見他腰背挺直,雙手?jǐn)R在膝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她微微蹙眉,腦中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隨即想起上回自己同他說的飲藥之事,這才漸漸明白,他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此事要帶她去就醫(yī)。
    車外又一陣北風(fēng)襲來,帶著寒意透過縫隙鉆入車中,令麗質(zhì)忍不住再度打了個寒戰(zhàn)。
    裴濟(jì)側(cè)目,待瞥見她露在外的指尖也被凍得通紅,不由伸出手去,將她的兩只柔荑包裹在掌心間,輕輕揉搓。
    熱意自他的掌心傳遞至她的雙手間,原本有些僵硬的手終于重新靈活起來。
    麗質(zhì)抬眸,對上他深邃漆黑的眼眸,不由勾起唇角:“將軍,妾好冷呀。”
    裴濟(jì)眸光微閃,頓了片刻,默不作聲地伸出雙臂,將她摟進(jìn)懷里。
    麗質(zhì)將被凍得有些涼的面頰靠在他溫?zé)岬牟鳖i處,動了動調(diào)整個更舒適的姿勢,軟軟靠在他懷里,輕聲道:“將軍怎么對妾這么好?”
    裴濟(jì)只覺脖頸處先被她面頰冰冷的肌膚一激,隨后又被她說話間噴吐而出的溫?zé)釟庀⑷崛岱鬟^,不由渾身一僵,一陣劇烈的酥意自脖頸間迅速蔓延,緊接著便化作熱意。
    寒冷的冬夜里,他忽然渾身燥熱起來,像被點燃了一般,摟著她的雙臂猛然收緊,令她身前的曲線更緊地貼著自己,俯首便尋到了她豐潤的紅唇,用力吻住。
    他已有月余未再碰過她,積壓了許久的欲念像被強(qiáng)行阻截的洪水,只要長堤間被鑿開個小小口子,便能令一切堅韌意志潰不成軍。
    麗質(zhì)長睫微扇,半闔著眼主動圈住他脖頸,纖細(xì)的指尖嵌入他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烏發(fā)間。
    原本寒冷逼仄的馬車中,溫度也悄然升高。
    良久,裴濟(jì)壓下心底的洶涌綺念,以齒輕輕咬了咬她小巧的下巴,將她稍稍松開些,嗓音喑啞道:“欠你的。”
    說話間頗有幾分壓抑的咬牙切齒與無可奈何。
    麗質(zhì)眼神迷蒙,渾身泛軟,混沌片刻,才反應(yīng)過來他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話。
    她輕笑一聲,不住蹭著他溫暖的頸窩汲取熱意,道:“將軍不會是對妾生了情意吧?”
    她的話說得半真半假,帶著明顯的調(diào)笑意味,可落在裴濟(jì)耳中,卻不啻驚雷。
    他的面色迅速陰沉下來,方才險些壓抑不住的沖動也被生生潑了盆冷水,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眸微微垂下,與她四目相對,抿唇不語。
    他心中清楚,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經(jīng)深深陷在她設(shè)的圈套中,難以自拔。他和他的兩位表兄一樣,都被她迷住了。
    為了這個女人,他罔顧綱常倫理,既背叛了君臣之道,也背叛了血緣親情。可饒是如此,他每一回的掙扎與愧疚過后,都會陷入更大的渴望,在少之又少的與她的獨處中,明知她是利用,是蠱惑,卻還是甘之如飴。
    可為何要如此?
    他不敢想。只能當(dāng)是中了這女人的毒,被自己的沖昏了頭腦。
    男歡女愛,人之常情。
    至于心底的那點異樣情愫,明知是什么,卻不得不費盡心神地忽略。
    她卻偏偏拿這樣的話與他玩笑,真是個心如磐石的女人。
    他眼底閃過復(fù)雜的怒意與苦澀,張了張口,不知是想斥責(zé)于她,還是想袒露心意。
    麗質(zhì)見他如此反應(yīng),臉色也漸漸冷淡下來,心里升起不好的預(yù)感。
    這時,行得極緩的馬車終于停下,石泉在外輕敲車壁:“將軍,到了。”
    麗質(zhì)聞言,迅速將他推開,重新戴上帷帽,掀起車簾便下了馬車。
    裴濟(jì)一人坐在馬車中,閉了閉眼,收斂神色,這才面無表情地跟著下去。
    ……
    溫泉宮中,自從送公主出嫁的隊伍離去,太后便在座上頹然坐了片刻,許久才回過神來,起身回宮。
    觀禮的官員們緩緩?fù)巳ィ熨t妃走上前,小心地攙扶著太后,伴其離去。
    一路上,太后仿佛被人抽去了心神一般,形如枯槁,始終一言不發(fā),直到回到后殿附近,她才拉著徐賢妃的手,語重心長道:“賢妃,陛下年歲不小,該多誕皇子了,你身在妃位,又出身清流人家,若能有一兒半女,我定是替你高興的。”
    這話是在暗示,她會站在賢妃一邊。
    這些時日來,徐賢妃將宮中打理得井井有條,分毫不亂,尤其近來操辦令月的事,她更是將賢妃的用心看在眼里。
    從前賢妃不理事,對什么都淡淡的,看似是個與世無爭的人,如今她才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她久居宮中,從皇后變作太后,自然能看出徐賢妃的心思并不單純。
    可這些都無傷大雅。
    徐家是清流,徐慵雖行事庸碌,卻絕非奸佞之輩,比之蕭齡甫父子,實在要好許多。
    眼看蕭淑妃要生養(yǎng),若是個皇子,蕭齡甫興許會將主意打到儲位之上。她身為太后,半點也不愿見到蕭齡甫這樣的小人得勢。可偏偏皇帝對她杜家更不信賴,她別無他法,只得想法扶持旁人。
    徐賢妃望著太后的眼眸,一下明白過來,當(dāng)即躬身道:“妾明白,定不負(fù)殿下期望。”
    太后滿意地點頭,強(qiáng)忍著疲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這才回了殿中。
    ……
    夜色漸深,李景燁待眾臣離開后,未急著回飛霜殿,卻獨自去了長生殿中,對著供奉的天地之位枯坐許久。
    今日將唯一的同母妹妹嫁了出去,他忽然感到一陣孤寂。
    如今的他,兄弟姊妹似乎都在漸漸離他遠(yuǎn)去,唯有他一人,還要長居宮中。
    他知道,弟妹二人的婚事都不順意,母親雖不再多言,心中卻定是責(zé)怪他的。
    莫說是母親,恐怕連宗親、朝臣,也都對他的舉動頗為不解,背地里議論紛紛。
    只是除了子晦,沒人敢在他面前直言罷了。
    心底慢慢涌起一陣不耐的厭惡與陰郁。
    他是皇帝,天下萬民的君主,難道連這點權(quán)力也不能擁有嗎?那些朝臣們,從他還是太子時,便日日以無數(shù)細(xì)枝末節(jié)之事在耳邊不住勸誡,似乎他哪一日碾死一只螞蟻,大魏的江山就會在他手中葬送。
    他慢慢冷笑出聲。
    如今,他正慢慢堵住那些人的嘴。
    宮室外,寒風(fēng)呼嘯,夾雜著雪花飛舞。
    何元士輕聲道:“陛下,又下雪了,一會兒路上難走,該回去了。”
    李景燁頓了頓,片刻后緩下神色,步出殿外,坐到御輦上。
    “今日還去玉女殿吧。”
    說話時,他方才的陰冷已全然消失,語氣中透著一股鮮見的溫柔憐意。
    何元士愣住,小心抬頭望他一眼,提醒道:“陛下,貴妃今日回了長安。”
    李景燁一滯,眼中閃過失望之色,輕輕“哦”了聲,道:“那便回飛霜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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